第一章 十二月二十三日(下) 池速人离开了佐藤家,在午后的街道上毫无目的地走着。跟御崎市大多数人一样,他来到了没有特定的散布目的地时的妥协场所——真南川的河堤上,既没有坐下来,也没有停下脚步,只是为了集中精神思考而一直往前踱步。他思考的问题,不必多说,自然是吉田一美的事了。正确来说,应该是如何以某种形式来向吉田一美表达自己的心意。(表白……吗……)那是最为直截了当的行为,而且除此之外也没有任何的选择。可是,池却依然对此感到踌躇。那是因为,吉田一美的信心意完全只是向着坂井悠二,而且他也很明白,自己这种单方面横刀夺爱的行为,只会让温柔和善的她感到困扰而已。再说,为她感情的进展提供过帮助的并非别人,正是自己。(虽然——但我也并不觉得自己是做了一件蠢事啦。)自己毕竟是被她那满心欢喜的样子深深吸引了啊。(是吉田同学越来越喜欢坂井的样子……吗……)面对这种毫无道理可言的状况,池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也许——我的确是做了一件蠢事呢……)在佐藤家附近走上河堤只后,池就向着御崎大桥上走去。如果想一直沿着河堤走的话,只要从桥下面穿过去就行了,不过毕竟也没有执着于走河堤的必要,池直接就走到了桥上的宽阔人行道,向着自己家所在的西侧住宅区迈步前进。大桥的路灯上,全都被缠绕着挂满了从车站那边一直延伸过来的,花花绿绿的圣诞节装饰品。背后,从市区那边传来的空虚的铃铛响声,混进了呼啸的寒风中,让这位少年感受到了一种足以令人生厌的寂寞感。“好冷……”池忍不住说了这么一句,然后把脖子埋进了夹克的衣领之中。(真是的,我这样子也实在太任性了。)自己的思念,本来就出现在吉田一美不知道的地方,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逐渐成长和膨胀起来。虽然自己在几个月前就已经明确地自觉到这一点,但是那时候却选择了逃避,以自以为是的态度,向情敌说出了拖延时间用的台词。(——“不过,也不会突然有什么明显的改变啦。要说没变的话,也的确是完全没有变。而且我似乎无论在态度还是举止上,都不喜欢粗暴的做法呢。”——)那真是现在想起来也觉得愚蠢到极点的自爆自式的行为。对那时候的自己的嘲笑——在充分理解了自己之后而发出的嘲笑,伴随着冬季特有的白色气息,从嘴角吐了出来。(明明只是不想让吉田同学“因为自己”而感到困惑,什么也做不到而已啊。)那是再明白不过了。在察觉了自身感情之后也只是停留在远处观望,这是一直以来自己所在位置。从平息问题的一方,走到相反的另一侧——也就是引起问题的一方……自己对此所抱有的恐惧,就是当时那种行为的唯一理由。(面对别人的时候,自己明明是摆出一副什么都明白的样子啊。)长长的御崎大桥,对陷入沉思的池来说却显得异常短小,他已经走到对岸。走下大桥的池来到了住宅区,然后直接沿着以东西走向贯穿市中央的新御崎大马路,一直向西走去。大概是因为天气寒冷的关系吧,午后的大马路上并没有多少行人,有的只是不断来往穿梭的车辆。思路遵循着自己的意愿……或者也可以说违背了自己的意愿,逐渐深入。(不过,最近的话……好像已经不再是那样了。)池速人这个人,据说已经发生了某种变化。之所以用“据说”,是因为这一点是别人告诉他的缘故。(——“我说池同学呀——最近,你是不是有点变了呢?”——)大约在一个星期前,同班同学的藤田晴美这么跟他一说,他才醒悟了过来。那并不是什么大的变化。只是变得稍微会依靠别人,开始会主动接近问题……仅此而已。在对“变化”这个词有所意识之后,他发现了一个新的事实。周围的所有人,都跟他一样发生了变化。坂井悠二,夏娜,佐藤启作,田中荣太,绪方真竹……还有吉田一美,他们都已经不再是最初相识时的他们了。深深地吸引了自己的,正是对坂井悠二抱有强烈思念之情的吉田一美——池对这一点的理解,也是在那个时候实现的。少女已经变得更为坚强,更为耀眼了。(如果我也变了的话,也许就能够做到吧。)池感觉到,那种不确定的……过去的自己绝对不会因此而采取行动,也不可能采取行动的暖昧预测和愿望,正逐渐在自己内心中产生力量。今天之所以会到佐藤家找他商量问题,也都是因为这个缘故吧。(我……竟然会找佐藤呢。)跟几个月前的状况完全相反,这正是变化带来的结果。在最为知心的六个男女朋友之中,池挑选了佐藤作为商量的对象。这恐怕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的唯一选择了。其中的理由,并不仅仅是因为他是个比外表看上去更复杂的人,以及擅长体谅他人感受等等个人的性质。既然是有关吉田一美的事,作为当事者的吉田一美和坂井悠二就自然被排除在外了,身为一美的情敌的夏娜也必然不在此列。至于本来就似乎有重大苦恼的田中荣太,也不忍心给他再增添多余的负担,总是为田中担心的绪方也因为同样的理由而不能向她倾诉自己的苦恼。即使用排除法来想,也只有找佐藤启作来商量这个选择。(而且还有另外一点。)穿过了十字路口,池来到了面向大马路的市立御崎高中前面。他打算顺着学校的围墙走,再转进旁边的商店街。虽然也考虑过绕道回去……但是在听到商店街那边传来的似乎是来自有线广播的圣诞音乐之后,就放弃了这个念头。现在的他已经没有精神去做那种事了。只希望能马上回家,然后好好地在**躺一会儿。(佐藤……他并不仅仅是在烦恼。)要说是错觉的话,虽然也无法反驳,但是在池的看来,佐藤似乎正在为什么事情而烦恼。那种烦恼并不带有踌躇的色彩,而是一种在下定决心之后拼命挣扎的,苦战和烦闷的姿态。(从结果上来看,那应该就是正确答案吧?)就在刚才,面对到访自己家,率直地把自己的烦恼倾诉出来的池,佐藤既没有那他开玩笑,也没有取笑他。他并没有把基于一般论的恳切忠言挂在嘴上,而是以隐含了一丝不值一提的口吻,说出了发自内心的感想。“要是你真的想做的话,就一定能做到的吧。没必要去考虑那么多复杂难懂的道理嘛。”刚听他这么一说的时候——你倒是说得轻松,我就是因为做不到才这么烦恼!池的内心甚至很自然地涌现出了这些反驳之词。但是在“逃离”了跟悠二正面相对的局面,自己冷静思考了一会儿之后,就逐渐明白到那一点的确就是问题的根本所在。(也就是说,我并不具备那种足以令自己忽略对吉田同学的体谅的,不顾一切的热情吗?)可是在另一方面,也存在着“不想过低评价这种让自己苦恼的如此地步的心情,那应该是个很大的问题对”这种扭曲的自负心。事实上,这几月来,自己对吉田一美的思念一直不断膨胀。(只有这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在重新确认了这个事实的他身旁,一群绕着学校围墙转圈子的学生跑了过去,看来是回校参加社团集训的。池不经意地在人群中寻找了一下绪方真竹和田中荣太(听说最近在绪方的提议下正在到处参观运动部社团的活动)的身影,但是却没有找到。(到底对什么样的社团感兴趣呢?到三十号集中的时候再问一下好了。)想到这里,他就回想起刚才商量当天的集合安排的时候,佐藤以顺口提提的口吻说出了对他们来说很重要的一件事。(佐藤……要转校吗……)如果第三学期的临时插班最终决定下来的话,那么到过完年之后他就会忙于搬家和办手续了吧。“该不会是打算把那天当成送别会吧。”佐藤毕竟是一个讨厌沉郁气氛的人,所以当天他多半是在热热闹闹地大吃大喝一顿之后,再进行正式发表吧——池作出了如此推测。(发生改变……)不仅仅是各人内在的东西,就连上高中之后,一直作为日常的画面而无比熟悉的“大家在一起的场面,也即将迎来非常明显的变化。对于这一点,池跟同一时期的悠二一样,感到了某些莫可名状的寒意。(这样的变化,真让人讨厌啊。)仿佛想要从这种寒意中逃脱出来似的,池沿着学校旁边的商店街,向自己家的方向迈出了脚步。周围都挂满了圣诞节目的华丽装饰。这幅画面,只能继续一段很短暂的时光,到了后天就会全部变成庆贺新年的光景了。那是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的,注定要发生的光景。(这种变化,让人感到寂寞和可怕……吉田同学也……对了,她一定也感到和我一样的——)这时候,他的思考和步伐都同时停止了。在人潮当中,在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位少女的身影。“啊,池同学?你也是来买东西吗?”那是一个在寒气中也能给人带来暖意的笑容。也不知道在哪里买东西回来,她的手里提着一个画有可爱图案的袋子——正是吉田一美。“池……同学?”“——”这种蕴含在笑容中的暖意,更让池痛切地感受到跟变化之后的寂寞感和恐怖感之间的落差。在产生这种感觉的同时,对失去这种暖意的避忌感却逐渐膨胀了起来。膨胀恰里的饿这股火热而强烈的冲动,开始推动着他前进。并非别的,正是向着变化的方向——***冬天的太阳早早就下山了。在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天空下,在车水马龙不绝的大马路上,被装饰得华丽夺目的街灯向周围挥洒着五颜六色的光彩。在街灯之下,田中荣太和绪方真竹一边说话,一边在冷上加冷的空气中留下了两股白色的气息。“啊——累死了……竟然在一天之内连续进行足球和篮球的两场比赛,这简直是犯规啊。”“你只不过是参观而已,干嘛像缺乏运动的老头子一样说这种话?”两人身上穿着便服,肩上挂着一个学校运动社团用的大提包。从旁人看来,就好像参加完社团活动的好朋友一起放学回家一样。但是其中一人,实际上只是参观者而已。“虽然话是这么说,但是这几天每去一个地方,都硬是被他们拉去参加活动,而且也有很多是初次接触的东西,我觉得累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可是,我听说你干得相当不错哦?”在发牢骚的田中身旁,绪方满脸轻松地挨近他,笑着说道。从第二个学期即将结束的时候开始,田中就一直在参观各个运动社团的活动。向他提出这个建议的人是绪方,不过实际上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在此之前——“反正你的精力充沛得用不完,干脆参加社团活动吧?”绪方也好几次用开玩笑的口吻跟他这么说过。而田中每次听她这么说都顾左右而言他,结果直到一年级的第二学期快结束的时候也还是老样子。可是最近却突然换了个人似的,这几天来都一直在参观运动社团的活动。比任何人都感到惊讶的是提出建议的绪方本人……过了一段时间,她终于察觉了。这一系列的行动,都是田中荣太正在为什么事感到迷惘,感到彷徨的表现。在这几个月里,看到他老是提不起精神的样子,绪方就暗自下决心,一定要帮他重新站起来。正因为这样,她才没有对这种在迷惘中寻找的行为作进一步的追究,而是为他的社团参观做好安排,有时还亲自自领着他去,始终如一地充当着支持的角色。少女以名为轻松的薄皮,包裹着这一切的内心活动,说道:“真的,只要想做的话,你就什么都能做到呀。”“该加上一个‘初学者程度’的条件吧。”“哎呀呀,你还谦虚什么嘛。”“哪有那种事……鸣噢!”当两人走到御崎大桥的时候,桥上忽然刮起了一阵猛烈的寒风。因为他们俩的家都坐落与御崎市东侧的旧住宅区,所以每天早晚,不管刮风下雨还是晴空万里,他们都会一如既往地眺望着河道的风景,走过这条大桥。面对这副早已熟悉的画面,在冬季落日的寒冷空气中——“……”绪方不经意地回想起了让人感到寂寞的事情。昨天,在散学典礼之后的归家途中,一位相识以久的好友带来了一个突如其来的通知。“那个……田中。”不知不觉的,她就把这个一直不想说出的问题,以一种疑感的口吻说了出来。“恩?”“你突然对社团活动感兴趣……是,是不是跟佐藤转校的事有关?”“——”田中听了这个意料之外的问题,不由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他默默地在御崎大桥的宽阔人行道上迈着步子,经过了数秒钟的漫长沉默后,就以一种连自己本人也感到意外的,平静的口吻回答道:“不,这跟‘那个’是不同的啦。”虽然对绪方来说,这是一个微妙得让人起疑的回答,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在他的声音中似乎并不包含过度的严重性和险恶感——相对应的,也感觉不到什么力量。绪方小心翼翼地询问道:“你们……应该不是在吵架什么吧?”绪方抬头注视着田中。在他的表情中,有的只是跟自己同样的寂寥感。“啊,没有没有。关于转校的事,也是昨天跟小绪你一起听他说的……而且,在背地里闹不和,同时在大家面前加以隐瞒这种高难度技巧,我们也不可能做到吧?”“嗯。”“……这可不是毫不犹豫地回答的问题啊。”绪方咯咯地笑了起来,然后把喜悦之情化作了声音:“太好了!要是气氛槽糕的话,我就不好约你出来了呀。”“约我,去干什么?”面对一脸认真反问自己的少年,恋爱中的少女在焦躁的同时,也涌起了一股爱怜之情。他嗖地伸出了食指,指尖所指的正是街灯上的装饰。“提示,明天是什么日子呢~?”“明天,那当然是——”总算察觉到她话中含义的田中,不禁猛地往后跳开,连连摆手道:“在深夜玩耍或者到外面过夜什么的,那种事是绝对不行的啊!?”“你你,你干嘛想像得这么下流啊!!”绪方那原本神气兮兮的脸一下子就变得通红起来了。“我是说,明天车站那边会有一个灯饰节的活动,还有新店开张优惠,所以我就想找你一起去!”“什么嘛……既然这样的话你就该早说……好痛!?”看见田中那松了口气的模样,绪方马上用大提包猛然向他的后脑撞去。“我还没说你就大嚷大叫起来了啊!那么,怎么样?”“咦?”“答复!”“啊啊,没问题,反正也没事干。”仿佛被绪方的气势压倒了似的,田中点头答道。绪方重新背好提包,露出了笑容。“好,那么明天晚上六点半,在车站前巴士总站的钟楼前面等吧!”“哦!”田中笑着作出回答,然后向着自己的归路——在充满了圣诞节气氛的喧嚣声的繁华街旁边,依然保持着一片寂静的旧住宅区——放眼望去。(明天吗……佐藤那家伙,到底打算怎样呢。)虽然这几年来都是跟他一起说废话说到天亮,但现在他应该忙于转学的事情吧,到底搬家那方面需不需要帮忙呢……刚想到这里——(不行不行,怎么能不知羞耻地跑到大姐那里……)又慌忙打消了这个念头。他的烦恼,已经把一条无法拔除的根,深深地扎进了内心。那条根的名字就是——在火雾战士和“红世使徒”的战斗中,因为目睹了绪方真竹被打得粉碎的光景而产生的——萎缩。那是在因果独立的空间——封绝之中发生的事,事后进行的“修复”也已经把一切恢复到了被隔绝之前的状态。但是,即使如此,对发生在眼前的那一幕的记忆,受到的冲击,却深深烙印在脑海里,留下一个无法磨灭,永不退色的鲜明印象。要跟随自己一直憧憬着的女杰。玛琼琳一起走——精神十足地叫出这样的口号,实际上也有好几次成功地跨越了恐惧。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然而,在某场战斗之中,当他亲眼目睹了那“最不想看到的光景”的时候,内心深处就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折断了一样。自那以后,他就变得在战斗中连眼都不感睁开了。由于觉得那样的自己太没出息,并对那样的自己感到万分羞愧,田中根本没有脸去面对玛琼琳。即使佐藤找到了外界宿这条路,自己也无法跟他走在一起。一直以来的烦恼也依然没有任何答案,除了永远在这里停步不前之外,他根本别无选择。(真的是……太没出息了。)在被这种痛苦折磨的日子中,就连绪方像往常一样随口向自己提出的参观社团活动的建议,他也轻易地答应了下来。就好像用别的东西来填补因畏怯而远离的过去日子一般,距离已经越拉越远了。一旦被恐惧感所俘虏,就会拼命逃到最远的地方去。原来自己有这种逃避的坏习惯吗?——那种过于明显的意图和行动,甚至连他自己也感到吃惊。(我……还真是个差劲的家伙呢。)田中把视线从绪方的脸上移开,向着真南川的上游方向望去。面对那深深的黑暗和寒意,这位苦恼中的少年不禁思考起“夜晚过后真的会迎来黎明吗?”这种愚蠢的问题。悠二躺在自己房间的**,向书桌上的时钟望去。(夏娜……她到底怎么了呢?)时钟的指针已经划过了晚上十一点的刻度。平时的话,早就到了开始午夜零时前的锻炼——跟主要是磨练体能的早晨锻炼不一样,这是两人一起借助悠二的“零时迷子”尝试各种“存在之力”使用方法的锻炼——的时间了。(如果是有事情的话,她也应该会提前打电话来通知的啊。)身为夏娜的监护人,同时也担任“两人”的监视者的威尔艾米娜,也没有发来联络。这种事还真是头一次。(结果,自从她早上出去之后就二秘回来了吗……)当时跟她之间的对话,也不是什么会导致她拒绝锻炼的过分言词,只不过是早已习以为常的口角而已……应该是这样。(难道是她在外面要办的事还没有完成吗……会不会是这样呢?)就算怎样绞尽脑汁去想,也无法脱离想像的范畴。(不想了不想了,如果是发生了什么跟“红世”有关的事件的话,我是不可能感觉不到的,如果她等会儿来的话,就应该会叫我——)呵噔!(——哦,一说曹操……)仿佛对他的想法做出回应似的,从阳台那边传来了声音。悠二坐起了上身,发话道:“夏娜?”可是,刚刚感觉到的一丝气息,又立刻烟消云散了。悠二不禁感到奇怪。为了不让身在楼下的母亲听见,他小声问道:“你应该在这里吧?今天是怎么回事啊?”悠二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打开了面向阳台的大窗户。“……?”在吹拂着寒冷夜风的阳台上,看不见那熟悉的少女身影。取而代之的,是脚边的一张写着“明天的早晨锻炼也中止”的便笺……还有两封寄信人和图案都各不相同的可爱信封。跳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