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大概没人相信,我在新宿区看守所里被关了一周时间才终于有人来保我。保我的老头既不会汉语又不会英语,什么都问不出来。我看了半天,这个老先生似乎有些眼熟,但又不能确定——日本的中老年人在我眼中大多长得是一模一样的。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他多半是个大宅门管家的角色,难道是虹翔他老子直接杀到日本来办逆子的案,要抓我去陪杀场?带着这个不解之谜,我在老管家的陪同押送下坐车在新京都又转了一个小时,再次转得头晕脑胀。穿过了一个又一个超繁华的去处,车子终于把我带到了一个超超繁华的地方,然后把我丢了下去。我仰头看着头顶上无数高楼大厦之间的天空缝隙,忽然有了一种渺小无比的感觉。这里便是人类自己制造的物质繁华到极点的地方,融会了无数金钱和欲望大都市水泥森林。我并非职业隐士,对大城市一点都不排斥。可人生地不熟,语言不通,身无分文,证件丢在日华酒店里,没有任何枪支弹药、通讯工具和GPS定位装置,迷路已成定局。难道我才出看守所,又得打110请警察帮忙把我遣送回中国么?一时无计可施,在街边站着发了一阵呆。唯一的收获是在街道指示牌上看到了“银座中央大街”几个汉字,但这个发现对解除迷路状态并无实际帮助。正在想新京都的110报警中心是否有提供汉语时,忽然感到身后有人。转过身来一看,一个穿着浅青配白色西装套群,长发飘逸,戴着一副大黑墨镜的时髦女郎站在背后一尺处,微笑着举起手指向我招了招,用相当流利的英语说:“你的反应迟钝了好多,居然有人走到这么近了都没发现。”绝对是个典型的日本女郎,可口音里完全没有通常的那种东洋英语味道。相貌也不太熟,一时想不起来——她是谁?我疑惑了起来。一时没有反应。脸上逐渐露出不解之色。时髦女郎显得惊讶不已,凑近了些偷偷张望了一下四周没有人注意,把墨镜拉了下来一线,轻声问:“你怎么了?”那双眼睛非常熟悉,原来是寒寒!我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笑道:“神神怪怪地,还说英语,搞得我怪不习惯!”“抱歉。最近工作常与欧美打交道,一时没改过来——不对啊,你出了什么问题吗?认不出我也罢了,居然我走那么近你都不知道。要是有人行刺……”“别婆婆妈妈的啦,那些小事末节不必放在心上。”我打断了她地话,上下打量了一下,说:“你成熟了不少。确实是个最高领导人的模样了。”寒寒有些不高兴了,说:“你是在讽刺我?”“没有,绝对没有那个意思。”我苦笑着摇了摇头,说:“你不知道我初看到你这副模样时感到了什么,我几乎以为是ferrari又出现了。”寒寒的声音立即低了下来:“对不起,使你产生了不好的回忆。”我转过身子。边迈开脚步边说:“没什么。你现在也难得这样平民化地出来走一走吧?逛街是女人的本性——我在陪静唯逛街时就明白这个道理了。今日难得悠闲,我陪你走一走?”“真的不介意?”寒寒跟上来偷眼看了看我的脸色,见无异常后微微一笑,说:“那可求之不得。”寒寒是个家教严谨的传统日本女性。虽然有基因变异地因素存在,但多数时候都很规矩。即使如此,也许正因为压抑得久了。认真逛起街来相当疯狂。好在我已经过静唯的洗礼(按她的话说,她纯属受害者,是我强拉着她逛的),并不以之为苦。虽然不一会便脚板酸痛,可想着巴斯克冰那种男人中的男人陪她逛街时的那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扭曲面容,我顿时就觉得苦痛全消并且快乐无比。我带着那种神秘地笑容陪着她逛了三个多小时,终于寒寒也觉得有些累了。我们就在一家大商场的楼顶餐厅坐下吃午饭。寒寒点了东西,打开购物袋里的果汁一气饮了半瓶。长出了口气,叹道:“太舒服了!已经好久没这样轻松过了。”我笑道:“阿冰冰不陪你逛街吗?”“他?逛街就免了,高尔夫和网球还能陪陪。最近南京那边事多,他也有两三个月没过来了。”寒寒懒懒地靠在椅背上,忽然自嘲式地笑了笑,说:“以前根本想不到你会有这种充当模范男人的情景。”“你也明知道仅仅是假相而已。不过,女人总喜欢假相的,特别是与自己无缘的假相。其实,男人又何尝不是如此。也许是人类地本性吧。”寒寒望着我的眼睛笑了起来:“到宇宙深处走了一圈,回来就成了大哲?”她这句话倒使我有些尴尬起来,只得笑了笑,没回答什么。寒寒顺势也放弃了在这方面的顶牛,说:“多年不见了,有好多话想跟你说。你回来之前,我就一直在考虑应在什么场合和气氛下与你见面,见了该说什么……”“你不必考虑那么多的。”“见了面后,我也觉得是这样。但没见面之前,有许多事已难以启齿。”寒寒点了点头:“现在这样的见面,就象上天安排的巧合。象普通人一样自由自在地逛街,谈话,轻松惬意,多好。”我噗哧一下笑出声来,说:“你我这样地人,现在还有上天安排的巧合吗?把我领出来丢在银座街头的那个老头,就是你家的管家吧?多年不见了,我还是见到了你才想起来。”寒寒也笑了起来,摇了摇头说:“不管怎样,其中的巧合还是太多了。这些环节我连想一想都想发笑。你刚才陪我逛那么久,怎么什么都不问?”我耸耸肩说:“难得那么好的气氛,说不定又是个终身难忘的回忆点滴,为什么要不知趣地破坏?我在等你先说。如果不说就算了。”“还是老样子。”寒寒轻笑了一声,吞吞吐吐地说:“就这么几天的事。却实在是千头万绪,从哪里说起呢?”我一点都不着急,面露神秘地微笑等她继续说。可寒寒尚未开口,窗外的一项事物引起了我地注意:那是对面大厦上的一个超大电视广告屏幕,正在播放着一个专访类节目。虽然主持人和被访问者说的话根本穿越不了嘈杂的很座街道和我们面前的玻璃面墙,但背景上的虹翔头像却实在是无法视若无睹。寒寒顺着我的目光向那边看了一下,转过头来苦笑道:“他这回可出了个大风头,那晚上现场直播的效果胜过打十次尼布楚会战。”“此话怎讲?”“大多数日本人比较守旧。排外风气很浓。所以虹翔虽然挂着日本国籍,却一直不怎么被那边承认。”寒寒说:“未经亲身经历简直不能想象那样地情形——就在一个月前,随便在街头找一个人来问,100%的听说过辛巴的大名,如果是小孩多半还会嚎啕大哭起来。但是你要提起一个叫金太郎的‘日本籍宇宙舰队上将’,起码有一多半的人会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你半天,然后会问‘真的吗。是不是那个荷兰人地手下’。”我呵呵笑了起来,说:“咱宇宙舰队的知名度也不至于象你说得这么不堪吧。”“一点都不夸张。虽然六七、六八年间,日本GDI曾号召全民节衣缩食为扩大宇宙舰队捐助义款。但那阵风头一过,发现费里亚的威胁简直不知在何年何月何方,与自己简直没什么关系,而且投入太大回报几乎为零时。就忘得非常地快。最近几年,宇宙舰队和尼布楚会战绝对没有在日本人最关心的热点问题中占据一席之地。哪怕是一场地区明星棒球赛的集中报道,都可以把尼布楚上空的大战消息挤得推迟一两天发布。”“那么,日本人对我是否熟悉呢?”我忽然问了一个相当弱智地问题。寒寒苦笑着说:“你又在明知故问了。东京之夜、全球征电之东京突击行动——你给日本人心理留下的创伤恐怕得延续十几年吧。”“却之不恭,不好意思。”我嬉皮笑脸地接受了,问:“那么虹烂人现在的处境如何?”“真是大出我们的意外。虽然政坛高层都极为不齿他的行为……”“什么齿不齿的。只是他们去嫖时没给抓到罢了。”“嗨,别打岔!”寒寒没好气地说:“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说他地事情先吧。我觉得是有人在故意捣鬼,想坏他的名声。可这世界上总有许多事不是按人们的常规想象发展。日本人忽然发现自己身边有一位阶级仅次于奥维马斯阁下的名将。虽然是华裔,但奥维马斯还是荷兰裔日本人呢。这位华裔名将虽然行为不检,可看来比奥维马斯有亲切感得多……”我有点猜到她后面的话了,连忙嚷嚷道:“喂喂,你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寒寒苦笑道:“十足真金,一点不假。现在新宿、池代等地方的民意测验中。已经有超过40%的人表示愿意推举这位‘可爱的、很酷的、会犯错误的年轻人’当地区议员甚至新京都市长。娱乐区的民调虽然不说明什么,但那么庞大的人群基数,恐怕他获得拥护当个地区议员是没有丝毫问题的。”“嗯,那么说来,虹衰人捡到大元宝了。那他现在在哪里?”“没人找得到他,不知躲哪里去了。”我用天界语小声说了一句:“天界?”“有可能,他没跟我们联系。”寒寒耸耸肩说:“总得躲一阵子才敢出来见人吧。他的事惹出了轩然大波,为这个烂人救火可费了好大功夫!忙了两三天才想起你的事。联系到郭光,他正急得发慌,说没见你到南京,不知跑哪里去了。这时我才开始一步步地倒查过来,好容易找到你们的降落地。那个司令又是个老古板,不肯透露你们的行踪机密。总之,等我找到你的下落时。已经委屈你蹲了一周的看守所了。”我哼哼道:“这属于超期羁押,严重侵犯人权。我要告他们。”“日本的治安法律规定对于身份不明,不肯交待真实姓名住址的,可以羁押审查,没有具体期限。我们讨论这条法律地修改已经很有段时间了,可到目前为止,你的情况都是适用地——在法律范畴上,他们并无不当之处。”我重重地叹道:“人权,人权!整天有人在我面前顶着你的幌子为难我。为何就无人来捍卫我的人权?”寒寒微笑道:“听到你在这里高呼捍卫人权,真的有些好笑,你当真尊重人权么?”“再起码得尊重自己的人权才行。不管怎么说,不管你与我交情怎么好,我的人权被你们日本方面严重侵犯是不争的事实。还记得我们以前常唱的那首歌地一段歌词么?‘那道门已经被破坏,欢乐再也回不来’,这是无可弥补的巨大人格损害。你们必须严肃对待此事。凭你我的交情,道歉可以免了,经济赔偿个四五十亿给我就行了。”“贪婪的家伙,跟我还讲什么钱钱钱的,我给你找的钱少了么?”寒寒白了我一眼,忽然坐起身来。正色道:“说实话,你这次回来的目地究竟是什么?民主,还是专制?”我丝毫不避她的眼神,直盯着她的眼睛文:“你认为我是为了捣乱这次全民大选,建立专制王朝而来么?”“即使不是那么难听,难道实质不一样?”“我们一起在南国院和北外上学时。对世界政局也曾有过讨论。当然,现在看来,是属于很幼稚,很低层,而且很理想化的那种。你还记得当时我的政治论点?”寒寒沉思了片刻,说:“你当时是个很低调的人,并没有革命化或者飞跃人上地想法,应该说比较同情民主人士。还有些无政府主义思想,虽然可能那只是伪装人格的一部分吧。”“我不是一个对政治有兴趣和野心的人,从本质上来说是如此,虽然我干下了许多充满野心的勾当,但那不是我的人生目标。”我说到这里,见服务生走过来上菜,便停了下来。直到服务生走开,才说:“你对此应该很明白。”“可是我很困惑,真的很困惑。有许多困惑我都开始不明白,而你却不在身边。”“我可以理解你地困惑。虽然你一直是我身边最好的助手和朋友,我俩却不是完全一样的人。”我提起筷子说:“吃完再说如何?不必为了公事损害我俩私人的交情,破坏如此融洽的气氛吧。”寒寒点了点头,我们结束了政治性的谈话,开始聊起了些家常。拖拖杳杳的,午饭吃了足足一个小时才结束。她伸了伸懒腰,笑道:“明天又会很忙了,会有今天这样的休闲时光,已经觉得很奢侈了。”“你太累了,该多休息休息,不然会提前变老的。”我挥手召来了服务生,要他帮忙把我们的随身物品寄存一下,转头对寒寒说:“我们到别处随便走走吧。”不一会,我们来到了对面的高楼顶端天台上。俯瞰着下面如蚂蚁大小的熙攘人群,听着耳边的狂风呼啸而过,忽然觉得不是回到地球,而是到了一个介于宇宙和行星之间的去处。寒寒有些困乏了,坐在天台中央的雕塑前闭眼休息了片刻,我则绕着天台转了一圈,欣赏够了繁华无边的胜景方才转回来,坐到她身边问:“需要我下去给你买床被子么?我身上没钱,把你的钱包给我。”寒寒睁开了眼睛,噗哧一声笑了,说:“这是我听到最扫兴的话之一。”“更扫兴的还在后面。”我掏出一根烟来点上,说:“我横穿宇宙跑回来,不可能没有政治意图的,这点你应该很清楚。”“我们努力进行着民主化改革。不管怎样,这都是人类文明进步的趋势,这些道理你全都明白,因此我不知道还应该怎样对你说。”“你当真坚信你所做的有意义么?”我的脸上不由浮现出了讥诮的笑容:“你当真认为。在GDI依然存在的框架下,这种改革可以成就真正地民主政治吗?你不该那么幼稚的。”“无论怎样。值得一试。”寒寒坚定地说:“政治地进步必须得有人去做,哪怕是傻事,哪怕是徒劳,只要有一线希望,总得要去做了才有可能进步。你也不是那种只会在一边发出反对议论的人,你能明白我的想法。”“人们真的需要你赐予他们的民主吗?”我又提出了一个问题:“也许他们并不需要,或者说他们中的绝大多数,现在的政治觉悟、人文素养还远远不到那个地步。你想过没有?”“我都想过了,你不在的时间,我为此想了很久。之所以同意北条镰仓地邀请,回到日本来任职,是经过周密考虑的,绝非一时性起。”“好的,那就是你的选择。我无权指责。”我站起身来,走到天台边上,向下看了好一会,转过身说:“看,下面的繁华世界!繁华似锦,天上乐园。人人忙忙碌碌。在其中追寻自己的梦想,满足自己的欲望。你所追求地民主化改革,将不会对他们有任何实质性的触动。仅仅是所谓‘城头变换大王旗’罢了。”寒寒说:“那也值得去追求。哪怕是虚伪的,不完善的民主,也总有一天,有可能会结出真正的果实。我们都还年轻。只要往这个方向努力,我相信总有一天会看到的。这个过程不可能一天造就,我早已有觉悟了。”“那好,你句句在理,我没什么可说地了。”我话锋一转:“那么,尼布楚上的那些将士怎么办?”“我们应仔细研讨这个问题。”寒寒见我不再纠缠民主化的问题,有些如释重负,说:“我们也有充足的时间来解决这个问题。无论怎样。七月事件时定下的复仇目标,如今也履行得差不多了……”我眉毛一挑,高声叫道:“功亏一篑,也叫差不多了?”“够了,你不觉得足够了吗?你想做到哪一步?我们已经消灭了费里亚的宇宙部队,攻入了敌方地腹地,给他们造成了极度的被动。难道他们还有再次反击我们的力量?此时只需考虑如何实现和平就可以了。不知你想过没有,我们现在已经有些做过头了,我们现在每在尼布楚上再前进一公里,就往不义战争的泥潭中又多陷了一分。”“你被那些民主精英整天鼓吹得脑子生锈了?”我斜眼藐视道:“如果我说战争应该,也必须继续进行下去呢?”“那你得给我理由。”寒寒丝毫不让地说:“在这一点上,主星的政治高层已经基本形成了共识。第一宇宙舰队在尼普尔森已经遭受了太过巨大的损失,且不说增兵,就是将折损的舰艇、人员补充完毕都是如今的财政能力无法承受地。而且在战争之外,我们尚有太多其他的事必须去做。我知道这样说你会很不高兴……”“不要紧,你都有理由,倒是我显得急躁了。”我微微一笑:“看来今天我们谁也无法说服对方,总体形势上甚至我落了下风。你说得对,我们有充足的时间来讨论这些问题。所以,这些我们无法取得共识的都可以先搁置到一边。现在我有个其他的要求,你能支持我么?”寒寒想了一下,实在找不到还有什么利害冲突的部分了,说:“可以。”“我改日回南京去参选。选成什么角色并不重要,我知道自己还有相当的实际影响力。提都斯的翅膀虽然已经硬了许多,可当我出现在他面前时,我相信他不会比现在的你更强硬。在骨子里,他应该还是有些怕我的。只要你也给我提供支持,相信这个提案可以通过。这将是GDI统治几十年来,人间最重大的变化,对我们的世界有极其重大的影响。你有这份心理准备么?”“说啊,是什么?神神怪怪的?”寒寒笑了起来:“你这么说,倒让我充满期待了。”“与天界关系正常化、天界民合法化、天界民享有同等人权议案,也就是终止对抗状态,与天界建立平等交流机制。”我看着露出惊惶之色的寒寒的脸,微笑着说:“这也是你的广义民主的一部分,你仔细考虑吧。希望在我离开日本前,能得到你肯定的答复。这件事如果办成,世界会变得很精彩的。”“这个我得好好考虑一下,牵扯的方面太多了。”寒寒的情绪迅速稳定了下来,说:“另外,你既然都已经回来了,我想与提都斯联系一下,好好搞一次第一宇宙舰队的功勋宣传工作,提升你们的政治影响和在军界的地位,你看如何?”谈到这里已经差不多了,多言无益。我点了点头,有些漫不经心地说:“这些你看着办就是了,你办事,我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