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开国,亦或是新皇登基,即便没有乱子,也要弄出乱子来杀一儆百,宇文玄铮恰恰撞到这关口上,况他属清宁王一派,自是要被穷追猛打,而朝臣亦可借此来表达对新皇的忠心,于造反谋乱者的决裂。众臣联名……不禁又让她想起了毒害皇嗣的事件。那时,是他们联手救了她。那时,他们虽彼此心有芥蒂,却是处在同样的起点,而现在……玄苍,是你让小续子故意告诉我这件事吗?你是希望我来替玄铮说情?可是我的话有作用吗?若是有作用,那日你又怎会将他送往宗人府?然而若果真有作用……我区区一个女子,竟然驳了众大臣,这让他们如何做想?这让世人如何做想?你是想给我个“立功”的机会,还是想把我推到更高一层的风口浪尖?然而,为了玄铮,此事又是因我而起,无论如何,我都要救他的!玄苍,这是第几次了,你让我深陷两难,却不得已而为之?她迈上台阶,甫一进门,那个雪色的身影就冷冷的扎入眼底。她深深拜倒在地,行了个端端正正的大礼:“恳请皇上对八殿下网开一面。”没有过渡,没有虚词,直截了当,然后就一直伏拜在地,静听发落。门外的磕头声仿佛是最单调的伴奏,搅动着一室的沉寂。宇文玄苍捏着奏折,一瞬不瞬的看着她,似是自言自语道:“你‘恳请’我,以什么身份?”“以烈王的庶女,雪阳宫的宫女,先皇的侍婢,曾经的五品宜人,现今的八殿下的皇嫂,清宁王的王妃……来恳求皇上。”良久……“可这同朕有什么关系?”一个“朕”,一个他首次在她面前使用的“朕”终于隔开了二人的距离。此刻,他们不再是有着太多心照不宣的昔日恋人,亦不是并肩作战的战友,而是……君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苏锦翎盯着模糊在眼前的红绒锦毯上的花纹:“臣妾曾受皇恩,始终无以为报。若是皇上能放过八殿下,臣妾……听凭发落。”仿佛有什么东西碎了,然后便听龙案后的人怒道:“你是在威胁朕吗?”“臣妾怎是威胁?臣妾是在赎罪。臣妾常思及初进宫时的情景,那时正是春天,一切都是刚开始的样子。可正因为是开始,才是最艰难的,因为你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会遇到什么。往往是一个人,一件事,就可以改变许多。臣妾直到今天亦不知到底做对了什么,做错了什么,臣妾只是随着心去做事。或许正是因此,才导致现今的局面。所以,臣妾愿意赎罪。若必须有人死才能平息这场风波,皇上当日也听到了,风波是因臣妾而起,所以,臣妾愿以一死来平众人之怒。”“咣”。龙案被狠狠砸了一下。头顶传来冰冷且低哑的声音:“朕记得你曾说过,要活着,好好活着……”她的眼底蓦地一烫。而那声音亦蓦地一滞,忽带了几分急切:“锦翎,你怎么了?”你怎么会突然想到死?那么多的风波,那么多的坎坷,即便身陷囹圄,即便忍受猜忌,你亦不曾想过要放弃生命,如今怎么……这个人,怎能说他不了解她?可既是了解她,又怎会将她逼到如此地步?一切的一切……徐若溪……若是她在府中,会不会……是考验吗?对谁的考验?她不想经历这种考验!不想!“臣妾谢陛下关心,臣妾的确是真心诚意领罪受罚,还望皇上成全。”“你……”“皇上,臣妾不想令皇上动气。皇上康健,乃是天下万民之福。还望皇上保重龙体!”“你以为这样,朕就会放了他吗?”“皇上,虽然国法无情,然而皇上是血肉之躯,亦有人之常情。试想天下百姓是愿意看到皇上杀掉一个尚未造成巨大灾难的兄弟还是希望见到皇上宽宏大量,手足情深?况八殿下亦是担心清宁王的安危方违抗圣旨。一个皇子尚且如此,身为九五之尊的陛下为什么不能顾念手足之情网开一面?而究其根底,这不过是兄弟间的一个误会,难道仅为了一个误会,便要大开杀戒?殊不知,皇上的一言一行,皆影响天下,为万民效仿。臣妾尝听说一个故事,古代有位国君喜欢穿紫色的衣服,不久之后,他发现民间紫色的衣料告急。大臣跟他说,是因为他喜欢紫色,百姓就都跟着喜欢紫色……”她的目光依然对着锦毯上的花纹,语气低沉却坚定:“皇上是希望看到自己的子民遵规守法还是愿意看到他们有情有义?当一个人有了情义,知道顾念他人,一切的法规自会水到渠成。请皇上三思……”“你可知,若是朕顺了你的意思放了他,那些大臣会如何做想?”“所以臣妾愿代八殿下受过,而这一切,本就是臣妾的错……”“你……”“皇上,宁妃在外面跪了一夜,又恳求至今,能不能先让她歇歇?她性子刚烈,若是有什么好歹,皇上于心何忍?”“朕早就让她离开,是她不肯听命!”“皇上,宁妃为什么不肯听命皇上难道不知所为何事?”宇文玄苍沉默片刻,招了小续子:“告诉宁妃,朕会压下折子,让她先回去。”小续子领命,连忙的去了。耳听得宁双双清脆的道了声:“谢皇上!”然后外面便惊呼一片。宁双双晕倒了。在强大的精神支撑轰然坍塌时,她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双双,你对玄铮的情有多深?玄铮或许口头还不承认,可是你们“较量”了这么多年,这回,他输了……苏锦翎再深深一拜:“臣妾谢皇上!”她恭谨而退。宇文玄苍直看着她消失在门口,掌心始终紧紧的攥着。一根荷包上的丝带自指缝偷偷滑出。那丝带早已褪色,然而衬着指节的苍白,却是红艳如滴……————————————————————一路上,依然是白雪飘飘。小续子似是很兴奋,鼻尖冻得通红,嘴却不消停,喷出的热气将眉毛、睫毛都染了层白霜。他缩着脖子,抱着臂,拂尘就插在胳膊肘处,也不知是第几次向身边的车厢开口。那车厢的门窗关掩得紧紧的,连风都不能拂动车帘,也不知里面的人能不能听到他的聒噪,里面那人……似是睡得很沉。“……王妃真厉害,三言两语就说得皇上改变了心意。王妃都不知道,昨天那群大臣围攻皇上,非要皇上批了那折子。皇上就压着不动。咱家知道皇上也难,现在一个对多个,所以……”他搓搓冻得通红的耳朵:“到时皇上把王妃的话那么一说,看那群大臣还敢唠叨什么。咱家听说王妃当年就劝得先皇止兵息战,这回咱们皇上可有了主心骨了……”也不管是否有人听,小续子兀自叨叨着。风扫过枝头积雪,纷纷扬扬的撒向这一行人马。小续子正在继续为苏锦翎歌功颂德,冷不防脚下一震。一行人齐齐停住脚步,望向前方仿佛从天而降的几个黑衣人。白雪黑服,煞是鲜明。一直口不停歇的小续子似是吓傻了,随行的人大概是因为天气太冷结果被冻得反应迟钝,亦或者被突如其来的事件吓晕了头,更或者暂时没想好来人到底想干什么,结果都怔在那,一言不发。风呼啸着卷过头顶。小续子悄悄往后退了步,紧紧抓住车厢的把手,忽然撕心裂肺的鬼叫一声:“护驾……”这一声下,侍婢方想着惊慌逃窜,侍卫也拔出了刀……而这一声下,仿佛雕塑的黑衣人亦扑了上来……他们现行在桥上,道窄路滑,逃跑和对敌都极是艰险。侍婢有滑落桥下的,有滚到路边的,侍卫的拳脚也大受影响,一任黑衣人大肆砍杀。外面乱作一团,可是车里依然无半点动静,好像里面那人已抱了必死的决心。黑衣人杀得兴起,忽然窜到车边。只听一声巨响,车厢轰然飞起,直砸向冰面。“王妃……”众人眼看着覆雪的冰面裂开了个大洞,车厢被卡在洞口。简直是不幸中的万幸。他们急忙跳下桥。然而冰面因为突然多了受力,本就因为刚刚的撞击或隐藏或开裂的缝隙骤然裂开并增大。冰面上的人不仅自己掉到了水里,那个洞口也如蛛网般绽开。只听“咔嚓”几声裂响,冰面忽然铺开闪电一样的裂缝,眨眼间浮冰泛滥,拥着车厢,一路浮沉远去……“王妃……”————————————————————“什么?”昭阳殿内,宇文玄苍丢了折子,面色如冰。四围虽有衣褶窸窣之声,虽有牙齿战栗之声,却令大殿更显静寂。烛火无声的吟唱着,摇曳着魅人的温暖,却无法融化那如冰如霜的神色,就连那吐出的气息亦是冰冷,仿佛要将整座大殿凝做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