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的功夫过的很快,到了义康公主春宴这日清晨,城中香车如云华盖似雨,一起拥向东面的城门,俱是往乐游原上的义康公主别苑赴宴。卓昭节挑着车帘看到外头浩荡的车队,不由咋舌,道:“公主到底给多少人家发了帖子?”随同赴宴的阿杏掩嘴笑道:“娘子,义康公主最爱热闹,这春宴基本上从四品往上、封爵之家,略微出彩些的郎君、娘子都能收到请帖。”单论从四品官职和有爵位的人家虽然谈不上这样人潮如海的场景,但一个符合这标准的官吏或爵位下头子孙可不止一个,单是敏平侯府,今日赴宴的就有三郎君四娘子,足足七个人,三位郎君乘马,四位娘子坐车,加上随从,出府门时卓昭节甚至觉得颇为张扬了,可还没出坊呢,先遇见同坊另外几家接了请贴去赴宴的车队,一下子就被冲散了,如今到了大道上,卓玉娘、卓昭姝的马车因为一直紧紧靠着卓昭节的马车,在附近还能看见,至于卓昭粹等人早就不知道被挤到了什么地方,连卓芳甸的马车都不见了影子……以此类推,可想而知赴宴的人数了。卓昭节忍不住道:“这么多人,义康公主认得全么?”“公主这春宴从下降起就办到现在了,而且请的都是有机会入宫的人,这几年下来,基本上都能看着眼熟,偶然有头次去的,如娘子这样,公主也会特别留意下。”阿杏脆生生的道,“而且公主就喜欢人多,倒也不在乎能不能都认识。”这么爱热闹的公主还是头一次听闻,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么爱热闹的人也不常见。卓昭节心想阿杏说的义康公主会特别留意下,也不知道是不是要特别召见自己?不过众人都说这位公主善谑宽厚,料想不是难相处的人,那么觐见也应该不打紧罢……敏平侯府的车队夹在车流里浩浩荡荡的经延兴门出了城,乐游原在曲江之北,自古就是水草丰茂、风光绚丽之地,如今正逢春时,可谓是芳草碧连天,逶迤踟躇的车队行在原上,望之如流,卓昭节生长江南,还是第一次看到北地的春天,这种一望无际的平坦辽阔是人烟稠密又山水相依的江南所没有的,她不禁叫阿杏高卷车帘,趴在窗边看得津津有味。忽然旁边一驾马车的帘子揭起,露出一张俏丽的面容,招呼道:“这位娘子看着眼生,未知是谁家之人?莫非头一次赴公主之宴吗?”卓昭节打量了一下这主动招呼之人,见她和自己年岁仿佛,穿着掐金丝铺石地折枝花纹蜀江锦春衫——这料子她听班氏提过乃是贡品,寻常人家鲜少能弄到,从前卓家的年礼中有过那么几匹,班氏舍不得给旁人,全部给她裁了也才只做成两套衣裙,没到一年就小了不能穿了……这小娘子衣着不俗,装饰也不菲,垂练髻上明珠辉耀、玳瑁流光,衬着雪肤花貌,不似寻常官家之女,便客气的道:“家祖父敏平侯,我自小寄养江南外祖家,数日前方回长安,的确是头次赴公主之宴。”“咦?”那小娘子听说她数日前才回长安,眼中有些惊奇,还没说什么,她马车里另外有个小娘子道:“啊哟,敏平侯府居然还有个小娘子,让表姑这般留意吗?”先前和卓昭节说话的小娘子笑着自我介绍道:“我们是楚国公的孙女,我行十,名桑若,同车的是我妹妹十一娘,名桑酝。”后来说话的小娘子闻声也凑到车窗边和卓昭节招呼了一声,她们姊妹长的很是相似,装束也差不多,只是桑酝看起来面颊更圆润些。楚国公是皇后兄长淳于佳的封爵,大凉上下谁不知道淳于皇后与今上恩爱和谐,诸皇子公主皆出于皇后不说,六宫都是形同虚设,虽然淳于皇后不临朝听政,但在朝事上也足以左右今上的决策……有这么位皇后在,淳于家在长安向来就被贴上不可招惹的标签,就连一些闲散宗室都不敢得罪后族中人。“原来是淳于家的娘子!”卓昭节忙道,“我行七,名昭节,字初岁。”淳于桑若道:“原来你已经及笄加字了,我方才问你之前还道你是年纪小,才是头一次赴宴来着。”又说了自己和淳于十一娘的字,淳于桑若字陌皎,淳于桑酝则是字陌醇,这字一听就是出自于“郁郁陌上桑,皎皎云间月”的典故。既通名姓,叙起长幼,淳于姊妹都比卓昭节长了一岁,卓昭节也知道了她们乃是堂姐妹,彼此只差了一个月。这么寒暄了几句,淳于桑若就好奇的问:“你才从江南归来,怎么就接到了帖子?”被她这么一问,卓昭节不由愕然,道:“这帖子不是……很多人都有的吗?”“我不是说你不够资格接请贴。”到底是后族中人,淳于桑若说话直接得很,道,“只是你才回长安,义康公主哪里知道你呢?没人在义康公主跟前提到你,义康公主又怎么会想到发帖子给你呢?按说能够叫义康公主留意的人咱们也该有所听闻才是。”卓昭节有些不悦,道:“我才回长安,哪里知道这些?既然接了公主请贴就来了,若是……”说到这里,车里的淳于桑酝笑着道:“十姐你说的话,得罪人了。”就见淳于桑酝俯在淳于桑若肩上凑到车窗边,探首向卓昭节道,“我十姐就是这么直来直去的性.子,阿卓你别和她计较……咱们就是好奇,随口问问,你别往心里去。”淳于桑若被堂妹提醒,也有些不好意思,回头嗔了她一句:“还不是你提起的?”转头对卓昭节点了点头道,“对不住,我没有质问你的意思,只是好奇你这么快就被公主邀请罢了。”见她们如此,卓昭节神色也缓和下来,也歉意道:“是我小气,让你们见笑了。”就听淳于桑酝拍手笑道:“这么说话不就好了吗?咱们无冤无仇的,为了一两句话就在大路上吵起来有什么意……”这句话还没说完,偏巧道上有处凹地,因着道中拥挤,马车猛然一偏——偏偏淳于桑酝为了和卓昭节说话,整个人压在了淳于桑若身上,这么一下,猝不及防,她整个人竟然一下子从马车里飞了出来!“十一妹!”淳于桑若本来还笑吟吟的,见状大吃一惊!赶紧探手去抓,却只捞到一把裙角!卓昭节也吃了一惊——有心相救,奈何她也不过是个寻常小娘子,下意识的探出半个身子去接,却仍旧迟了一步。眼看淳于桑酝就要摔到地上、被后面跟着的马车压到,忽然一道赤影闪过,刷的卷住淳于桑酝,硬生生的将她往上一拉!接着一抖一挥,就见淳于桑酝被一股柔劲好好的放到了道中,与此同时,正冲向她的马车猛然一停,这时候众人才看清楚了那赤影原来是一条石榴红的长帛,正被收进那停下的马车里去。淳于桑酝惊魂初定,以手按胸,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见状,淳于桑若和卓昭节都叫车夫停了马车,双双跑下车去看她,却见淳于桑酝好端端的,裙角都没沾上尘土,可见那条长帛救援之及时。淳于桑若松了口气,忙拉上堂妹,回身对那马车谢道:“时家阿姐,多谢你了。”听起来她却是认识后头这马车里的人的。果然那马车里传出一个清冷到凛冽的声音,道:“既然无事,那就继续前行罢,免得耽搁了后面的人。”淳于桑若虽然是皇后侄孙女,对这车中的时家阿姐却十分信服,丝毫不在意对方连面都不露的态度,反而用近乎恭敬的态度道:“是。”这才拉着醒过神来谢不绝口的堂妹回了车,让战战兢兢的车夫继续赶路。经过这么一下,两边也不敢继续隔着马车聊天了,都乖乖的正襟危坐车中,扶好了车轸,免得再出事情。这样到了义康公主的别苑——这座名叫怒春苑的林苑位于乐游原之东,位置已经到了浐河畔,再往东去些,就是白鹿原了。林苑在高崖的位置,虽然不是最高处,但在苑门处挑起车帘看出去,也是坡度明显,碧沉沉的茂林,仿佛一路倾轧下来……在怒春苑之东的高崖上另有一座雄伟高阁,掩映林间,却并不在怒春苑的苑墙内。阿杏回答卓昭节的疑问:“那座楼阁本来就不是义康公主的,自然不好圈进来。”“那是谁家之阁?”卓昭节好奇的问。阿杏掩袖笑道:“那是月灯阁,原本是供贵胄雅士放灯浐河所建,不过另外个用处倒更出名——就是球会。”卓昭节道:“球会?”“春闱之后,新取进士及第庆贺,有跨马游街、曲江赐宴、雁塔留名,还有一个,就是此阁击鞠。”阿杏知道卓昭节是小娘子,无须考取功名,自然不会留意这些,笑嘻嘻的解释道,“击鞠之后也有赐宴……据说每次新取进士于此击鞠,观者如云,彩棚栉比,热闹得紧呢!平常也常有人过来击鞠,虽然不及新取进士下场时的人山人海,向来也是络绎不绝的。”卓昭节抿嘴笑道:“是吗?难怪义康公主的林苑离月灯阁这样近。”——由公主府早已习惯了这许多赴宴之人的下仆指引着下了车,带着随从往苑内而去,但见一辆辆马车里花枝招展的小娘子、俏郎君,如云如林的出来,汇聚如河,这时候离真正的百花盛开还有半个月光景,众人身上的彩帛锦衣倒给林苑增色许多。卓玉娘和卓昭姝受长辈们叮嘱要照顾好卓昭节,是以一下车就来寻她,却见淳于姐妹已经站在卓昭节身边说话了,敏平侯虽然比楚国公爵位低了一等,但也是天子重臣,两家门楣相若,又常一起赴义康公主之宴,虽然谈不上深交,但都不陌生,彼此招呼过了,卓玉娘就道:“你们都已经认识了吗?”淳于桑若道:“方才在路上已经认识了。”卓昭节点一点头,淳于桑酝路上吃了一吓,到底年少忘性大,到这会就已经恢复了,笑着道:“原本还能更熟悉点的,可惜我运气不好,若非后头恰好是时家阿姐,今儿可就惨了。”卓玉娘和卓昭姝的马车虽然就在卓昭节附近,但当时道中嘈杂,她们两个又不像卓昭节初到关中看什么都新奇,一直挂着帘子遮挡灰尘与杂声,一路养精蓄锐,连看都懒得看外头,所以根本不知道淳于桑酝险些出事的那一幕,此刻听了不免要问上几句。淳于姐妹大致说了经过,忽然喜道:“看,时家阿姐!”卓昭节好奇的随她们所指的方向看去,却见一个红衣烈烈的女子,乌发堆云,臂缠赤帛,正背对着她们,负手站在一名锦衣少年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