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比起长安暮色将临时格外的喧嚷与热闹,漠上的黄昏格外宁谧,甚至于夕阳下披上一层血色的铁甲都为此轻柔了相击的脆声。这样的宁静安详,久了,弥漫开来的,就是辽阔与荒凉。不过一里方圆的小湖,放在江南或有八水环绕的长安左近,怕是走过路过也无人多看一眼。在这片沙漠里,却衍生出了一片活命的绿洲,为大漠的辽阔荒凉里点缀出勃勃的生机。相对于使团以及随行士卒来说,这片绿洲实在太小了点,只是这名叫碧玉湖的小湖虽然不大,却极深,一群人取完了接下来行程需用的水,湖面足足矮下去丈余,竟还有受惊的游鱼来回蹿动,并不见水色如何浑浊。站在岸旁的时未宁来了兴趣,俯身从地上拾起几块指节大小的鹅卵石,玉指轻弹,将近处几条较大的游鱼击昏,浮上水面。“心烈,你真厉害!”打从长安起,一直跟在她身边,想方设法的讨好心上人的淳于桑野眼睛一亮,立刻不遗余力的大声称赞,甚至于不顾今日白日赶了整天路的疲惫,亲自挽起袖子去捞起被打昏的鱼,“自进了这劳什子的沙漠,成日里吃的不是肉干就是胡饼,今儿可算有鱼吃了!”“你该叫我时家大姐。”时未宁本打算自己捞鱼,但见他动了手,也没有阻止,只是却语气淡淡的道,“而且你是副使之一,这会,雍城侯料想正请了延昌郡王与义荣侯这两位副使商议行程,你却跑来我这里,实在不合宜。”淳于桑野到底是与时采风、宁摇碧并称长安三霸的人,厚颜得紧,闻言一点也不脸红的道:“我这个副使不过是圣人念着皇后娘娘,送我份功劳罢了。心烈还不知道吗?凭我的能耐和资历,不论是劝降,还是明日的行程,我哪里插得上话?便是雍城侯念着宁九肯听我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横竖跟着走就是,若非你要来,老实说这一趟我还真不想跑,这才出了玉门关多久?便要在大漠之中跋涉,我情愿不要这份功劳,此刻却在翠微山中享受着山风拂面、冻饮满杯的惬意。反正如今正使是宁九的父亲,事到临头纵然不偏向我也委屈不了我,我又帮不上忙,去他跟前也是耗费辰光,倒要连累他与我寒暄。还是陪着你最好。”他是后族嫡出子弟,大明宫都是随意进出的,长安城里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人物,什么时候吃过这样万里跋涉的苦楚?这些日子下来,真是感慨万分,又早将时未宁视同未来妻子,这番抱怨的真心话,不知不觉,就说了出来。时未宁背负起手,凝视着西天即将消逝的残霞,淡然道:“这次是我为难你了。”淳于桑野脸色一变,这才醒悟过来自己的愚蠢,忙道:“心烈莫生气,我说错了话——实际上……”“我没有生气。”时未宁收回视线,却摇了摇头,平静的道,“不愿意到西域来的人也不只你一个,比如说我家五郎,一样是明知道这儿有功劳现成可以拿也不愿意来的,毕竟你们本就生于富贵,多一点少一点不在乎,这……”淳于桑野忙打断了她的话,道:“我方才真的说错了,其实我并非当真如此不求上进!”他想说一说自己擅长的地方,只是仔细一想,除了武艺,似乎自己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可论到武艺,他还没把握打得过时未宁;论到学武之后的成就,不是帮着时五殴打情敌、就是替宁九助阵镇压对头……或者索性就是自己看人不顺眼……总而言之,长安三霸,除了宁摇碧还有个十一岁就中举的名头可以炫耀外,淳于桑野和时采风,都不具备可以称赞的地方……好吧,三霸的容貌都算不错的,到底大凉上下都重仪容风度,凭着他们三人做下来那些罄竹难书的恶事,只落了三霸而没有得到更龌龊恶毒的评价……也和这个大有关系了。若像时采风那样只看有几分姿色、小家碧玉与大家闺秀统收、闺中女子与已嫁人妇兼要、喜新厌旧翻脸无情的话,容貌之外靠着家世、银钱和口才,即使声名狼狈,一样可以在风月场或年少天真的名门闺秀之中如鱼得水;像宁摇碧诡计多端,他所娶的卓氏虽然刁钻任性又容貌甚美,可喜好目的总归也在寻常闺秀的范畴之内。但时未宁与这些娘子都不同,她本身是华容长公主的嫡亲孙女,宰相时斓的嫡长孙女,身份高贵,不愁银钱,见惯了长安风流人物——要论风仪,她的堂弟时雅风自认第二,这长安,谁敢称第一?家世、钱财、容貌、风度……甚至于才艺,对于时未宁来说都不算什么,她的祖父时斓不但是本朝名相,还是前朝状元郎,堂弟时雅风上一科高中榜眼,如此书香门第,如此奢遮人家,一出生便可以轻松踏上一条花团锦簇的道路。可时未宁却选择了十数年如一日的苦修武技、孜孜不倦的追求着一个俨然如古时木兰、中古妇好那样驰骋沙场的机会。在一片对盛世太平歌颂声里的大凉,如今连男子都鲜有这样追求的了,又何况是一个女子?时未宁这些年来,听过的嘲笑、挖苦、劝说、呵斥、责骂……种种的阻止与恳求,太多太多了。甚至于连淳于皇后,也受过华容长公主的托付,代为劝解。可时未宁依旧顶住了皇后的压力。前年长乐公主为了女儿苏语嫣与时雅风的婚事,要求时未宁出阁被拒绝后,亦是想方设法的想要达到这个目的。……然而时未宁如今仍旧独自一人,悠然自得的站在这片绿洲上,餐风露宿的跋涉,再注重风仪的人,如今也不复出发时的整齐。为了行动方便,她满头乌发都拿锦缎整齐的束在脑后,毫无钗环,穿着紧身的胡服,因为漠上白日酷热、夜间酷寒,胡服外,系着披风,白日里遮挡骄阳,夜晚时抵御寒风。霞光没入天际后,夜空中很快亮起了密密麻麻的星辰,碧玉湖返照星光,照出湖畔之人的轮廓,至少在长安,淳于桑野从来没有见过站得比时未宁更笔直更挺拔的娘子。自幼交好一起长大的宁摇碧捧在手心的那位卓家小七娘,站在水边时犹如一朵累累的牡丹花,国色天香,却怎么也不能叫人想到挺拔;淳于桑野的姐妹们,淳于桑若和淳于桑酝是俏丽的红白莲花,一直与时未宁作对的六娘淳于佩是艳丽带刺的玫瑰。这些娘子不是不好不出色,可骨子里都带着长安的烙印——华贵、美丽,与富饶繁荣的长安相得益彰。惟独时未宁是不一样的,她站在那里,虽然明明容貌秀美神态温和,可无论是谁都不会因她想到花——因为本能的认为一切的花,无论茎杆如何,但花朵总归是娇嫩的。娇嫩这个词,很难安放在时未宁身上。在淳于桑野看来,自己爱慕的人更像一棵树,于庭前亭亭如盖,虽受过往之人赞誉,却皆不在意,若能选择,她更愿意生长于无人的山野,沉默而坚韧的生长着、执着着、追求着,于岁月的沉淀里、于时光的积累中,追寻自己的方向。不似庭花的娇贵,需要精心呵护与照料,才可以绽放出华贵高雅的光芒,时未宁的风采,本就与繁华富饶、雍容华贵的长安不合,她在旷野在漠上,经历风沙磨砺,愈见风骨嶙嶙,引人瞩目。原本才出长安城时,念着时斓等人的面子才同意时未宁同行的诸人,嘴上不说,心中却着实不喜劝降一个叛变数十年又远在西域的前朝名将这样庄严重大的事情里却夹进了一名女子,但这些日子下来,被所有人都认为娇生惯养长大却好高务远有完全不切实际的盘算的时大娘子非但丝毫没有半途而废的打算,甚至以连时家下人都震惊难言的速度适应了旅途的疲惫与艰苦。她不但没有成为任何人的拖累,让做好了无数英雄救美、甚至于幻想中为了时未宁敢于与雍城侯这位正使正面冲突的淳于桑野又是失望又是佩服。甚至时未宁在途中还帮过一些不大不小的忙,比如说从一开始就主动让出原本是她自己乘坐的马车,来安置一些体力不支或病倒之人。——淳于桑野心里叹了口气,以他的厚颜,也寻不到自己有什么可以在时未宁面前夸耀的?时未宁的年纪,比淳于桑野还长三岁,她不会像长安那些寻常小娘子一样,被花言巧语所哄动,淳于桑野的厚颜无耻,时未宁虽然不生气,却也只是一笑了之。由于淳于桑野和时采风的关系,时未宁从来都是将他看成了一个弟弟。即使淳于桑野一次次固执的叫她心烈,一次次纠缠着她表白心迹,但这样的死缠烂打,丝毫不能叫时未宁有任何烦恼或动容。从小由于与众不同的志向已经听过太多说教的时未宁,耐心其实一直都不错。不是说话刻薄恶毒又是专门针锋相对如淳于佩,是很难激怒她的。那种姐姐看不懂事的弟弟胡闹的轻描淡写,对于淳于桑野来说,是一种不能忍受的俯视甚至是藐视。连时未宁异样的情绪都无法引动,这样的相处,辰光再久,又与他的目的有何益处?作为长安三霸之一的淳于桑野,受宁摇碧这样的嘴毒心狠的好友耳濡目染,不是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打破时未宁眼前的云淡风轻,可他不是堂妹淳于佩。何况即使让时未宁情绪起伏了……也不过是厌恶他罢了,这一点淳于桑野不懂得,可时采风绝对不会不懂得。淳于桑野沮丧的住了嘴,好友时采风没有偏心,当初怎样详尽的指导宁摇碧哄得卓氏倾心,此次西行,受祖母之命尽量撮合胞姐时未宁与淳于桑野的时采风,耗费了好几日的辰光,巨细无疑的对淳于桑野进行了极为用心的教导。甚至于指天发誓,当初教导宁摇碧时,也决计没有这次的费心,更不要说这回的教导还加进了他这几年的新的领悟。如今那一份时采风夜以继日写出来的《西行概要》还小心的藏在他怀里,每晚抓紧辰光,苦读不辍。可即使如此,他仍旧进展缓慢。“心烈与卓家那小娘子才不一样,那小娘子多好哄?”对比宁摇碧的战绩,淳于桑野实在是一败涂地,至于时采风,在追求小娘子这件事情上,连一向自负宁摇碧也不想提到他的,淳于桑野沮丧懊恼之余,只得自我安慰,“心烈与长安所有娘子都不同,即使有时五指导,我进展缓慢,也是应该的。这是因为卓氏太笨的缘故,并非我不及宁九,嗯,一定是这样。”看着已经在星光下出神仰望天穹、完全不在意自己回答的时未宁,淳于桑野心中没来由的一阵烦躁,他忽然不顾一切的道:“心烈,我从前一事无成,也做过许多糊涂事,可往后……你……你喜欢怎样的人,我便可以知道要怎么做,你若喜欢大漠喜欢西域,这次回长安后,我求圣人赐我一个西域的官职,陪你在这里一直住下去,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