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齐燕妮一眼,琢单低声说:“见笑了,洛邑里隐秘的地穴只有三处。我们在这里,每五日举行一次传授学识的聚会。为的是不让小辈被周人同化、从而忘记殷商的辉煌。”“哦,很辛苦啊……”齐燕妮望着琢单衣服上的纹样,云和虎,绘得十分精致,再看墙上挂的染色草席,也是虎纹装饰。殷人崇尚虎,周人崇尚龙,这是她很久以后才知道的。现在她东张西望,只是因为想到这么多人呆在地下也不会窒息,推断某处必然有通风口而已。她学着尼罗河女儿那样,弄点水涂在手臂上判断风向,却发现沾了水的皮肤都发凉,感觉不出到底哪边凉得更快……琢单窥见她的神色,心里明白了七八成:“伊作册正预备讲述祖先的故事,巫苏不妨也去听听?”“哦,不了……”齐燕妮拒绝的时候,巫咸娃娃轻轻拉她的袖子。她想了想,点头同意,提起裙子叮叮当当走向白胡子老人。孩子们自动让出一片席子给她坐。老作册立起身,用手杖在沙盘上画出一个甲骨文符号。他首先跟大家道歉,更正上一次讲述时候的错误:“咳咳,王亲征东夷,那是三次,不是两次——人老了就记不太清楚。”他继续说,周方的西伯(周是商的方国,国君封伯爵)拼命发展军事建设,他发布命令,不许国人迁出周国,“对于逃亡者,一个也不能放过”。后来他称王了,第二年先扑袭岐山地区的犬戎,再挥师北上,打密须、阮方和共方。这些战斗太遥远,殷王也懒得过多干涉方国之间的事。但周方得寸进尺,紧接着就往东杀进,攻下了距离朝歌仅仅几百里的黎国!“这还得了?王点起左中右三个师的兵马,又号召诸侯勤王,几万人浩浩荡荡冲向黎国的黎城,把西伯的周军打得落花流水,立时溃逃!王军生擒西伯,关押在羑里直到过世!哈,叫他谋反!他儿子‘发’给他的称呼很合适:文王,武不行!”伊作册说到激动处,舞着手臂,仿佛手里攥的就是周文王的胡子。孩子们也一个个眼睛发亮,听得专心致志。周文王?齐燕妮差点没给唾沫呛着。那不就是《封神演义》里面的西伯侯姬昌么?很仁厚很博爱的中年美大叔,生了九十九个儿子,然后纣王嫉妒他,就找个借口把他叫到朝歌,关了好一阵子,还让他吃了儿子伯夷考的肉哩!姜子牙出计策献美女和好马给纣王,昏庸无道的纣王一看乐了,急忙放了姬昌,还送他弓矢斧钺等武器压惊,给他用力封赐官位当西方伯长,说西边的土地你随便打云云……想起来很不可思议,纣王八成是脑子进水!但既然封神演义都这样讲,电视剧也这么演了,那历史就该是这样的啊!怎么到殷人嘴巴里就变成姬昌侵占别国领土被纣王捉住,而且也没放回去呢?想着想着,她脱口而出:“事实才不是那样呢!老爷爷你不要误人子弟啊!”心直口快的人在说话之前,一定要默数十下才行。齐燕妮插了句很不合时宜的嘴,随后自己也发现了事情不妙,噔地一声呈僵硬状。好在作册老人说到纣王风光处,心情十分不错,听说她有异议,便乐呵呵地坐下:“这位巫女想作补充么?请讲,请讲。”齐燕妮被赶鸭子上架了,她认真回忆片刻,鼓起勇气说:“据我所知,水能载舟也能覆舟,得民心者才能得天下!纣王不小心惹到女娲娘娘,女娲就派九尾狐狸精妲己来祸国殃民,什么、什么酒池肉林,还把比干的心都给挖了出来……然后他没有国民支持了!周文王勤政爱民,所以很多很多道教神仙来帮他!”“什么是道教神仙?”一个听讲的小孩问。齐燕妮真想哭啊,终于有能在古人面前显摆的东西了!“道教你都不知道?就是太上老君啊托塔李天王啊雷震子啊哪吒还有那啥……反正,基本上两边对打的都是神仙!”这些个名字,现代人耳熟能详,但当事人未必知道——因为大多是明朝许仲琳先生按照道家神谱“演义”出来的东西而已。在商周时期,根本就还没有道教好不好?那个小孩呆了一会儿,认真地告诉她:“虽然我听不懂,但是好像很了不起的样子。而且你还说妲己娘娘是九尾狐狸,真好啊!”——狐狸精还好?真不明白古人在想些啥!其实狐狸精过去可没那么难听的名声。九尾神狐乃超凡美女,经过自由恋爱下嫁于大禹,曾经是一方海神。可她的管辖范围与某强势部落信奉的神祗相近(传说是龙王),于是地上的巫觋联合起来,废黜了狐神,取缔她的司水职位和神格。这又是人欺负神的例子。说妲己是九尾狐狸,小孩们还以为是赞美她的相貌和神通呢!轻咳一声,齐燕妮继续给殷王朝抹黑,替周人增白。“周文王治理下的周国,那是民风纯朴、路不拾遗,就连罪犯也只需要在地上划一个圈就能乖乖地呆在里面受罚呢!”所谓画地为牢,就这么来的。要说这些殷人贵族小孩,基因估计真的比较优秀,这不,又有一个提出疑议:“可是,为什么民风那样好的地方也会有犯罪?而且周方还不准国人迁出——为什么会有人迁出呢?”这个问题对齐燕妮来说困难了点,看连续剧的时候,谁还费脑子琢磨啊?她挥挥手:“唔……我哪里知道,反正就是这样啦!然后北伯侯崇侯虎就嫉妒西伯侯姬昌了,借口他议论朝政,跑去跟纣王告状……”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好奇宝宝冒出来,问她:“伯是给方国的爵位,西伯不是侯呀!崇侯虎是崇国的国君,他的爵位才是侯,虎是名字,为什么巫女还要在他的称呼前面加‘北伯’和‘侯’呢?”汗,是这样的吗?她一直以为崇侯虎是那个奸诈小人的全名呢……演义里面,不是说四个伯侯被一起叫到朝歌,纣王剁了其中两个,又听信北伯侯崇侯虎的告密,把西伯侯姬昌给关起来了嘛?难道其实根本没这个封号?“呃……这个……”齐燕妮不知道应该怎样解释才好。倒是伊作册起身替她打了圆场:“咳咳,小子,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听人叙事的时候,最忌讳半途插话、刨根问底。这会打断他人原本连贯的表述,对讲者和听者都不是好事!还不快道歉?”几个插嘴的小孩立时乖乖地跟齐燕妮认错,老人请她继续讲述。齐燕妮定了定神,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说起好了。此时,琢单在她背后躬身道:“打扰,请随我来,巫苏。”——丰隆来领她了么?齐燕妮立刻跳起,喜滋滋地跟伊老先生道别,握着巫咸娃娃跟琢单往地上去。门外竟然是酒窖,几缸子米酒发出醉人的香味,一排排小陶土罐子里封着新酒,罐子上面写满了齐燕妮不认识的字。她一出去,就被酒香味熏得一个踉跄。“抱歉,这窖是负责替镐京与丰京贵族酿造祭祀用酒的,所以酒气浓烈了点。”琢单解释道,伸手敲敲酒窖的门。外面有人开锁,推动沉重的厚木门。出屋子一看,已经是夜里了。星斗满天,洛邑内城四处晦暗无光,任谁也想不到人们竟会在地底秘密活动……“要去哪里?”齐燕妮跟着琢单,拐过一个小门,进入院子另一侧的草屋。一进门,扑鼻而来的是血腥味。这里似乎是厨房,地上有灶坑,烧着水。琢单指指案台上面那头全牛:“白天的时候,我们就是将巫苏藏在这头牛腹中,运进城来。”“哦……”难怪穿在最里面的衣服换过,而且还有人帮她套上了外面那几层特别麻烦的衣裳,“那么现在要用这个把我再送出去?”“不。”琢单在她身后关上门,神秘地笑了笑。“请等等!不要!”巫咸娃娃惊呼。——出了什么事?一条长帛忽然从上方进入齐燕妮的视野,迅速下落,绞紧,死死地缠在她的脖子上!----“云师,现在可以告诉我巫苏在何处了吧?”昭叔颜收起丝线。丰隆瞄他一眼,没吭声。昭叔颜功夫好,从三层楼高的城墙上直接跳下来,照样活蹦乱跳。可怜的丰隆就给震得五脏六腑差点没碎掉,趴墙脚缓了半天劲儿。“去城西北,一个叫琢单的工匠家里。”他没好气地说。真到了内城西北,看着纵横的几条长街,他们两人还是很懵的。门口的标志表示住在附近的全部都是匠人,可以说,这里就是匠人区。“怎么知道哪家是我们要找的?”再磨蹭下去,天都亮了!丰隆不耐烦地叫到:“那还用想,当然是拍开门问了!”他当真一甩袖子,大刺刺地跳到两扇黑漆大门前,举手欲擂。但他的动作突然定住,转过头来小声说:“公子,你有没有听见礼乐声响?”昭叔颜摇头。这么晚了,怎么还会有乐声?丰隆侧首仔细听了会儿,调头冲向另一座宅院。“跟我来!”三米高的围墙,昭叔颜一跃而过,丰隆也轻易地翻过了来。刚一着地就撞上几根细线,房里一阵木牌撞击的响动,有人低喝:“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