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静指指后边的车顶:“土正句龙与朕起了几句口角,没占到便宜,这几日不愿意见人。”他说起这样的话来,是一点惭愧都不带的。后稷有些怀疑,但他总不至于当面质疑天子,于是行过礼之后,便告退,快步赶往句龙的牛车。几位巫奴束手无策地牵着牛,见后稷来了,当即跪倒禀报说:“小人恳请再三,句龙大人也不愿踏出车帘之外,甚至一声不吭……后稷大人,您给看看,句龙大人是不是病了?”后稷摆摆手,示意众人退开,随后对牛车内中的人道:“九风,是你么?”“……”句龙没吭声。“九风,你若在,就回话。我是担心你啊。”后稷好声好气地劝着。车帐动了动,似乎里面的人稍微有了点动静,但微小得彷佛错觉一般,稍纵即逝。后稷心中不祥的阴影越发扩大,他轻声道:“九风,你若是再不应,我便闯入去了。”“……”后稷立刻做下决定,将车帘掀开一半,自己钻了进去。刚进车内之时,他只见一片昏暗,内中除了供奉着蔬果的小案之外,便是层层叠叠不合时宜的被褥,而句龙他人似乎并不在此处。“九风?”后稷诧异地朝各个角落看了看,没有豁口,不像是方才有人逃了出去,那么说,句龙应当还是在车内的吧?他低头,往那堆被褥里翻了翻,突然摸到一团带温度的东西,抖落抖落出来一看。是个小婴儿。“九风?”后稷怔住了。片刻之后,他这才反应过来,立刻小心地抱起那婴孩儿,将它简单包裹一下,抱下车去。巫奴们不明就里,有的尚在朝着空荡荡的车内张望,有的则大概望见后稷怀中抱着什么活物,于是低低地议论着。这边姬静见后稷忙着去安抚句龙了,便也乐颠颠地回头去找齐燕妮说话。谁知齐燕妮还在气头上,根本就不搭理他。他是真不明白自己又哪根弦没拨准音,惹到了巫苏不高兴,低头去问巫咸娃娃,巫咸娃娃那夜又不在场,哪里知道出了什么事。他与齐燕妮正别扭着,突然看到后稷从约莫两丈远的牛车上下来,手里还搂着个看起来不比猫大多少的东西。“咦?”姬静诧异一番,只见后稷小心翼翼地抱着那东西,也不来跟自己打个招呼,便急匆匆往山谷中去了。“真的?他抱了什么?”齐燕妮回头看的时候,没见到什么异状,皆是姬静告知她的。姬静比划比划,道:“朕也不知,只道他神情十分严肃的模样,该不会发生大事了吧?”“大事?”齐燕妮跳下车,先跑去句龙的车前查看一番,发觉句龙不在,那难道……“莫非后稷抱的那个小东西是……句龙?”她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随即追着后稷而去。姬静也赶紧追上去。姬静的护卫,护卫的随从,巫奴等等,全都嘿咻嘿咻地追了过去。原本在巫觋大会之前堇山是不允许攀登的,但是这个规定的制定者,是后稷与句龙,所以他两人带头违规,也就不追究了。后稷抱着小婴儿急匆匆地朝堇山上登去,这一层层螺旋状的梯级实在是爬着吃力的,尤其是对于他这样体力一般的人而言。他听见后面有响动,回头看看,竟然是齐燕妮追了上来。这女子体力倒好,一个劲地追赶,似乎比跟在她后面的姬静更轻松一些。后稷咳嗽两声,喘气,抱着婴孩继续向山顶去。到了大致为山腰的位置,他回身,一面歇气一面等着齐燕妮追上。“可算追着你了,后稷大人,”齐燕妮赶上他,擦擦薄汗,满脸都是红光,“你那抱的是什么?是句龙大人么?他怎么了?”一连串的问题,后稷不知该不该答,该怎么答,他低首看看睡得不安稳的婴孩,道:“对。”“真是句龙啊?”齐燕妮惊奇地靠过去,伸手摸摸婴儿的脸,“好小哦,对了他跟丰隆一样是白泽对不对?他这是不是就算已经老了?”后稷道:“本官也是头回见他老得如此厉害。”此时那婴儿突然睁开眼,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观望着四周。齐燕妮惊讶道:“句龙睁开眼睛了,他想说什么吗?”此时姬静也已经追到两人身前,因为他实在缺少锻炼,所以一停下来,便躬腰、双手撑住膝盖,跟风箱一样嘎嘎地喘着气。后稷看了姬静一眼,视线回到句龙身上,道:“巫苏,九风什么也不想说。”“哦?”“他已经老了,样貌是幼子一般,心智也跟幼子一般,什么也不知道了。”后稷说着,隐约有些悲伤,但更多的是坦然。“那你将他带上山顶,是要做什么呢?”姬静插话道。“……”后稷没有回答,他转身继续朝山顶上去,只留下一句话,“除了巫苏与大王之外,所有人不得再往前一步。”后边追上来的侍卫哪里会听从后稷的命令,但他们踏过那一步之后,竟然瞬间如同被雷电击中一般,弹飞出去,瘫倒在地动弹不得。姬静回首道:“稷官说了,让你们别往前,那便随他吧。各部,就地休息。”“那我们呢?”齐燕妮问。“后稷是准你与朕同上山顶的。”被允许跟随的齐燕妮与姬静对视一眼,两个年轻人皆是好奇万分,拉了拉手,一齐往上攀。齐燕妮边走边道:“想当初丰隆直接抱着我爬过这座山呢,结果你还没爬到一半,就气喘如牛,还没我厉害。”“是、朕哪有巫苏这样活蹦乱跳的能耐……”要不是身为天子的自尊心作祟,姬静真希望自己像烂泥一样瘫下,等着齐燕妮把他给拉上山了。齐燕妮取笑道:“瞧你那点出息。平时要多锻炼知道么,当初丰隆可是天没亮就把我往河里丢呢!”“哈……”又是丰隆丰隆……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有哪点好?姬静腹诽道。此时另一个声音追了上来:“巫苏,等等在下!”齐燕妮扭头,竟然见到巫咸娃娃抓住两只猫耳,像是开摩托车(猫拖车)一般气势汹汹地追了上来。不过这气势汹汹的不是它,是瑶方。见它俩赶上来,齐燕妮停了停脚步,刚弯下腰想将巫咸娃娃抱起来,谁知瑶方眼中精光一闪,奋力一跃,竟然飞跃过齐燕妮的头顶,冲在了两个人类的前面。巫咸娃娃扭扭瑶方的耳朵,道:“瑶方你也要等等巫苏呀?”瑶方充耳不闻,扬长而去。齐燕妮无语地直起身来,拍拍手心,对姬静苦笑一下:“孩子大了心野了啊……”“哈?”姬静没听懂。“无事无事,走吧。”齐燕妮满脸黑线地拉着姬静继续赶路。两人赶到山顶上的时候,后稷已经画好巨大的法阵了。这回他用的与句龙闹地震和巫妣回溯时间的皆不同,画的是类似九宫格一般简易而深奥的图样。婴儿样貌的句龙坐在阵中央,双目闭上了,似乎刚刚入睡。巫咸娃娃与瑶方则坐在一旁瞪大眼睛观看着后稷作法。山顶上并无他人,他们是头一批到的,所以能用到的只有一个大小中等的神案,外加绝对不能吃的石头果子。后稷索性什么也没用,画好法阵之后,便坐在一旁等齐燕妮与姬静上来。“大王,请过来。”他对姬静道。“朕?”姬静纳闷地反问。他看看齐燕妮,后者也全然不知后稷此举是要做什么。姬静想了想,决定信任后稷,他大步走过去,站到法阵之中。后稷面色和悦地询问道:“大王,你憎恨句龙么?”“土正?不,朕为何要憎恨他?”姬静回答。“好,那么,你厌恶他么?”“有时。”姬静道,“若说实话,他的脾气确实令人生厌,但他并不是朕京中最为可恼的人。”后稷微笑起来,赞道:“大王真是心性清澈之人。”“稷官,你这是要做什么,能令句龙恢复原来的模样么?”姬静问。“不能了。”后稷惋惜地看看那婴孩,道,“白泽老化是没有办法的逆转的事情,就算给予充沛的灵气,令其重获青春,出现在人前的,也不再是原来的那只白泽了。”齐燕妮耳尖,听见白泽二字,顿时一激灵,专心致志地听着后稷的话,生怕落了半个字。——后稷的意思是就算丰隆回来,他也不会再是以前那只丰隆了?(后稷:别随便发散,没你家丰隆什么事!)“白泽,那是何物?”姬静疑惑地问。“古书上有所记载,大王没留意过吧?”后稷也不多解释,只淡淡地回了这一句。姬静道:“总之是说,朕手下的这名土正官,不是人就对了。”“如此理解也无错处。”后稷道。姬静踱了两步,蹲在婴儿面前,抬头问后稷:“稷官,它从今往后就如此了么?”“不是的。”后稷道,“这名巫官是老了,他快要死去了。因与帝交恶,所以大概也不能成为先祖神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