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灯还是坚信自己的眼睛。现在,他肯定这一切都是姜春红在报复自己。从某个角度讲,是他,害了她一生。可是,一个植物人,怎么能够半夜三更四处游荡,而且来无影去无踪呢?李灯猜测有三:一、姜春红曾经是植物人,后来她奇迹般地苏醒了。但是,她没有让大家知道,依然伪装成植物人。二、她根本就不是植物人。她在撒谎,那个自称是她母亲的中年女人是她同伙。三、她真的变成了植物人,她的灵魂真的出窍了,那不幸的阴魂飘飘忽忽,一直纠缠他……这天,他在招待所里,铺开稿纸,像创作一样给姜春红写信。他写了整整一万余字,洋洋万言都是在忏悔。他的信所有的人看了都会感动的。他不虚伪,他写这些文字的时候,自己也掉了泪。最后,他表示:假如,你想害我的话,我毫无怨言。假如你想让我终生侍奉你,我也决不推委。不管你是人是鬼,我都不希望你躲在暗处,请你站出来,咱俩谈一谈。他带着这封信来到姜春红家,又是那个冷漠的女人给他开了门。李灯说:"我要走了,想最后来看看她。"那女人明显对这个身份不明的男人有点厌烦了,但是她还是让他进去了。他又站在了姜春红的床前,她仍然安静地躺在那里。在幽暗的光线中,他看着她雕塑一般的面庞,更感到一种强烈的恐怖。他把那封信轻轻放在她的枕头旁,然后,转身离开。他感觉那紧闭的眼皮后有两只眼珠在看着他。那眼珠已经不再喷火,而是像喷过火的火山,只剩下两个冷漠的黑洞,寒气逼人。当天,李灯就回到了j市。他的工作状态很不好,总是心不在焉。而且,因为他总是请假,耽误了工作,领导点名批评了他两次。大家都发现他最近好像中了邪,神态古怪,脸色灰白。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自己的遭遇,他开始夹紧尾巴做人做事。每次他路过公共电话时,心情总是无比紧张,可是,公共电话没有再响。李灯觉得,是他的忏悔起作用了。有一天,记者部主任找李灯到办公室。他对李灯说,最近有个演艺圈名人躲在外地写书,任何人都不知道,他让李灯去挖这个新闻。李灯对这种事不像很多人那样反感,但是他也不是很感兴趣。不过,这是他的职业,他没有理由推脱。他问:"在哪?""杨树县。"李灯的心猛跳了一下,又是杨树县!"好吧。"他爽快地接受了任务。当天,李灯就出发了。尽管那恐怖电话已经消失了,但是,姜春红还是一个未解的谜。别说姜春红家那幽暗的房子让他害怕,就是靠近杨树县他都很恐惧。别说接近姜春红植物一般的身体让他惊怵,就是一想起她那张死气沉沉的脸他都全身发冷。他来到杨树县,住进了一家宾馆。总算不用到房间外上厕所了。其实,他们的差旅费不高,他自己还要贴一些。他住进这家宾馆的另一个理由是,那个名人也住在这里。他很快找到了那个名人。那名人不但接受了采访,他还吐露,他想寻找一家报纸谈书出版后的连载事宜。而李灯供职的报纸是新闻性报纸,从不登任何文艺作品,就没有深谈……顺利完成了任务,李灯的心情很好。漫漫长夜,一个人呆在房间里很无聊,提供特殊服务的电话几乎不断,他就想,出去看一场电影吧。他买票走进一家电影院,发现里面的人稀稀拉拉,只有十来个,还都是成双成对的,都藏在最后面的包厢里,只露出头发。众所周知,他们不是来看电影的,而是买个谈情说爱的环境。李灯在一大片空椅子里选了一个中间位置坐下来。灯灭了,全场漆黑,开演的铃声骤然响起,像防空警报一样。李灯想,全中国的电影院都是这种铃声,应该改进的,为什么不能用某种优美的音乐呢?为什么不能让观众以一种很好的心情进入电影呢?中国人总是对自己缺乏细节的关怀。黑暗中突然出现一张病床,病**躺着的好像是一个植物人,那植物人的眼睛缓缓睁开,里面竟然没有眼珠!……今天上映的原来是一部恐怖电影,外国的。突然,一只手从后面搭在李灯的肩上。李灯哆嗦了一下,猛地朝前一倾身子,把那手甩开:"谁!"他清楚地记得,开演时,身前身后都没有人。怎么突然冒出一只手呢?"是我。"一个女人轻轻地说。李灯回过头去,一张脸差点贴在他的脸上。"我是姜春红啊!"她的手仍然在李灯的肩上。"你……"李灯傻了。银幕的光反射在她的脸上,极其苍白。真的是姜春红!"我怎么了?"她诧异地问。"你……是怎么知道我坐在这儿的?"李灯恐惧至极。"我在外面就看见了你,觉得你好像是李灯,就跟进来……""你好了?""什么好了?""你不是……摔伤了吗?""嗨,那是我妹妹,双胞胎妹妹,她叫姜秋红。""可是,你妈妈说……"她这时才把手收回去,有点黯然神伤地说:"我妈妈侍奉她几年了,累坏了,再加上当时我妹妹摔坏时对我妈打击很大,神经有点不正常了,总把我和妹妹弄混。一次,我回家一进家门,妈妈就惊喜地说--秋红,你苏醒了!还有一次,我看见她坐在妹妹的床前哭,嘴里叨咕着--春红啊,你怎么也变成了植物人呢!"李灯想,难道真是这样?可是,十几年过去了,姜春红竟然这样轻易就把自己认出来了,这多少有点戏剧化。她又说:"好像我们前些日子见过一面。""在招待所?""对呀。我一个朋友从外地来,住在那里,我去跟他聊天了。我在楼道里看见像你,但是毕竟分开时间太长了,当时又黑,没敢认。""可是……"李灯鼓了鼓勇气问:"为什么你进去就不见了呢?"她突然不说话了,直直地看李灯。李灯觉得自己捅到了对方的要害处,也许她要原形毕露了!他的心猛烈地跳起来。"说起来话长了。"她叹口气:"那个朋友和我的关系一直都不错,可是那天他喝多了,死活不让我走,还强行要跟我……我借口去卫生间,跳窗跑回了家。""噢,是这样。"李灯嘴上这样说,心中毫不信任。"你现在干什么?""当记者。""是吗?"她很惊奇。"你呢?""当大夫。""哪个科?""脑膜炎科。"李灯想了想,说:"有这个科吗?""有,我们医院有。""我第一次听说。"停了停,李灯又说:"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那时候你特别淘气。我总考第一,你总在最后打狼。""是啊。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我说我丢了一个日记本……""日记本"这三个字似乎又一次刺到了她的什么神经上,她突然又不说话了,直直地看李灯。"我真是抱歉……"她笑起来,说:"什么日记本?"她竟然忘了?不可能吧?李灯觉得她在回避这件事。"那次是我把一个日记本偷偷放在你的书包里,陷害你……""我想不起来了。"她笑着说。假如,提起那日记本事件,她仍然有些生气,对李灯抱怨一番;或者,她真诚地表示,她根本不会计较一个孩子当年的恶作剧……李灯心中的恐惧一定会烟消云散。可是,她说她不记得什么日记本,她回避这个事件,李灯就感觉这个事其实还没有完,恐怖更深邃了。"姜春红,我对不起你……""老同学,你怎么这样婆婆妈妈的?""不管你原不原谅我,我都要问你一些事,希望你如实回答……""什么事?""最近我遭遇一些事,很怪……""你想问我什么呢?""……你是不是一直在跟踪我?"她突然又不说话了,直直看李灯。李灯继续说:"是不是你把我引到昌明镇?"她好似不明白,不说话。"是不是你一直给我打公共电话?"她仍然不说话。"是不是你到处张贴纸猩猩?"她突然大笑起来:"你太有趣了!你说的都是什么呀?"李灯看着她,直到她停止了笑。他突然说:"姜春红,一会儿我们一起去你家看看你妹妹怎么样?"她和那个植物人是不是同一个人,这样一检验就知道了。"不行,"她笑着说,"我不能见她。""为什么?""我俩是双胞胎,有一种奇特的感应。我一回家,她的大脑就出现不正常的亢奋,很容易导致死亡。因此,我不能和她见面。"李灯泄气了。就是说,你要不然见那个躺着的,要不然见这个站着的,总之你不能够一起见两个。他强打精神说:"姜春红,不说这些了。咱们见一面不容易,一会儿散场我请你吃饭,你赏光吗?"他现在只想在阳光下看看她的长相。"好哇。"她爽快地答应了。恐怖电影还在继续,已进入**,快完了。李灯的心猛烈地跳动,他竟然十分害怕在明亮的阳光下和这个十几年前的女同学见面。这时候,她的手机响了。她接起来,低声说:"喂,是我。那个患者又昏迷了?好,我马上就到!"她挂了电话之后对李灯说:"对不起,医院有急诊,我得马上赶回去。下次再见吧。"没等李灯回过神,姜春红已经匆匆离去,消失在黑糊糊的电影院里。眼看就要演完了,她却找个借口就走了,一点尾巴都不留。李灯只是跟这个女人在黑暗中坐了半个小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