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之后,太守夫人产下幼子。确保母子平安,我与花无颜便成了太守府的座上宾。太守对我二人以礼相待,甚是客气。寒暄客套过后,我呷了口茶对太守道:“大人乃是清廉爱民之官,为何会置灾民挨饿受冻于不顾?”太守闻言,脸上红了一阵,为难地说:“月尘姑娘有所不知,这灾民不是我不收留,而是他们人数众多,若是一下子涌进城中,恐怕深城要乱的。”“杀人与救人只在一念之间,无颜向来不看重人命,大人倘若嫌弃城中人口多了,无颜倒是可以帮大人解决后顾之忧,不知大人意下如何?”花无颜懒洋洋地支着头,无所谓的道。太守被花无颜一席话吓白了脸,他看看我,我捧着瓷杯淡笑,不作何表示。太守犹豫许久,终于下了下决心,道:“还请花公子给我三天时间准备。”“无颜素来无甚耐心,还望太守大人信守诺言,否则太守府怕是难保了。”一声轻叹后,花无颜人已到了门外。“月尘静候大人佳音。”我起身随着花无颜掠了出去,留下深城太守一人在房中目瞪口呆。“月尘姑娘,难保数日之后你我不会成为通缉犯。”花无颜表情淡淡,丝毫不见担心之色。“若是朝廷要怪罪,太守只得寻替罪羊,你我自是首当其冲,倒也怨不得别人。”“无颜本为寻姑娘而来,却无端端做了场亏本生意。”花无颜一拂袖,无奈道。我浅笑不语,侧头看他在月色下的容颜,宛若血染的红唇当真是动人心魄的媚惑。心间腾起数个疑问,对身侧男子的身份犹疑不定。一路无话,回到城外时,大多灾民都已睡下。唯有张大娘一家和楮墨还在四处张望,大约在寻觅我的身影。我扑到楮墨身边,揉揉他柔软的发,笑问:“墨墨,饿了吗?”楮墨摇摇头,看了眼我身后的花无颜说:“花哥哥给了我桂花糕吃。”“桂花糕?”我转头疑惑地看看花无颜,却见他正一脸无辜地对着龇牙咧嘴的牛奶。我点点楮墨的鼻子,道:“不认识的人,像他,”手一指花无颜,“给的食物,尤其不可以吃,明白吗?”“花哥哥不是坏人。”楮墨弯弯眼睛,笑眯眯地看着我身后这个用毒高手兼无情之人。按按额头,我唤了牛奶过来,让他圈做一个垫子,把楮墨按过去,强迫他进入梦乡。我又陪着张大娘闲聊片刻,安抚了下她的情绪,才扯着身后的花无颜去到不远处的土坡,并肩望月。“送给楮墨的桂花糕,无毒。”花无颜淡然地看着远方,轻声道。“我知道。”我抱着膝头,努力睁大眼,却仍旧看不清人群,大约是城外光线太过昏暗的缘故,“楮墨需要教育,而公子恰巧这个时侯出现,就暂且委屈下罢。”“姑娘做的事情,都是为这个孩子吗?”我不语,等着花无颜的后话。“黑水镇救人,深城接济灾民,姑娘为的是教会楮墨博爱之心吗?”“如今时局动荡,天下苍生皆苦,人心不慎便会堕入魔道。楮墨乃是可造之才,我不愿他在这世上沾染一身泥污。”“姑娘之心,无颜佩服。”“月尘的乐善好施乃事出有因,不知公子进城又是所为何事?”“无颜方才入城去,只是好奇姑娘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使得雪狼王随护左右。一见之下,却觉姑娘并无神奇之处,倒叫无颜略略失望了。”我皱皱鼻子,不满地看着身边的男子,“月尘本就是平凡女子,是公子期望过高罢了。”花无颜闻言看看我,转回头,又转过来,唇角飘着蛊惑的笑意:“无颜离开药王谷四年,始终漂泊于江湖。如今见了姑娘与楮墨,倒是生出安定之心,不知姑娘可愿收留无颜?”我闻言沉吟片刻,心下略略盘算云羲的元神落在花无颜身上的可能性,随口笑道:“往后还需无颜公子多多关照。”花无颜牵着微笑,不语。半晌,轻声道:“姑娘的眼疾,无颜当尽力。”我亦笑,“有劳老公子挂心了。”三天后,天降大雪,城门开放。灾民涌进城内,如太守预料的并无二致,城中秩序略有混乱,但总算在可控制范围内,倒没有造成大的损失。我帮着张大娘一家安顿下来,又留了些银两,这才带着楮墨离开。其间,花无颜始终抱臂站在一旁,以一种玩味地眼神看我忙前忙后,不肯抬手帮忙。大约是花无颜的脸太过妖媚,是以牛奶对他全无好感,时不时便亮出锋利的牙齿。花无颜每每苦了一张脸求救,我都懒得去管,谁叫他长得一副好皮相,比起我这个女子有过之而无不及。深城之事比想象中顺利地解决了,我与花无颜匆匆离开深城,生怕留在那福地挨刀子。太守实是滑不留手的官场油子,大张旗鼓地要寻我与花无颜,亏得我二人轻功不算弱,在深城左躲右闪,这才避过一灾。楮墨说太守大人忒也奇怪,我揉揉他的小脑袋,叫他不必在意。几日后,我们一行四人总算离开深城太守的势力范围,这才安生下来。“收留灾民算不得大事,为何这太守如此夸张,朝廷再昏庸也不至会以此责难他。”楮墨坐在山洞里,瘪着嘴抱怨。“皇帝不会,不代表太守的政敌不会,任何一件小事都可能牵出极深的内幕。你我皆不是为官之人,哪能看清其中缘由。”花无颜拍拍楮墨的肩,俨然好大哥的模样。“太守不傻,当然要把所有可能性都考虑到。即便是莫须有之事,也要解决后顾之忧。不过依我看,这次多半是他自己吓自己。”我从洞外走进来,恰好听见二人的对话,便插了句嘴。“现下正逢乱世,皇帝虽好战,却也不是昏君。他累得人民受苦,自然也要找机会补偿,以此稳定民心,太守此番作为正是合了他的心意。”花无颜将手中烤好的野兔递给我,皱眉道:“外面大雪连下几日,你却衣裳单薄,瞧着便冷。”我不客气地咬了口兔肉,随手揪下半只递给牛奶,这才说:“药王谷四季如春,落霞山却是冷得紧,这一暖一寒,我自是比你耐冻些。”说罢,我打眼看看花无颜身上厚重的银狐裘,摇头叹息。花无颜眯了眼看我,却不合时宜地打了喷嚏,惹得楮墨在一旁捧腹大笑。一时间,荒山山洞中一片暖意融融。由于大雪封山,我们三人一狼便在山腹中悠哉地过了一个月。小日子过的倒蛮滋润,有花无颜在,楮墨没有挨饿,尽管不是每日山珍海味,但也总好过与我在山中餐餐野果的时光。我作为一个无所事事的姑娘,只得在阳光和煦的日子里,冲到雪地中踩踩雪,捧一捧冰凉,听着咯吱咯吱的响声,笑弯一双凤目。雪停后的某日,我照例出了山洞散步,却不期然在一片苍茫中,看到三哥月纯华丽的身影。我按捺住忐忑的心情,踩着小碎步一路奔到月纯身边,挽住他的手臂,将他拐带至一隐秘处。我抱臂眯了眼看着月纯,他却始终发呆不语,我被他瞧得浑身乍毛,只得幽幽唤了声“三哥。”“阿暖。”月纯忽然眼中包了一窝泪,扑过来紧紧抱住我,几乎将我勒得窒息。“咳咳,”我用力地扒着月纯的两只凤爪,吸了一大口氧气,问道:“究竟何事?”待本上仙言罢,八爪鱼先生便打开话匣,长臂死死趴在我身上,闷声讲了一个冗长的爱情故事。故事颇为繁琐,但总结来不过一句话,便是我嫡亲的三哥,被狐狸洞的九尾狐丫头狠心抛弃,不闻不问。屈指算来,月纯失恋次数之多,恐怕连他自己都难以数清。然众多孽债的源头,大约就是我在十万年前,一笔勾了他的五桩良缘而起。须知本上仙原本乃是一番好意,却殊不知是坏了三哥几段姻缘,是以累得凤帝月澜三子至今未娶。月纯趴在我肩上摁摁鼻涕,忽的推开我道:“被你一搅,险些忘记正事。”说着他便捏诀化出一股烟幕,幕中正是羽姬与云羲,羽姬妖媚的脸上挂着泪痕,端坐在云羲身侧。见此场景,我不免面容讪讪,却不得不接受羽姬已破我结界,在北海与云羲仙体相伴的事实。回忆当年本上仙一时发狠,打伤数个侍卫,将云羲仙体抢至北海冰川之事,至今仍是心有戚戚。“羽姬那女人痴狂的紧,你可要当心了。”月纯一挥手,祛了烟幕,眉目间颇有些看好戏的意味。“现下我一点头绪没有,恐怕寻得元神尚需些时日。”我蹙了眉,有些愁苦。“你且静心感应,此人终会与你相见。”月纯勾起一抹笑,目光忽然飘向我身后,他指尖滑过我的发际,长发瞬间挽起,而他的身影已全然不见。一枚古朴的玉簪此时正安详插在我的发上,簪子中传来叮咚声,惹得我无奈苦笑。“月尘。”花无颜懒懒地声音自身后响起,我回身,看他一身嫩粉的袍子,正牵着楮墨立在白雪中。“怎么?”我轻笑,这样的颜色,他居然大大方方招呼在身上,简直雌雄难辨。“墨墨觉得闷了,咱们出山罢。”花无颜浅浅一笑,目光有意无意滑过我发上的玉簪。“好。”我点点头,不着痕迹地将玉簪收起,走到二人面前。牛奶自花无颜身后走过来,用力噌噌我的腿,长啸一声,似是心情不错。拍拍牛奶的背,我挑眉看着花无颜道:“现下四处皆被积雪覆盖,你可打算好出山的路线?”花无颜不答,斜睨着牛奶道:“你问问它。”我疑惑地看看花无颜,又看看牛奶,问道:“牛奶,你认得出山的路?”牛奶不置可否地溜了眼花无颜,随后又拱了拱我的腿,这才迈开高贵的步伐当先向前走去。我牵过楮墨,跟着牛奶施施然从花无颜身旁擦过,花无颜无奈地耸耸肩,拢着手走在我身后不远处。“花无颜,你当真要随我进京?”我不回头,谨慎地注意着脚下深深浅浅的路,问花无颜。“横竖我也无事可做,便送你姐弟二人进京又何妨。”我无奈,瞥过他一眼说:“当初请我收留的人是你,怎的今日却成你为主,我为客了?”花无颜走上来拍拍我的肩,无所谓地道:“皆可皆可,何必计较一言之差。”“花无颜。”我抓起地上一捧雪扬声叫住他,花无颜疑惑地回头看我,我随手朝着他的面门丢去。“扑”雪球砸在对面的树干上,留下一片白。花无颜嘿嘿笑着,向我炫耀他了不得的身手。我轻哼一声,弹出凤渊绫,将地上的雪一股脑扫向花无颜。饶是花无颜轻功超群,却也最终没能逃过本姑娘的追击。他黑缎似的发上沾满晶莹的雪,嫩粉的袍子湿了一片一片,灼灼风姿荡然无存。树干上的残雪扑簌簌地落下,和着我爽朗地笑声,竟有一番生机盎然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