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这个外甥的弱点,当年,在妹妹的病榻上,他欲言又止却没有出口的话,妹妹又何曾不明白,可是她的话,这些年来一直支撑着他“月国历经战乱,再也不能大动干戈,锦儿良善,正可养民存息……有大哥保护锦儿,哀家无憾也。”于是他也确实这么做了,就算外甥的表现让他失望,他也绝不动摇地站在他身后,直到……他失踪。在他失踪的这一段日子里,朝堂上的事几乎事事由他领头,当初月重锦在时,虽然也都会听取他的意见,可是眼前的形势,却使他尝到从未享受过的甜头。那实在是,如饮琼浆,美不可言啊。但,他回来了,这一切立刻便会止于今日。一刹那,他的眼中露出一丝杀气。对面的白韶卿分毫也没有变化神色,却轻轻地,喃喃地叫了句:“舅舅……”柱国公虎躯一震,不由自主地张开双臂,唤“锦儿!”锦儿!二十多年前,他陪着先帝在暄阳宫外等的心力交瘁,终于听得那声婴儿啼哭时的心绪忽然涌上心头,这是他唯一的宝贝妹妹的独子,是为他武家争得整个天下的好妹妹的孩子,她临死时托付给他的,手把手将他的手放在他掌中的人。这么多年了,他从未开口叫他舅舅,他亦不会这么要求,他们是君臣,恪守地便是君臣之礼。可没想到,这一刻,他竟叫出口来。他是下意识地伸出手去,伸出的同时,已经感觉到了不妥,正要收回,却觉眼前一花,一个身躯忽然朝他飞扑过来,有人扑到他怀里,哭着大叫“舅舅……舅舅救锦儿……”错愕之下,他收紧怀抱,顿时老泪纵横:“锦儿,总算是回来了。”来不及分辨心中忽然扬起的一丝异样,他落下泪来,在场众人见到此景,无不泪如雨下,夫人更是哭的死去活来。却听怀里的人反复只是那一句“舅舅救锦儿,救锦儿。”柱国公这才察觉有些不对劲,忙将外甥推开一些,眼前满脸是泪的人眼中,分明是浓地化也化不开的恐惧与呆滞,“锦儿,你怎么了?”他手一用力,白韶卿的伤处被捏,顿时大叫起来“痛!好痛!”柱国公更愣了,看他扁嘴的样子实在是说不出的怪异,竟像忽然间少了十几岁般,他将迟疑地目光投向夫人,却见夫人正擦着泪,指了指自己的头。他浑身起了一个激泠,又细细打量了白韶卿片刻,目光转动,才看到他手臂上的伤“这是怎么回事?谁这么大胆竟敢伤你?”白韶卿扁着嘴,皱着眉,眼泪一滴滴地滚个不停“好痛啊,舅舅要救锦儿,有人拿刀砍我咧。”柱国公抽了口冷气,忙俯身想去细看,夫人上前道:“刚刚看过了,已经上药过的,还好只是伤了皮肉,可怜的孩子。”说着伸手摸了摸白韶卿的头,这孩子虽是她看着长大的,这动作在以前,她就是想也不敢做,可眼前不同了,她觉得自己这么做一点也没什么不妥。而那“外甥”不好似很享受她的举动,甚至微微弯了身子,凑她近一些,方便她摸自己的头,老夫妻两对视一眼,都是又惊又怕,柱国公定晴注视着他片刻,便招来晴儿“你带他先下去休息。立刻把严大夫叫来。”晴儿答应了,轻轻扶住白韶卿,柱国公看着他自眼前慢慢离开,眼底却是浓浓地依赖,又扁着嘴要哭似的“舅舅。”他又叫。“舅舅等会就来陪你,先歇一会,”他不由得也放轻了声音。眼看着他终于渐行渐远,他才脱力般重重坐下,愁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夫人关好房门,轻声道:“必是有人窥探皇位,暗中加害锦儿,可却没想让他逃了。只是他脑子似乎不怎么清楚了。”“竟敢加害!让老夫查到,绝不轻饶。”他声音恨恨。“唉呀,眼下是这想这个的时候么?老爷!”夫人着急提醒“等会就要赏灯了,你倒是拿个主意呀。”“主意?”“是呀,你不是常说锦儿不听你的,对你阳奉阴违惹你生气么?可是如今他这个光景,在我看来倒是好的。”“混帐,这话也是乱说的?”“老爷先别生气,听我说呀。前些日子,老爷担忧的事,我也知道,可是说心里话,我还真不愿意……唉,不管哪个坐上那位置,少不得一番折腾,那地方是好坐的么?看锦儿便知道啦,他这样的人都有人要害他,更何况别人!谁又有他那么心慈手软!”“你……你倒不愿儿子做皇帝?”柱国公朝夫人瞪眼。夫人叹道:“老都老了,还要那些作什么。我们老夫老妻了,怎么会不明白你的想法,你想让承儿出人头地,有个将来。可是枪打出头鸟,如今就算是争了上去,说实话,你便果然相信这是名正言顺的么?到时稍有乱子,指不定便有人用那名目……你想想当年,慧儿她家那笔孽债,可不就摆在眼前么?”柱国公心中剧震,半晌也说不出来。想到当年先帝三兄弟之争,那惨死的由来,皆出自正名二字,他对先前的踌躇满志顿时迟疑起来。是呀,儿子若是登上帝位,月皇派的盯梢,紧追不放,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一旦再过几年,他老到不得不退时,会不会连容身之地,都一寸难寻?这念头令他浑身发冷,也让他即刻间拿定了主意,不错,冒险立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帝王,不如保持现状,何况月重锦的现状,让他宽心多了。……再三对屋里的人表示,自己会再回来的,柱国公这才轻轻关上房门,心里竟有些美滋滋的,锦儿对他如此依赖,十几年的感觉又回来了。转过身来,严大夫正站在不远处的长廊上等待,看他走近,忙道:“这个病似是心脾受损,时间隔的久了,也很难察出当初是不是受了重击,导致他脑部有血块淤积,因而才压迫了经脉……”“那可有医治的可能?”“恐怕要些时候……嗯……也说准……若不是遇到更大刺激……或许……”严大夫还在皱眉苦思。一旁的柱国公已经得到了他要的答案,他整整衣襟吩咐送客,自己则朝着月重锦房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