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纪营三里之处,大军已经停止移动原地待命,一眼望去,密林之间,密密麻麻,黑压压地一片,却是秩序井然,悄无声息。为守一个身材中等的男子看着远处的冲天火光,道:“怎么回事?”此人的声音虽不高,却似有金属撞击的感觉,听在耳中令人怪异而不适。前方一人快速奔来,刷地一下跪报:“敌营忽然有了警觉,明参将已经改用火箭攻击。”“有了警觉?吕汉年那个草包怎么可能!必定是先锋露了痕迹。”那人一声冷哼,伸手一挥,身后一个男子立刻上前,他沉声道:“你即刻接任明元之职,我不想再见到此人。”那人眼中精光一闪,垂头应了,立刻飞奔而去。而此刻纪营中已经大乱,火箭来的太快,大多士兵都是梦中惊醒,加上吕汉年早吓的六魂无主,狠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逃命要紧。营中一乱,他只在几个亲随护卫下抱头鼠窜,此时都不知逃到哪里去了。纪兵无人指挥,更是乱作一团。慌乱之间,忽然战鼓响起,三长一短,正是集结的鼓号。四处乱窜的兵士闻之皆是一怔,随即立刻朝那方向集中,而与此同时,火箭也终于停止。兵勇冲到近前,火光之下看的清楚,敲鼓的是一个瘦小士兵,他的身边则是张副将,众兵见到他,都是精神为之一振。张副将是甫元长将军一手提拔,打下连锦时,甫将军旧病复发,不得不回纪国,便将副将张孝提任暂带将军一职,便是他带领纪兵攻下的缀阳。可是后来缀阳城外,与詹灼之战,张孝却吃亏在了经验上,看到詹灼的手段,一时不及反映,让对方钻了空子,不得不弃城回返。回到连锦不久,再退出城时,便接到了换帅的圣旨,以吕汉年为主帅,张孝隆回副将。撤回原职,主帅另换他人,自然倍受冷落,不过在士兵中,张孝的口碑一直很好,此时群龙无首,见到他站出来,自然感服听命。张孝一边安排出队伍守卫阵营,一边命令众军有秩撤退。先锋队的箭攻一停,自然便要冲杀进来,楚军夜袭,此时营外恐怕已经大军集结,只是兵分两路,自营地后侧撤退。他这里尚在安排,营内已经喊杀不断,前面已打了进来,张孝带领众兵,朝右侧速退,转眼间却见刚刚叫醒自己的小兵不知去向,心里不由一紧,目光四望,人头撺动,一时哪里还找得到,只得先退了再说。老林被叫喊声惊醒时,已经发现白丁不见了,场面混乱,大头王虎都是拉扯着跟着部队往后撤,他却是走出几步,又甩手回头,遍寻不获,干脆扯起嗓门大叫“白丁,白丁,你个王八蛋,你应我一声……”一边叫一边往人堆里挤,一路上被地上的尸体拌倒,都手抖抖地把那些尸体翻过来认,被人群挤来挤去,也不知身在何处,眼睛只管四处乱看,脚下又拌了一下,身后忽然有人托着他,又有一只手伸过来捂在他嘴上“叫什么叫,我还没死呢。”老林大喜,回头见白丁一脸灰黑,也不知粘了什么,竟看不出面目来,不过这声音错不了,人是寻到了,嘴里却是大骂“你个王八恙子,你死哪去啦!要老子好找!”白丁翻了翻白眼,不去理他,再回头朝帐里瞄一眼,拖着他快步走了。这个破帐正是那个笼子所在,外面一片喧嚷,守卫早不知哪去了,铁笼里伸出一只手来,将近在笼边的钥匙拾起来,粗壮的大手一下就将门打开。里面的人扶着笼子走出来,气息不稳,脚下直打颤,眼睛中却有一道光亮一闪而过。刚刚那个扔钥匙给他的小兵,原来叫白丁。呼号,火光,真冲云宵,这一场纪楚边界之战,在黎明来临之时,终于进入尾声。尸体从纪营后侧延伸,一直向南北两面的深山铺展,这是由尸首铺就的撤退线路。清朗的晨光中,那些边退边打,一边倒下一边抗争地呼号声尤似耳边,随着风声,若隐若现,此时却也终于归于寂寥。楚国大旗飘摇,旗下一人昂然四望,此人脸色微黑,一身盔甲,眼睛又细又窄,微微一睁,却是精光暴射。双唇薄削,虽然微微含笑,可是浑身上下依旧流露出一股极强地唳气。“报,我军已将纪军逼至纪界内三十里。于参将陈副将等待将军下一步指示。”那人嘿嘿两声冷笑:“勿须停留,再追二十里,今日日落之前,我要站在新平城楼上。”传令兵得令,飞速而去,这人遥望眼前起伏地山脉,再度露齿一笑,眼睛反而眯的更细了。……尸体一路延伸而上,就连山林深处也有几具,只是……这几具忽然动了一下,跟着尸体下露出一双眼睛,四下看看,上面的尸体忽然一个翻身往边上翻了过去,一人头发乱似杂草,脸上脏如涂漆的人爬了起来,长长的呼出一口气,他像是忽然想到什么,慌忙从自己爬起来的位置又拉出一具尸体来扔到一边,再伸手下去掏了半天,忽然“哎哟”一声叫了出来,又忙捂了自己嘴巴,跳开来,轻声道:“你打我干吗?”那个位置停了一停,一个人站了起来,却是身体半掩草中,原来这底下有个小土坑,这人翻身从土坑里爬出来,狠狠瞪着一边正大口呼吸的大块头。大块头嘻嘻一笑“瞪我干吗,这可是战场逃命的不二法则。看我多讲义气,把你扔在下面。”“我差点让你们一人两尸给压死了。我不瞪你我瞪谁。”那人拍了拍头发,一边轻声说话,一双细眼警觉地四下张望。“怎样?还有人盯着吗?”那人凑到他身边,也跟着伏低身子。“看来是走了。”“呼!”大块头一下子平躺下来“终于逃出生天!白丁,看不出来你小子有点本事。”这二人便是纪军营中的白丁和老林。昨晚二人退的迟了,没能跟上张孝撤退的大部队,只随着些散兵游勇借着黑暗中森林地隐蔽东躲西逃,可是没走出多久,便遇到截杀,好在对方人数不多,两队在林间大战,死的死伤的伤,边打边逃,往深山里越走越深。而此时也就只有十几个人还活着,当时其中一个人带领众人往南逃,没想到一向不多话的白丁居然跳出来阻拦,可那些人哪里会听,全跟着那人去了。白丁只得带着老林依旧朝着深山走,可是走出没多久,便听到身后打杀之声。白丁一咬牙,居然又返回去救他们,双方再度激战,可是这一回,老林惊奇的发现,白丁居然有一身好武艺,纵跃劈砍,简直如有神助。只是可惜,他虽然把余下几人杀了,其它纪兵也终究死的尽了,老林拖着他又逃了几步,可是后面还有追兵上来,他只得使出他的看家本领,找尸体遮掩身体装死逃生。白丁是死活不肯,正巧老林发现身边有个猎人放弃地陷阱,便一把将他抓起来扔进坑里,又抬起边上的一具尸体扔在他上面,再盖上自己,顺手还拖过来一个……总之盖的严严实实。好不容易等到追兵过去,这才爬出来。白丁听他这么说,便斜睨他一眼“学过点初浅的,不成气候。”“一打四还粗浅,你就是输在体弱,要再长壮点,以一敌十不是问题。”老林笑呵呵,眼里全是佩服。“长壮点是不用想了。”白丁歇了一会,站起身来“我们快走吧。”“去哪?”老林问。白丁抬头看看,到处都是密密层层的树,天气阴暗,没见太阳,一时也分不清东西“往山里走吧,”老林点了点头,跟上他,一大一小两个背影,很快便消失在了密林之中。这一片密林极阔,两人埋头走了好久,感觉大半天过去,人也饿的脚打颤,眼前却依旧是看不到边的树木,二人正寻思着,要停下休息片刻,白丁忽然转过头来,拉着老林往边上一倒,一个大网直直地从他二人身后围了过来,他们这一倒,正好躲了开去。老林反映过来,顿时吓出一身冷汗,二人倒在一边,正要站起,脚下却忽觉松动,老林大叫一声,已经身体下陷,白丁从他身体下堕起便已察觉,伸手一把抓住他手,可老林太重,硬是扯着他也往下掉,白丁此时本可甩手,可看到老林惊慌的眼神,却是叹了口气,任凭身体落下。“嗵”的一声,二人转瞬便掉到了底,重重地跌在地上,好在有老林垫着,白丁倒没跌伤,身体一触地,便站了起来。老林哼哼讥讥“这什么鬼名堂。”白丁叹道:“大概是,遇到山贼了,”这边老林还张嘴惊愕,那边洞外已经有人哈哈大笑:“此山是我开,此路是我截,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洞里二人抬头望去,洞口站着三个人,其中一个正叉腰哈哈大笑,听声音就是说话的那个,白丁等他笑完,才说:“你看我们像是有东西可抢的人吗?”那人一愣,眼睛在他们身上打量半晌,忽然抓抓头皮“你们……你们是兵?”老林大叫:“你有眼睛不会看呀,我们是……”白丁伸手一拉他,将那“纪军”二字生生打断:“我们自己都快饿死了,你看看我们这样子,像是有值钱东西的人吗?”那人又是一愣,呆了呆,道:“你们两个看着他们,我回去告诉老大。”另外两人点头答应,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们。“怎么了?胸口痛?”白丁看老林揉着胸口,刚刚他是整个砸在了老林身上,自己没有损伤,可老林肯定是伤到了。老林皱眉“也不很疼。”说着转头一笑“还好是你在上面,若是你在下面,你这小身板怕是要碎。”白丁看他一脸无所谓的笑,终究不能放心,定要让他躺下来,伸手在他肋骨处轻轻按过,按在左下肋时,老林“啊”的一声,痛出声来。白丁知他这里肋骨断了,安慰道:“没事的,有点撞到,一会就好。”嘴里说着话,伸手在这位置轻轻抚摸,老林笑咪咪地“奇怪啊,白丁你一摸我就不痛啦。”白丁含笑:“还有这事?那我多摸一会可好?”老林用力点头,笑道:“那敢情好,你这手就是药,天下……”还没说完,脸色忽然一变“啊”的一声惨叫出声,那边白丁已经拍拍手站起来“给你接好了,你现在可别动。”老林苦着张脸抬头看他,正好看见山洞上那两人也伏着地脸,顿时大怒“他妈的,你们看什么看,有本事你们下来!”山洞上两人倒是没跟他计较,只是看着白丁,神情有些拿不准的样子,而在这时,那个跑腿的也回来,一脸丧气样“老大说了,放了你们。”那两人中的一个忽然道:“毛子,那小个子会接骨。”“接骨?”“是呀,那个大块头胸骨断了,他一下就接好了。”说着指了指下面。那毛子一愣,蹲下身子朝洞里喊“喂,你会看病吗?”白丁答:“略知一二。”毛子抓抓头皮,抬头看身边两人“一二是多少?”那两人都是摇头。洞里的老林憋不住大笑:“就是会看病的意思嘛,这是人家谦虚的说法……哎哟,真是笑死我……哎哟……”一边笑一边扯到伤痛,一张大脸上表情丰富之极。毛子瞪了他一眼,不过总归高兴“你真能看病?那帮我们二当家看看病成不成?”“我可没十足把握。”白丁想了想。“没事没事,能看就行,怎么也比现在强。”那毛子很是高兴,忽然一板脸“你们两个,快把人弄上来呀,傻笑个什么劲。”老林肋骨断了一根,又不能拉不能拽的,那毛子倒也耐心,听着白丁安排,弄了半天才总算把他给弄上去了,接着白丁也出来了。毛子便给他们二人蒙上眼前,那两人一边一个扶着老林,他自己则扶着白丁,往深山里走去。拐来拐去,一忽而朝下一忽而朝上的,倒像是翻了几座小山一般,眼前的布才被拿开。白丁和老林二人看到眼前是一个已经干涸的瀑布,之所以看出曾经是瀑布,是底下有一个极大极深地潭,而正对着潭一壁山崖如刀削过一般,平滑之极,两边尚可见到青苔的痕迹。山壁下靠近深潭之处,便有一个山洞,平时不知用什么盖着,此时倒是敞的。毛子点了点头,当先进入,二人也就跟了进去。进得山洞,分明这山洞就在潭边,洞里倒不觉湿气,渐渐向上,更是越来越干燥,转了几个弯道之后,眼前忽然一亮,原来已经穿过山壁,到了一个低谷之中。谷里盖着些简陋的房子,不过为数不少,看来住着不少人,当中一间大屋前立着两个人,一见白丁二人都是一脸惊愕,才要开口,都让毛子一把挡了“走开走开,我给二当家找到大夫啦。”一边说着一边将二人引进屋去。一进屋里,便觉温暖,对着门便是一个极大的壁炉,在屋后墙上挖出的,此时柴火烧的正旺,炉前有个软椅,背朝外放着,椅上只看到一顶裘帽。椅子边倒是站着一人,一个身着狐袄的高个女子,毛子一进去,她便转过头盯着他看,一看他身后跟着白丁二人,神情一顿,转瞬已经大怒:“你疯啦?带官兵进谷?”说着扬手便要打。那毛子一把将白丁推到跟前拦她的掌“这人……这人是大夫,他一下子便将这个大个子的断骨接好了,真的,老大……我没骗你……”白丁打量着这个女子。这人居然便是他的老大,谁能想到一个山贼的首脑竟然,是这样一个女人。这女人极是年青,一双大大的杏眼,此时因为愤怒而柳眉倒竖,看起来有些凶像,其实她嘴唇较为丰满,脸蛋也园,若不是发怒,应该是个长的极为可爱的女子。白丁看着她,她也朝他上下瞄来瞄去,眼中闪过一丝不屑“你是大夫?”“我不是,我只是对医术略知一些。”白丁老实回答。那老大的眼光又从他身上转到老林这边,将二人来回打量了好一会,才道:“那就将就试试看,不行早说,不要硬撑。让我知道你不懂装懂,我掀了你的皮来做褥子。”白丁嘴角微微一动,想笑又忍住了,那女人已经伏身回去,换作一种较为柔软的声音:“胖子,找了个大夫来,你让他瞧一瞧吧。”那人也没推迟,女人便将椅子转了过来,白丁看清此人,却是一愣。方才听那女人唤他胖子,还以为真是个胖人,哪知眼前这人极为消瘦,双颊都陷了进去,眼窝微黑,神情萎顿,一幅似睡似醒的模样。白丁伸手搭到他脉搏上,仔细诊了一会,忽然神色一变,他的变化极为微小,可是那女子还是发现了,立刻问:“怎样?”白丁看看她,没有说话,依旧一动不动,好一会,才道:“他身上是不是有伤口?我要看一下。”那女子一愣,眼睛也同时亮了“是有伤口,你,你怎么知道的,不过,早就好了呀。”一边说一边将那人的外面的裘袄轻轻脱了,又伸手去解他内袍,她解的小心仔细,自然也没有发觉身边的那个大夫眼神微微一缩。过了好一会,总算是解开了,那女人将他一支手臂全脱了出来,白丁便看到他的左臂上有一点红印,不仔细看也就是一个疤痕而已,白丁的手却有些颤抖起来,边上女人忽然有些害怕,紧紧抓住他道:“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你,你可别瞒我。”白丁强自按捺,才将激动的神情压下“不用急,救得了。”那女人得了这六字,呆了一呆,才放开他,却听他轻轻问:“你知道,向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