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刚过辰时,市集上正开始渐渐热闹起来,白韶卿穿街过市,远远便见颜馆门外围了好些人,她心感不妙,慌忙上前去看,却见馆门紧闭,门外几人把门敲的咣咣乱响,里面却毫无动静。“究竟是怎么了?往日这个时候早开了,我家孙儿还发着热呢。”“昨日也是照常开店的呀,莫不是馆家出了事?”“可我丑时路过还看到里面有亮呀,这不是生生急死人嘛,唉,等不了,我找陈医馆去。”“唉呀,没法子,我们也走吧,人等得了,病可等不得。”“就是说,颜大夫待人和气,可从来没出过这样的事,可别出什么事呀。”“不会吧……”几人说着话渐渐走远,门前很快便只剩白韶卿一人,在原地呆了片刻,她慌忙转身朝一边的巷弄里进去,顺着长巷转了两个弯,在一扇黑漆门前停住,她伸手在上面轻叩数下,一长三短,正是和颜天说好的记号,等了片刻,那门果然吱呀一声打开了个细缝,是医馆里的小沐,看到是她,那人立刻开门让她进去。“馆里出什么事了?”白韶卿开口便问。小沐道:“颜大夫她们半夜到的,院里这会儿正乱着呢,顾不得医馆了……”才说到这,白韶卿已经朝里面直冲了进去,转过外面地小院,迎面又是一道门,只是这门虚掩着,靠近一些便有一股浓浓地草药味扑面而来,白韶卿伸手一推门便要进入,身后小沐却死死拉住她“别进去就站这吧,颜姑娘交待了,你千万别进去。”“是怎么回事?”白韶卿的声音都有些颤抖,内院里人来人往,手里大都端着盘子,又是药又是纱的,院正中生了四五个炉子,都是烧的正旺,几个妇人猛扇炉子,炉上的大锅盖的严严实实,整个院里都是热气腾腾,一边还有好几个大木桶,正有人往里倒滚烫的热水。白韶卿看着眼前的一切,目光的焦虑终于渐渐淡定下来,瞧这情形颜天便在里面,穆遥不知有没有回来,可是颜天从边界带了人回来,已经可以确定,想明白这层,她便不再着急,颜天即知她来,整理过这一切,必定会见她。她便站在院外等待,小沐见她不进去也就不再拉着进院里帮忙去了。白韶卿注意到进那些屋子的妇人脸上都蒙着帕子,外面没有蒙帕子的人无论送什么,也都只是停在屋外。就这样静静等待,眼见着日头慢慢升至中天,才见烧水地妇人动作缓了下来,也有时间抬头朝这边打量,再等了片刻,果然便见颜天蒙着面从正屋里走了出来。她似是脱力般喘息未定,靠在门边歇了好一会,这才朝这边望来,与白韶卿的视线对上,她微微一笑,转身安排那些妇人将炉子煨暗了火,又让小沐带她们下去用饭,这才走来。却又不靠近她,走到她面前一丈的位置停下“到这会儿,我才敢说一声,幸不辱命,你那几个宝贝弟妹都在屋里,虽然吃了点苦头,眼下倒是没什么大碍了。”“出了什么事?”颜天看看四周,朝她走近一些,轻声道:“长平闹疫了。”白韶卿顿时一愣。“幸好去的及时,再迟一步,恐怕救不得他们。”颜天叹了口气:“这会儿长平城肯定闹的更乱,原先百姓都给关着逃不出来,可是疫情传的太快,纪军……说他在此疫下要全军覆灭,一点也不为过。”白韶卿看她眼神虚浮,不由得担心,便笑道:“你自己可要当心,你病倒了,大力可不会放过我。”颜天听了这话,脸颊一红“你管你那些宝贝儿便好,管我做什么,对了,我是送他们先回来,穆遥押着药材要过几天才能到京。”白韶卿点了点头:“纪军的疫症,你告诉大力了么?”“嗯,刚刚传人去说了,这疫起的蹊跷,长平离月秦两境不过几百里,若是疫情不能控制,流民成灾,对两国都是极大的威胁,想必这会儿他们已经在商量对策了吧。”颜天回答。看她眼睛里红丝密布,白韶卿怕自己在这里她不肯去休息,便告辞出来。一路走来也是愁绪满怀,只是外面不能久呆,只得回营等待消息。坐立不安地熬到午后,却是田青前来传讯,边城加防,要从京都调配人马,铁卫不能离京,月王指派了她为亲军使,前往月楚交界。白韶卿立时领命,回营里准备,不多时,又传来消息,京城内的医馆都同时奉命各抽调人手和护军一同前往,颜天也派了小医童来传话,小六他们虽还没醒,不过已无性命之忧,因此颜天也是坚持同行。各方各自安排,到了第二日凌晨时分,夹杂着十几辆马车的护军大队已经整装出发,朝边界开进。疫猛于虎,因此大军一路急行,在途中又有各地接到圣命的医馆车辆加入,一路风尘仆仆,几乎只用了平时一半的时间便到了边城元忆。而此时的元忆与白韶卿月前所见的已经大不相同了。为了防止流民入城,不但城门紧闭,就连城门里面也栏着密密麻麻地荆棘相连地尖头木椎,十几口大锅在字排开,日夜不停地烧水,蒸气袅袅不绝。城外哭声喊声震耳欲聋,而城里的官兵百姓,眼神却是茫然,显然对这一切已经习惯。城中的乞丐却比白韶卿月前看到的少了很多,不知是死了还是逃了,街市上原本还在做营生客栈店面如今也大半人去楼空,当初纪楚交战时,此地尚有七成百姓,此时疫症蔓延,这里便只剩下些逃不了的老弱病残了。守元忆城的刘统领是一位四十余岁的黑脸男子,脸色憔悴不堪,等在城边迎到白韶卿他们到来,又看着大队中的医车,细细地眼睛里顿时绽放出野兽看到猎物般地晶亮来。他也是行事极快地,迎着白韶卿等人入帐,立刻将眼前的形式详解了七八,几个副将商议之后,立刻分头行事。不多时,城门的三面便都有人在城上扯开喉咙大喊大叫,将京城医馆护军前来的消息告之城外百姓,城外众人尚在迟疑不解时,便见各医馆的馆旗都一一悬挂了起来。另一边医馆众人也都安布就班地各自安排,为第二日做起准备。第二天天才蒙蒙亮,城中便已经热闹起来,城门处都有蒙着帕子的护军整装待命,他们周身一股药味,散发着和身边十几口大锅相同的气息,铁锅下噼啪乱响烧的正旺,两边都有不少青袍大夫等待着,这些人也皆是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再等了片刻,天色终于放亮,关闭许久地城门卡卡做响,终于开出一条容一人通过地细缝来,城外百姓都是兴奋难捺,却都因为城楼上整排站立地弓箭手而不敢哄闯起来,只是睁着大眼,在外等待。城门缓缓再开一些,蒙面的护军便陆续出动,在城外连成人墙,两边的大夫在护军帮助下,将烧好的药汁抬起,从城门一路向外倾倒连同草药残渣都挥散出去,刹时间便铺了出一大片,药气顿时充溢于空,片刻之间,城内的荆棘护椎也全搬到了城外,重新围成一个大圈,被推后的百姓们瞪目看着眼前一切,也是因为昨日城门上的人已经将这些都解释过,并没什么什么异动,等一切就绪,人群才开始靠近过来。两边的护军便开始逐人放行,每一人要进城的人,都由城外的大夫把过脉,有病的分出轻重缓急,喂过药后安置在一边,没病的也要服下汤药才允入城。如此动作虽然迟缓,可是他们所作的一切已经表明了月国的态度,并非将疫症百姓置之不理,任其生死,因此众百姓也是看到希望,加之病疫下体态损耗,也就没有闹事哄乱者。这边行医入城,那边却已同时开始煮粥施食,城中只要还能够动弹地老弱妇孺都用上了,搬抬拌煮,整个元忆城一改死气沉沉,倒是因此恢复了几分生气。虽然每日都陆续有人死去,可城中得当地处置,也是收效明显,转眼十余日过去,城外的疫民已经进了四成,入城者倒有七成是长平镇上的人,纪军的兵士倒是极少,听说疫症开始,月国行动的同时也是即刻通知了纪国,纪国经此战乱,也许动作没有月国迅速,进度不快,可纪军也因此保留了不少。每一日便在这样的忙碌中匆匆过去,白韶卿和颜天几天下来,都是明显消瘦,到了近二十日时,颜天甚至病倒了。不过所幸她只是劳累,并非感染疫症,白韶卿日夜照料了几天,眼看着她脸色渐渐好起来,不再是那样的灰败无光,白韶卿这才离开她忙城边防事上去。刘统领虽然好酒又有些贪财,行事倒是能分轻重,这些日子下来,白韶卿交待安排的事,他也都是一一遵循,是以城中也没什么乱子,白韶卿转了一圈,心里挂念颜天,便又折返回来,刚到门口,迎面便见房门打开,一人探头出来,正和她打了个照面。那人看到她时,眼神一顿略有迟疑,白韶卿却是立时激动起来,脱口而出:“金子你,怎么来了?”哪知金子瞪她一眼,竟不回答,顾自转身下楼而去,白韶卿愣了愣,门里又探出个头来,朝她上下打量片刻,眼泪汪汪地道:“是青青……姐姐吗?”声音很是迟疑。白韶卿闻声回头“小六!”她一步跨入房里,拉住她的手,小六激动地发着抖,一直擦眼睛“真的是你,真的是你。”说着便扑到她怀里抽泣起来,白韶卿搂了她瘦小的身子,抬头看看屋里,果然豆芽怔怔坐着看她,眼中也是晶亮。“你们怎么来了?”白韶卿低头打量小六“病都好了么?”小六根本答不上来,只一味哭着,又是摇头又是点头。倒是**的颜天接了话去:“他们病好了自己来的,刚刚落的脚。”白韶卿看小六一身半新不旧的衣服,满脸风尘,心里更是酸楚,抹着她的眼泪“别哭了,走了这么远必定累坏了?要吃什么?我去安排。”说着便想抽身,哪知小六紧紧抓住了,不让她走,她只得重新坐下,回头看豆芽“你们怎么来了?病好了便在京里歇着嘛,何苦跑这疫病滋生的地方来。”豆芽呆愣着,好半天才道:“你真的是青青?颜大夫跟我们说的时候,我们都不敢相信。”“那时在松花寨,不方便跟你们说实情,对了,松花她怎样了?没一起来?”“她还没大好,是金子说一定要亲眼见到你才算,小六也说非得见你,我们这才来了。”白韶卿回头看看外面,想到金子方才的神色,叹了口气道:“即来了,就好好歇着,等这里事情平息一些,我们一同回去吧。”小六这时才抬起头看她“青青姐姐,你怎么没来找小六?”白韶卿摸着她软软地黑发:“是姐姐的错,那时没有去找你们。”“后来呢?后来去找了没?”小六刚哭过的眼睛亮晶晶地。“去找了,可是迟了好几年,那户人家都搬走……对不起,小六。”白韶卿才说着,那边颜天打断道:“这又不能怪你,我都跟他们说了的。”小六看着白韶卿,眼睛微微弯了起来,靠到她怀里轻声道:“我就知道青青姐姐不会不管我们的。青青姐姐,以后小六都呆在你身边好不好?这些年,我真想姐姐呀。”白韶卿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眼眶不争气地蒙上白雾,说不出话来,只点了点头,一边豆芽不自在地哼哼:“你又不是小孩子,怎么可能一直呆在她身边。”“不用你管。”小六虎着脸,转过去瞪他一眼,颜天在一边笑道:“就是,将来让青青给你在京城找户好人家嫁了,可不就跟她在一块了么?”小六羞红了脸,一边豆芽更是给哽的说不出话来,气呼呼地又是看小六又是看颜天,小六看他那样子也在白韶卿怀里吃吃笑了起来。白韶卿看着他们,只觉这一切如此真实,却又形同虚幻,这是在她的梦境中时常出现的场景。她在这世上已经没有骨肉之亲,这些小伙伴是给了她第二次生命的人,对他们,她始终怀有浓浓亲情,此时终得团聚,又能见到他们嬉笑怒骂地样子,不知怎么的,心里却仍感刺痛,她不由得紧了紧怀着小六的胳膊,眼中却闪过金子的神色,不由得又叹了口气。好不容易将小六和豆芽都安顿了,她便出来寻金子,四下里转了一圈,却在一处安置病患地破院里见到他,他正帮着两个小孩儿将院边的一大块断石板搬到庭里,往上面铺上杂草,扶了个妇人躺在上面,弄完这一切,回头要走,便看到了默默站立着的她。二人对视了片刻,白韶卿正想迎上去,他却走了过来,朝她上下打量:“你戴了面具么?”他忽然问。白韶卿一愣,点头,他又道:“听那个小叫化说你如今也有一身武功了?”白韶卿又是一愣,才想到他嘴里的小叫化是颜天:“也是一般的防身功夫,当年在向山学的。”金子目光冷淡“能看到你平安就好,小六她一个女孩子,这些年跟着我们也是吃了不少苦头,她想跟着你,你便依了她吧。”“好,”白韶卿看着他的神色,点了点头。金子再看她一眼“我只是送她来这里,人送到了,我便回京去,松花还没好。”“她好了之后呢?你有什么打算?”“我们自然有我们的打算。”金子不再说话,和她擦身而过,白韶卿抿了抿嘴,便在后面跟着。走了一段,金子果然停下,恨恨地回头道:“你跟着我做什么?小六还等着你呢。”“你即记挂小六,自然知道她如果知道你这样走了,会有多难过。”金子垂头不语。“小六并不是只想和我在一起,她想的是我们全都能在一起,你明白的很不是吗?如今为何又要舍她而去呢?让她得了一个,再失一个,继续这样么?”金子肩膀微微动了动,才道:“起码这一次,我信你不会再扔下她不管。”“我谁也不会扔下。”白韶卿伸手就握住他的手腕,金子一怔,奋力甩也甩不开,脸都涨红了“我不要你管,你当年没管我们,如今也不用你多事。”“当年我确实有我的苦衷,虽然我后来也去寻过,可是毕竟失信与你们,你要恨我也是应该,可是,这些年,我时时刻刻都在挂念你们,却是真的。如今好不容易团聚了,你教我怎么能再安然地看你走掉?”金子抬头看她“你又何必想的这么多,其实说到底我们又不是骨肉亲人,不过是儿时的玩伴而已,而且我们和你……也只相识了半年,哪有资格要求什么。你在松花寨时能认出我们来,已经很够义气了。你往后,让小六过的好点就成,这孩子,受不得惊吓,跟着我们,是苦了她了。”白韶卿看着他淡然地面孔,话到嘴边,却不知如何开口,正犹豫不决,身边忽然微风一闪,一只手从一边伸过来,生生地自她手中夺了金子过去,她大惊抬头,却见穆遥正用胳膊紧紧环着金子的脖子,咧开了嘴笑道:“你别管他,这家伙脑子不好使,我给他两拳就老实了。”一边说着一边朝她眨眼,就这样挟着奋力挣扎地金子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