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楚国。一户朱门大宅,红缎高挂,彩球低垂,进入正门,便见一个硕大的金色寿字高悬在一座玉石雕嵌的寿桃上。整个府内人山人海,恭贺声不绝于耳。正厅的大堂上,摆开了数十张大席,最靠右的一张园桌上,两个白面书生抱拳后,正在一旁闲聊。左边那个长脸书生看着厅里满满的人,一脸羡妒地轻叹:“能活到这个份上,才叫不枉人世一遭呀。”他身边那个青衣书生笑道:“董老是四国皆有名望地人物,天下第一工!岂非一般人可比。”“天下第一工?当真了得啊。”“那是自然,你去打听打听,不说别的,就是咱们楚国,每年御用的刀枪剑戟,军队里的一应兵器,哪样不是董老治下的物件?南城那座兵器仓,每时每日,白天黑夜的,那做的只是一堆铁器么?那可全是银子呀。”长脸书生啧啧连声,又是摇头又晃脑,一旁却有个中年男子插嘴道:“你们这些年青后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二个书生都是一怔,看这人衣冠不凡,忙都凑近了些,那中年人道:“董老名望地位都是不假,只是这天下第一工么?嘿嘿,还得商榷。”“先生有什么但说不妨。”“是呀是呀。”那中年人看二人一眼,得意地摸摸胡须,轻声道:“听说过柏其轩么?”两个书生对望一眼,都是摇头。中年人得意洋洋,更是再次压低声音“这个,才是天下第一工呢。”二人一怔,同时问道:“这话怎么讲?”“柏其轩!那是先帝亲点的御用兵工大夫,他门上‘天下第一工’更是先帝亲书。那份荣耀,可比眼前强的多啦。只可惜,天有不测风云,竟让他赶上了一件灭门之事呀。”两个书生听到灭门二字,都是心中一颤,眼睛四下张望,又怕有人注意又想继续听他说完,好在那中年人开了话茬,顾自说了下去:“你们年青,怕是连那件大事也不知吧。唉,那可是生生的捅了大窟窿地天灾呀。就因为一句预言里有个柏氏,四国便引起了一场血灾,柏氏全歼,那真是血流成河,尸骨如山。柏家因此绝了,柏其轩满门抄斩,这才有了董劲清的这一出戏。天下第一工?嘿嘿。这称号得来的,怕是不宜吧!”两个书生听他语气尚有存留,可却都是后背发凉,不敢再问了,当下不由自主地都直了直身子,此时正好厅里人到的差不多,开了席,席上敬酒恭贺的,一时也就将此事隔开了。厅里的席面,只是给一般前来道贺之人的,隔着两条长廊,在内院正堂摆开的,才是今日的重头戏,到贺者皆为官员大吏,两边席面一字排开,当中的主席上坐着的,便是志得愿满的董劲清。此人白发白须,身材魁梧,分明已是七十高龄,可红润的面上竟是极为丰腴,保养得体地看不到一丝皱纹。今日是他七十大寿,看着眼前佳客云集,身畔子孙绕膝,正是志得愿满之际,此时正跟一名朝廷官员谈笑风生,好不适意。堂内一片欢声笑语中,却听丝竹声一停,门外翩翩然走近一队红衣舞女,个个轻纱裹面,身姿妖娆,随着她们的进入,堂内的喧嚣声也为之一顿。那十二名女子站好位置,便听堂后传来阵阵乐声,这些女子随乐而起,或扬袖如飞,或旋转似蝶,众人都觉眼前花团锦簇,无不为之心驰神往。正在众人意乱情迷之即,舞女中却有一人忽然排众而出,手中微光一闪,竟是笔直朝着主席位地董劲清而去,一面奔一面还叫嚷道:“今日为柏其轩复仇。”这名字实在太过响亮,在座各人又几乎都是多少都经过此事的人,闻言都是赫然一惊,不及回神间,那女子已经疾奔到了董劲清面前,手中一扬,朝着他当面便刺。董劲清本来也是惊的呆了,可是生死关头,他竟忽然反映过来,迅速无比将身前的桌子朝前推去的同时,他自己则朝后一滚,顾不得一身寿袍染满了倒下的酒汁菜汤,竭声大叫“剌客。拿刺客。”经他一呼,堂上众人也都纷纷回过神来,在后面护院打手更是一拥而上,没两下便将那女子摁倒在地,她手上的匕首自然也给夺下。一名黑衣护院向惊魂未定地董劲清禀报:“此人不会武功,凶器已然拿下,老爷受惊了。”董劲清这才定了定神朝地上那女子看去,她此时已经被强摁在地上,四肢被牢牢踩住,却依旧奋力扭头大叫道:“董劲清你背信弃义,欺世盗名,贿赂刑场监斩,私扣柏氏父女,百般虐待逼迫他交出所有才学在先,又杀人灭口在后……”这一席话说的极快,却是吐字清晰,在场众人都是微微一愣,董劲清又急又怒,面皮发紫,狂叫道:“你们都呆着做什么,这疯子口出狂言,还不立刻让她闭嘴。来人,给我割了她的舌头!”立刻有人拔刀上前,伸手去捏那女子的下颌,那女子一面奋力挣扎,一面继续叫道:“爷爷,青儿对不起你,杀不了这恶贼,您在天有灵,必要看着他家破人亡,不得好死。”董劲清闻言却是眼神一凝,朝身边的人使个眼色,那人上前一步,从那护院手中接过刀来,却是转过刀刃,用刀背狠狠地在那女子颈后一切,那女子顿时晕了过去。紧跟着这几人便将她拖了下去,席上又重新整理布置,乐声再起。董劲清好不容易送走了最后一位贵客,立刻朝后院走去,穿过几重叶绿花红的院子,来到的,却是与前院完全不同的一个僻院,几株苍天大树将阳光遮掩地严严实实,光线昏暗如夜,四下里阴风阵阵,树荫下的一间大屋外站着几个大汉,看他过来,才打开房门。这是一间小小的厢房,那女子背绑双手坐在桌边,精神虽然萎靡,身上却还没有鞭打痕迹。董劲清盯着她好一会,才在她面前一张太师椅上坐下:“你是柏其轩的孙女?”那女子转头看他一眼,却不加理会,依旧垂下头去。董劲清嘴角含笑:“本来像你这样胆敢扰局,坏老夫大事的人,老夫根本勿须过问,直接杀了了事。”他紧紧盯着她,将那女子听到此言时身躯微微颤抖的动静看在眼里,笑容更深“可是最近碰巧听说了纪军大发神威的事,却令老夫忽有所想,你爷爷他,还活着?”那女子依旧一言不发。他站起来踱步,慢条丝理地道:“其实当年的事,多有误会。老夫刑场救人,那可是拼上身家性命做下的大事,可叹你爷爷大难之下,受了惊吓,弄的神志不清,老夫待他一片赤诚,他却听信一个小伺的胡言乱语,离我而去。这些年来,老夫从未停止寻找,只可惜人海茫茫,终究无法如愿。”他的声音不疾不徐,神态更是从容“其实我与你爷爷结交甚厚,又是同道,向来仰慕他的才能,他遭遇大难,老夫诚心拜学,也是想将此技发扬光大。天下第一工,不过是个虚名而已,此时他若是还在世,老夫必定上达天听,为他正门楣,立字号。老夫相信,以又珍兄的长智,这些年来专心经营,只怕技艺比当年又更高一筹,更何况……”说到这里,他瞟了那女子一眼,叹道:“纪国之战已经传遍天下。听闻当时地动山摇,几声响雷过后,活生生的人马都被炸成了碎屑。世人都道纪国忽然有天兵助阵。呵呵。老夫浸**此道多年,却能多少明白一些,想必是从炮仗中得出的道理。为什么老夫就从未想过呢。唉,当真是了不起,了不起啊。”那女子这才看向他,神色中隐有傲色:“你便是有了天下第一工的名号,也没有那样的本事。”一丝怒意在董劲清脸上一闪而过,随即又变回笑脸“是呀,跟你爷爷相比,老夫确是算不了什么。只可惜……他没有机会享受这应得的荣耀……”那女子怒视着他,胸脯亦气的一起一伏。董劲清只作不见,叹道:“当年柏家实属冤案,只可惜老夫人微言轻,又与柏家非亲非故,不好代言。近年来战乱四起,楚王每每召见老夫,总是感叹,当年被强秦所迫,做事太急,没有给柏家申辨的机会。若是又珍兄在世,必能创出神器来护卫我国啊。”说着已是双目尽湿,那女子也是渐渐抽泣起来,泪如雨下。董劲清神色更是悲伤,伸手示意,一旁的几个汉子立刻为那女子松了绑,他朝她缓缓走近,双目流泪:“你长的,果然与你爷爷有几分相似……”那女子怔怔看着他,神色复杂,喜怒虽是难辨,可初时的戾气却是减了不少。董劲清走近一些,伸手在她头发上轻轻抚摸,柔声道:“你爷爷还在世么?”那女子呆呆看着他半晌,却是一字不发地摇了摇头。董劲清叹道:“想必又珍兄是不在了,要不然怎会任由宝贝孙女出来涉险,更何况他若是在世,他那样刚直的人,也不会当真认为是老夫害了他,必是会来寻老夫说清楚问明白的。老夫……也有许多话想告诉他……一转眼,都白了头啦。”说罢泪如雨下,那女子注视着他,猛然转身扑在桌上号啕大哭。董劲清在她身边,轻声道:“老夫是明白又珍兄的,他若是恨楚国,便应当助月还非助纪……他助纪军攻秦,是要为柏氏满门讨个公道呀……秦国逞强欺弱,光柏姓一门,造下了多少冤魂,老夫都狠不得……狠不得也去跟他拼命。唉,说起来老夫虽明白又珍兄的心思,对他此举却不太赞成。”那女子抬起泪眼来看着他,他长叹道:“又珍兄想复仇没错,可是于其助纪攻秦,解楚国之危,为何不干脆将这宝贝奉到楚王面前?一来,可将功赎罪,立了这等大功,还怕楚王不为柏家平反?二来,咱们楚国有了此等利器,自然强大昌盛,到了那时,一举攻破秦城,即报旧仇,又壮楚威!那不是功德千秋的事么?”那女子听到这里,眼中透出一丝迷茫,嘴唇动了动,却没声音,董劲清忙道:“姑娘说什么?”那女子抬眼正视他,静看了好一会,才道:“这主意,是我拿的,当真这么不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