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元灿顺着鳏夫的手势一看,心里顿时就凉了半截,因为齐慷面朝墙壁蜷缩的姿势很不正常,卷曲而僵硬,一只扭到身后的手呈半曲半合状,指缝中还散落着几根枯草,而身下亦是一片凌乱,似乎是曾用力的抓扯过草铺,卓元灿几乎是在看到齐慷的第一眼便立刻产生了不良之感。他头脑一片混乱的想站起来,但是由于坐的太久血脉阻滞手脚麻木,因而刚一起身,便一下栽跌在地,那鳏夫阴郁着脸扶了他一把,卓元灿咬牙活动了一下麻木的手脚,这方能缓步挪到草铺跟前。卓元灿颤抖的伸手,探向齐慷的鼻下,不小心碰到齐慷冰冷的皮肤,那种带着彻骨寒意的冰冷让卓元灿差点骇叫出声,只有死人才会这么冷。卓元灿扑通一声跪在了草铺旁,终于泪如雨下,哭叫道,“先生,先生你怎么啦,你醒醒,你快醒醒啊,你不能就这么走了,丢下灿儿一人今后该怎么办?”哭喊逐渐转为嚎啕,自从皇宫脱险逃命后,这还是第一次这么痛苦的不能自己,有太多的悲伤就此倾泻而出,一发不可收拾。也不晓得哭了多久,昏天黑地的元灿才想起来,不能让齐慷就这么躺着,得找个合适的地方安葬,遂起身问那鳏夫,能否允许他暂时就近将先生入土为安,以后祭奠的时候也好有个寻处。鳏夫仍是默默不语,似乎从元灿一见他的时候他就没开口说一句话,令元灿甚至怀疑他是个哑巴,鳏夫出门,依旧是推起那辆独轮车,示意元灿将齐慷的尸身放到车上来,但元灿却退缩地直摇头,“不,不,我不敢碰先生的身子,太冷了,冷的可怕,都是我害了他呀!”见元灿骇惧如此,没办法,鳏夫只得指着独轮车,让元灿来扶着,他去将齐慷抱了出来,放在了车上,又在屋里找了凿子镐头等物放在齐慷身边,两人一起扶了车子,推向他们来时的一处空地。掩埋了齐慷,卓元灿在齐慷的坟前坐了很久,鳏夫也没理他,独自推着车子先回了草棚,不知该外哪里去,不知将来会怎样,卓元灿将从前的一切回忆了一遍又一遍,始终不敢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噩梦的接连来袭,他甚至后悔,当初为什么会以为离开皇宫一起就都是美好的,母后死了,蓝玉死了,现在连齐慷也受他的连累而病死,其实该死的也许应该是他这个灾星,谁跟着他谁就得倒霉。傍晚时分,元灿回到草棚,准备向鳏夫辞行,本来说好是留宿一夜就走,没想到突然发生了变故,以致又耽搁到晚上,但元灿已经无所谓了,住在哪里,有没有吃的,对他来说都不再重要。然而那个鳏夫尚未听完他的话,便拉他进屋,指了指锅中炖的肉,卓元灿一见,心中百味俱陈,他苦笑道,“你存点食物也不容易,我一个废人,还是别让我浪费了你的粮食吧”,且出门抚摸了好一会儿蓝玉的马,回头对跟来的鳏夫道,“我现在身无分文,只有将这匹马送给你,以聊表谢意,这是匹良驹,你切勿杀了,好生喂养着它会有用处的,顺便也请你替我常去照看一下齐先生的坟,他日,若我还能归来,定不会少了你的赏金!”鳏夫见拦不住卓元灿,只得用油纸包了两块兔肉,送给他在路上吃,并指了最近村镇的方位,“公子保重,以后若要寻我而又辨不清方位的话,只需在镇子上问宋大虎的家即可!”难得的,汉子终于开口说了话。卓元灿点头谢过,取了自己的佩剑提在手上,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荒郊野棚,只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京城中,厉仁瞧见四下无人,闪身钻进了一条窄巷内,从窄巷的尽头翻墙跳入另一条弯弯曲曲的巷子,走了一段,在巷子内的分岔路口又向右行,来到一户紧闭的大门前,扣动了大门上的铜环,一下两下三下。过了半天,院门被从里打开了一条窄缝,露出一双水灵灵的眼睛,见是厉仁,欣喜之色跃然眉梢,“你回来了,今儿怎么这么晚?”“遇上巡逻的,避了避!”厉仁闷声答道,又向身后环顾了一番,确定没人注意到自己,这才闪身进了院子。“情况怎么样,联系到郎定远了么?”甄湄问。厉仁摇头,“我足足守了五天才等到郎定远单独出行,可惜还未来得及搭上腔,他就被娄训派来的人请上轿子了。”甄湄倒吸一口凉气,“被娄训的人请进皇宫了?那不是意味着郎定远也反了么?”“未必!”厉仁环顾院中,“有水吗,我快渴死了,顺便再打点水来给我洗洗脸吧。”“好,仁表哥你稍等!”甄湄说着匆匆转向厢房,不一会就端来一盆热水以及脸巾,放到院子中的木架上,接着又端来茶盘,茶盘摆好在院中的石桌上时,厉仁已经洗完脸,搭了帕子,就在石桌边坐了。“湄儿你还好吧?这附近没什么人注意到你吧?”“嗯,听你的话,我都不太敢出门,虽然生活依旧简陋,不过比起原先嬷嬷给我安顿的破屋子,已经是好上百倍了”,甄湄打量着她的新家,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仁表哥你是怎么找到这房子的,没有人收租金么?”厉仁吹开漂浮的茶叶,也不顾烫,连连啜饮了好几口,这才道,“哪有什么人收租金哟,宅子的主人全家老少都避祸到乡下去了,只怕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咱们先住着,等以后寻觅到更适合的房子咱们再搬。”甄湄欣慰的笑了,“湄儿怎么觉得现在的仁表哥是越来越能干了,若是没有仁表哥,湄儿真不晓得该怎么活下去。”“不,湄儿,别说这种话,就算没有我,你也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厉仁竭力保持冷淡的口吻道。甄湄撅了嘴,“我知道,仁表哥一心想报仇,时常出入危险中,怕牵累了湄儿才说出这种话,可湄儿不在乎,不管仁表哥想做什么,湄儿只愿还能和仁表哥在一起就好!”厉仁无奈的叹口气,“湄儿你呀,我说的可是实在话啊,如果我万一有个什么好歹,你得保重自己好好活下去,知道么?”“我不要听!”甄湄将身子一扭,别过脸去,“厉仁表哥绝不会出事的,绝不会,不许你乌鸦嘴!”“好好,不说了,家里还有吃的么?”厉仁露出乞求的眼神。家里?两个字说得甄湄心中暖暖的,也心酸的想掉泪,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了,才有人把她的居所称之为家里呢。“有,当然有,我也还没吃呢,就估摸着你会来,所以一直热在锅里!”甄湄掩饰着自己的酸楚,慌忙站起身一路小跑着去柴房。几只煮红薯还有一碟咸菜,这便是两人的晚饭,或许已度过了最初的不适应期,两人对这样的晚饭都没有表示出太大的惊异,甄湄尴尬地解释道,“现在秋冬季,京城中也就是红薯最多卖的,也最便宜,只是不知厉仁表哥你能不能吃得饱?”“有总比没有好,湄儿,以后别专门等我了,我回来的时间也不一定,你别因此饿坏了自己的身子,哦,对了!”厉仁放下刚刚抓起的一只红薯,从破破烂烂的衣襟里摸出了两枚铜子,推到了甄湄面前,“呵呵,你看,今儿也不是全然无收获,虽然不多,但能补贴点算点,行么?”甄湄瞥了一眼铜板,“仁表哥你这是做什么,几只红薯而已,若这都要你补贴,那还不如你直接拿去街上买罢,何必又吃我的?何况我变卖的珠子,还足够维持很长一段时间呢,你再这般,我可就要真的生气了!”“呃,你别多想,我没有轻侮你的意思,我只是觉得由你替我收着,我会安心些,我一个叫花子,身上本也揣不下什么钱,隔三岔五能讨上两个铜板,尽管不入眼,可一个大男人总是白蹭女人的饭我厉仁做不出来,好歹,你就当是顾我一个脸面可以么?”厉仁轻轻的,劝着甄湄。甄湄想了想,伸手将两个铜子捡在手里掂了掂,开厉仁的玩笑道,“怎么,如今京城这么混乱萧条,竟还有人像我一样傻,舍你铜板么?”厉仁也笑了,再次拿起一只红薯,剥着皮,若有所思道,“说起来,这两枚铜板还是郎定远赏我的呢!”“郎定远?他为什么赏你铜板?”甄湄诧异地停住了手中的动作。“估计当我是货真价实的叫花子吧!”厉仁不以为然道,“他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喊了一声,‘赏点饭钱吧,军爷!’喏,他就随手丢了两个铜板在我的破碗里,我本来想跟上他致谢,顺便套一下他的话,谁知腿还没迈开,就有个侍卫模样的人堵了郎定远的路,请他上轿。”“好险!”甄湄咋了咋舌,忽而想起厉仁先前未说完的话,就问道,“郎定远被娄训的人接走,明明就是他投靠了娄训嘛,为什么你说不一定呢?”“郎定远是虎贲营的主帅,也是京师五大营中力量最强的,守卫京师娄训还用得上郎定远,换我也会去主动拉拢,所以说郎定远是否投靠了娄训,现在还说不准”,厉仁将红薯塞进嘴里,一口就吞掉了半个,看样子是饿的不轻。“那你别去找郎定远了,不管他是否投靠娄训,都太危险了!”甄湄不无担心的劝道。“唉!”厉仁解决掉一只红薯,又拿起一只剥皮,“危险当然是危险,但是不冒这个险,就什么希望都没有了!”“来,湄儿,你也吃啊!”厉仁见甄湄欲言又止,怕她因此而过于焦虑,便将剥好的红薯递给甄湄,“别替我担心,我自有分寸的。”甄湄无奈地接过红薯,轻轻的咬了一口,“这样才乖嘛!”厉仁笑,又接着给自己再剥。突然,甄湄放下红薯,猛地站起身,冲到院子的一个角落就是一阵干呕,厉仁吃惊地,也紧跟着站起来,尾随过去,“湄儿?湄儿你怎么了,吃坏东西了么?”厉仁一边嘘寒问暖,一边帮甄湄轻轻拍着她的背。甄湄一边摇头一边继续呕吐,她似乎没吃什么东西,所以除了呕出些清水来别无他物。好容易止住,甄湄自己从怀中掏了帕子掩住嘴,叫道,“仁表哥你别看,太腌臜了!”厉仁笑笑,退后几步,转身去拿了石桌上的茶水给甄湄漱口,并再次关切地问道,“怎么回事,要不要看郎中?”“我也不晓得怎么回事!”甄湄边漱口边含含混混的答道,“最近几天,嗯,都是这样,胃里老泛酸,吃什么都觉得恶心……”厉仁呆住,死死地盯着甄湄,“最近几天都是?是不是想吃酸东西?”“嗯,是有点想”,甄湄漱完口,转身将茶杯递回给厉仁,却发现厉仁的神情已经大变,“仁,仁表哥,你,你怎么啦?”甄湄心慌的退了一步。“皇上,皇上他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和你同房是什么时候?”厉仁拼命克制自己的愤怒,好不容易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你,你什么意思,你是说……”甄湄瞪大了惊恐的眼睛,在脑海中急速地搜索记忆,手中的茶碗也因为惊慌失措而跌碎在地,茶水溅洒,打湿了她的鞋面裤脚,可她却是浑然不觉,是了,皇上在宫变前还留在她身边,皆因她当时伪称自己已怀上了龙嗣,皇上也曾问过,为什么还看不出行迹,甄湄就按照椒兰教她的话,说是龙嗣月份还小,要过两月才能显形,没想到,弄假成真,她真的怀上了龙嗣。可早不怀,晚不怀,偏偏是在这个时候,那几乎没有尽过多少做丈夫责任的皇上早不知所踪,也弃她的生死于不顾,她死里逃生,在绝望中遇见厉仁,本以为可以重新开始一段新的生活时,突如其来的小生命却在转瞬间,打碎了她所有的幻想,让她正视到无比残酷的现实。“不,不会的,不可能,厉仁你别多想,这绝对不可能!”甄湄哭叫出来,伸手去拉厉仁的衣袖。但无论甄湄如何的否认,她的哭泣已经说明了一切,厉仁血液上涌,浑身都充满了说不出的愤怒,这是上天在提醒他么,提醒他眼前的这个女人曾属于别的男人,而且永远都将活在那个男人的影子里,他该怎么办,他能怎么办?厉仁缓缓的,麻木的去掰甄湄的手,然而他越掰,甄湄越是拼命拽住他,“不,仁表哥,你别丢下我,别丢下我一个人,是我吃坏了东西,不是你想的,不是啊!”甄湄的手指柔嫩纤细,每掰动一下,厉仁都会觉得甄湄的手指要断似的,可是这样的手指却出奇的大力和固执,刚刚勉强掰开一指,衣袖又再次被不顾一切的拽住,厉仁的心很疼,他不忍甄湄受伤,却也无法接受突如其来的打击,甚至,他觉得自己被人重重的打了脸,被人开了一个近乎残酷的玩笑。厉仁不再去掰甄湄的手指,他暗运内力,将手臂一抽,只听“嘶!”的一下,半截袖子都被撕开,脱身的厉仁头也不回的走了,迈出了他曾经称之为家的小院,身后传来甄湄撕心裂肺的哭泣,久久萦于耳边。在黑暗中穿街走巷,却漫无目的,厉仁的头脑昏昏沉沉,脚步拖拽,甄湄的哭声让他疼痛难耐,他甚至恨不得在自己胸膛上开一道口子,将受伤的心掏出来抚平。也不晓得穿过了多少道街巷,刚刚走过一道街口的厉仁差点撞上夜巡的京城戍卫,这让他猛然惊醒过来,已经过了宵禁时间,如果被抓住,戍卫们会不由分说将他砍了头,厉仁躲在树影后,心里怦怦直跳,千万不能被抓住啊,他想。甄湄手中拎着厉仁半截被撕烂的袖子,颓然跌坐在地,在痛哭中她想到,一个人若绝然离去,大概怎样的苦苦哀求都无法令其回心转意吧,即使厉仁的反应是一个男人最正常不过的反应,即使他的愤怒合情合理,然而对她,却只剩绝望。凭什么她要受这许多磨难,凭什么一无所有之时,还要为从不对她有情的男子生儿育女,如果老天真的要戏弄她,大不了,就是拼却一死。甄湄渐渐止歇了哭泣,她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进了房间,只是家徒四壁,便是寻死,也似乎找不到个合适的物件,甄湄想了想,抓起屋子里唯一的床单,用手试了试结实度,然后去找剪子,准备将床单撕成合适的尺许宽,不过下剪子的时候她又忍不住掉了泪,“厉仁,我没法给你一个清白的身子,却可以给你一颗干净的心,你且瞧着吧!”甄湄狠狠心,一剪刀铰了下去,然后用力一撕,床单一分为二,甄湄拿了较窄的一边,拧成一股,抬首就去寻合适的房梁,正在这时,一个声音在窗外幽幽道,“好好的,又作践东西作甚,撕了别人的衣服还不够,还要撕床单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