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川十六都的问题上,无论是西川人还是南国宫廷,抑或是萧国、代国,都承认那已经是云珞依的私人领地,她对于西川,拥有唯一的处置权,所以这些下位使节,不理也罢。可是,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或者是不是对方失礼在先,为这事打伤本国使节,她都必然陷入了一个极为不利的境地。一个和亲而来的公主,对自己的臣子都如此不仁,又何谈在别国为妃的礼教德行?正在所有人大眼瞪小眼的时候,小院的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清朗的笑声。云珞依感觉心脏陡然停跳了一下。这清雅宜人的声音?不会吧,他不是应该在明年的秋天,才因交换文书来到萧国的吗,怎么会在这种时候出现……“聚众僭越,恶语犯上,你最好就这里撞死吧,”不染纤尘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兰花清香从门外传了进来,“否则,回到南国,本相不保证,你还能有这么轻松的死法。”一抹白到耀眼的影子,背着朝阳的方向,走进了所有人的视线。闲适而随意的步子,仿若是飘地一样踏进了小院,明媚的阳光斜射在他不惹凡尘的雪白衣袍上,勾勒出如天神一般的旷世风采。“天啊,相爷……”“燕……燕相?”围拢在那使节身边的人,全都不由自主地让开一条路。那一袭白衣,似乎带着不属于这个世间的灵气,总会叫人从心底里,生出一股子不敢直视的感觉。精致柔美的脸庞上,眉目轻勾,悠远的笑意若无实质地挂在唇边,他即使一句话都不说,只一身高华而淡泊的气度,仍是让人心神不住地颤抖。“燕相,您……怎么会来?”小院里安静了很多,开口问话的使节,声音也是怯怯的,更没有人胆敢上前,去做出什么不敬的举动。一头乌黑的长发,被他用珍贵的黑珍珠发簪,随意地梳在脑后,宽广的雪袖随风轻晃,这样的人……这样一个风华绝代的人……哪怕,只是稍稍触碰一下那一袭白衣,都是莫大的亵渎吧?……燕惊尘是什么人?天下的文人墨客,听到这个名字,会敬如神明,顶礼膜拜——他的那一套《山河志》,洋洋洒洒上千首诗词歌赋,传抄于东西南北十二国,三载而不绝。一篇篇惊尘绝世的文章,写尽了这世间秀丽山水,江山权谋,生死百态。举天下才子,竟再找不出一人能出其右……这位人称燕相的翩翩公子,出身南国数一数二的大贵族燕家,母亲又是在任昭王一脉嫡亲的姐姐,无论容貌才学,都堪称当世一流,他十四岁离开南国游历,十六岁才名已动天下,十八岁回国,就立刻官居一品,短短一年,就通过各种举措获得了举国上下的承认。不得不说,有些人,天生就是命运的宠儿……“王上早该派我来的,公主表妹在异国跟这样的一群猪相处,会不会很难熬?”燕惊尘走近云珞依,唇角微微扬起,脸上的笑容秀丽而清雅,好似高高的雪山之上最美最轻的云朵。“还好。”云珞依低头一笑。这家伙的清雅温和,从来就只针对特定的人,若是一个人的所作所为入不得他的眼,那他是绝不会留半分情面的。其实这话说来有趣,难道她父王就应该把人才全都派到萧国,反而把一群猪留在他自己身边不成?“燕……燕相……我们不是……”“相爷!公主要将……她辛辛苦苦打下的西川十六都拱手相送,我们,这是在……”被称为猪,是个人都会不舒服的,只是面对一个一品朝官,他们又不敢发作。有意思的是,这一群伶牙俐齿的使节,一个个舌头打结,连一句解释都说不清楚。不过,不管是解释得清楚,还是解释不清楚,对于燕惊尘而言,似乎都没多大区别。因为他的目光,始终都只落在云珞依一个人的身上,丝毫没有听旁人说话的意思。“听说公主一到萧国就病了,书信传回国,王上就担心得整夜睡不着,让我立刻动身过来。”舒雅的气息沉淀在温柔的呼吸之间,白衣轻展,洒落一地的宁静悠闲。云珞依一笑:“哦哦,原来是父王要你过来,不是你自己想要过来的……”“呀,那当然,微臣家族可是世代忠良。”燕惊尘浅浅笑道,“只是,让王上怎么看到书信,怎么让我过来,这些小手脚,就无伤大雅了吧?”“呵呵呵,你呀你呀……”云珞依早知道,燕惊尘从来就不是个随波逐流的人,他想要的做的事,肯定就会去做,哪怕算计的是南国的王,大概也不会有什么愧疚把。一众使节团,却是听得心惊胆战。这叫什么事?原来,王上最信任的燕相,竟做这样欺君罔上,大逆不道的事?白衣单骑前来萧国看朝华公主,而公主还是即将成为紫帝妃子的……这世道乱了,真的乱了!灵枢刚刚吩咐后堂煮了茶,一回来就看到所有使节一脸菜色,眨了眨眼睛叫道:“咦,你们那什么脸色,搞得像是怕被杀人灭口似的?”“啊,不,不不……”不提杀人灭口四个字还好,一提这四个字,所有使节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灵枢实在看不下去了,放下手上的果盘,简单地检查了一下那位宣节使的经脉,大致看着没生命危险,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好了好了,你们一大早的闹也闹够了,公主跟相爷心情好,不跟你们计较,还快不扶了他退下?”众使节看看灵枢,又看看:“可是……”西川十六都的事情,难道燕惊尘就不劝公主一句吗?灵枢和素问是宫女,跟着公主胡闹也就算了,可燕惊尘,是南国的一品大员啊……西川十六都就这样送出去,他能一句话都没有?“可是什么?”灵枢眉毛轻挑,直接打断了他们的话。“西……西川……”灵枢不由冷笑一声:“滚你的西川!如果连你们都能想明白公主和相爷做事的用意,南国朝堂上的大人们直接辞官,回家种地好了。”她实在是没什么耐心,伸手拎起那受伤的使节就扔出了小院,“想要对公主的决策指手画脚,你们还早得很!”使节团的其他人发出一阵惊叫,急忙接住飞出来的那红衣宣节使。云珞依的目光落在灵枢身上,很久没有移开……别看这丫头平日懒懒散散的样子,其实云珞依知道,灵枢心底里是最护主的。前世是她错了,她在一步步的困局中忽略了灵枢。这次,一定要搞清楚,在灵枢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连一句诋毁的话都不容别人说的灵枢,会走上背叛她的这条路?……使节苑处在整个萧国皇宫偏东南的地方,初夏时节不比秀丽南国的清透,空气中反倒是带着阵阵雨季的湿闷。萧国的气候,跟云珞依从小长大的环境差别太大,这也是她一到萧国就生病了的原因。屋内空间不大,从小小的茶花厅透过雅致的屏风,甚至可以看到闺房里淡紫色的珠帘。一阵阵少女特有的香气,弥漫在斜射进房间的阳光里,一如云珞依飘渺而不可捉摸的笑容。“这个季节,你不是应该去通幽谷,陪了清大师,品瑶山的新茶的吗?”云珞依喝了一口素问送上来的茶,一边朝燕惊尘问着,一边心叹,这萧国的茶,还是没有南国瑶山的茶那般清新甘甜。平静、宁和,仿佛洗脱了一世铅华的声音,让燕惊尘俊秀绝美的脸容轻轻扯动了一下。云珞依和燕惊尘,一个是南国昭王的掌上明珠,一个是大贵族的嫡子,两人几乎可以说是一起长大。燕惊尘总以为,这世上再没有人,能比自己更了解她。可是,云珞依这一句话开口,语气中的幽静和旷然,却让他没来由地感觉到了一丝陌生。燕惊尘搁在茶盏上的手不易察觉地颤了一下,叹了口气:“短短两个月不见,公主大变了。”“变了吗,”云珞依微微一诧,随即一笑,“呵,是哪里变了呢?”哪里变了……眼前的少女,仍如初见的秀眉明眸,一头乌黑的长发半挽半散,精致美丽的容貌和策马山河的气度,都没有半分变化,可是……“我感觉,”燕惊尘微笑着打量着她,良久才回答,“好像是,人长大了吧?”“呵……呵呵呵……”云珞依的眉毛微微弯了一下,忍不住笑出声来。前世十九年的时光,三年多的萧国生活,一世的风光、感动、痛苦、死亡,今生的重生,心里铺天盖地的悔恨、决断、信心……全部被这风采惊尘的少年,三个字点得透透澈澈。长大了!是啊,说到底,就是长大了。只不过,这长大的代价,也未免太重了些。燕惊尘看她笑,目光中闪过柔和的光芒,突然开口道:“公主。”“嗯?”云珞依偏过头,含笑地去看他那一身白衣,仿佛怎么看,都看不够。燕惊尘也任由她看个不停,清雅的笑容里缓缓流出一句话:“公主。我留下来,可好?”“什么?”云珞依脑袋轰了一声,脸上的所有表情,瞬间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