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徽国华昌城的一片林道中,数百人浩浩荡荡地前行着。前后均举着龙旌凤翣,肩挑金箱彩凤,良怡与云闲则坐在前头一辆纱绫扎系的绛绸马车上,冠袍带履的马夫似乎因为接近华昌城,兴奋之下也扬了一个响鞭。良怡坐在马车上,听见响鞭声,不禁也欢喜了起来,可欢喜之下,又忐忑不安。云闲在良怡对面叠着红霞帔,听见响鞭声,非但不如良怡那般欢喜,反而略带怒容,低声埋怨道:“夫人界线绣得密,也幸而是简单的纹样,要复杂些,奴婢也指不定没法补了。”良怡起身弯着腰坐到云闲身侧,托过云闲手中的霞帔,细细看着:“他们哪里见过这样的衣裳针绣?往日又多有照顾咱们……”“多有照顾是应该的,可躁手着把嫁衣都挂破口子,就是不该!奴婢倒觉得这事很是不吉利,亏你袒护他们。”云闲依旧怒着,一边缠着针线,还一边往帘子外瞪。良怡将霞帔又放回了云闲腿上,笑道:“如今我们是人离乡贱,哪里好仗着点事就责打他们?你不也时常让我多笼络他们吗,怎么这事你就气着了?”云闲放下手中的针线,看着良怡叹了口气,格外地语重心长:“公主,你一辈子也就嫁这么一遭,奴婢是随着你和夫人一起置办嫁衣的,夫人就想着用界线绣得美满大气些……若非如此,何苦劳神弄什么界线?如今、如今说挂破就挂破,奴婢能不气吗?”良怡见云闲还顺带瞪了自己一眼,似乎是在埋怨自己没有杖责那些人。良怡笑了笑,却没有再理会云闲,而是侧到一边闭眼假寐。她又哪里是不在意,倘若是寻常人家,为这事责打下人,也是情理之中,夫家娘家也不会因此怪罪。但是现在,她怕啊。即使云闲一直说自己能责打那些人,甚至还能借此让他们尊重些,但她还是止不住地害怕,生怕自己做过头了,惹得人人怨恨。突兀间,马车一震,停了下来。良怡坐起身,看着同样不知缘由的云闲,低声道:“不是就到华昌城了吗?怎么还在这时候停下来?”云闲将手上的衣物摺叠好,放回箱子里后,边起身边说:“临近华昌城,不会出什么岔子的。公主,你且安心,奴婢下去问问。”良怡点头允了,略显担忧地看着云闲撩开暗红帘子,走下车去。不多会儿,车内便听见外头徽国人爽朗的笑声,似乎是在笑云闲过于担忧,云闲也依着笑骂了几句。良怡这才把心安下来,摇头笑着自己过于胆小怕事,一边又看着已经被云闲补好的衣裳,一时间喜忧参半。“公主,他们是停下来休息片刻,养足精神的。”云闲脸带红晕地笑着上车来,“说什么怕自己风尘仆仆的样不好看,又说什么得把龙蟠凤舞的都举起来,把仪仗都依着刚出宫时的样子。”良怡伸手拉了把云闲,让云闲坐到了自己身侧,打趣道:“方才还教唆我责打他们,怎么这一会儿就和他们有说有笑了?”见云闲楞了一下后,低头羞怯地笑了起来,说:“他们的性子当真与咱们那里不同,奴婢刚下去的时候,那几个大汉样的,居然扭扭捏捏说对不起公主,又拐着弯要奴婢说出怎么绣花样。大男人的要知道怎么刺绣,岂不笑死人了。”良怡看着云闲羞怯的样,倒是觉得这徽国是个好地方,原本事事顾着周全的云闲,都能在三个多月中,变得爽朗明快,心肠也不似在宫里边那样,转着十八个弯儿。“那咱们也下去走走吧。”良怡拉着云闲,起身就要下车去。不料,良怡觉得自己手腕间一紧,不但没下车去,反倒被云闲又拉回了座位上。良怡不知道云闲怎么会这般失礼,只想着云闲约摸是被徽国人的爽朗感染,给**得没了礼数,便略带怒气道:“云闲,你这是做什么!”良怡说完,却见云闲自箱内取了件秋香色的青肷半袖褂来,要给良怡穿上,良怡偏还恼着,转过身不乐意理会云闲,只说:“这车内本就有三两个暖炉,你还拿这些衣裳给我,难道就怕冻死了我?”“公主,你这是哪里的话!”云闲刚说完,似乎这才发觉自己逾越了,忙跪下来,手臂间还搭着褂子,“奴婢打听到他们早几天就遣了快马回城,这会儿该有人候着在城门口了。要不怎么会急着停下来,又是举雉羽夔头,又是抬金顶凤版舆?”良怡转过身看着跪在地上的云闲,等着云闲继续说,便见云闲将褂子叠到椅子上,边说:“奴婢想着,公主身份不同于寻常妇人,城门口迎接的,定然是富贵之人。到时候公主指不定定要下车周旋一二……他们身处权贵,哪里如这随从般爽快,只怕心里不知积累了多少个心眼儿。”“所以你便拿了青肷褂子来给我穿上,充当门面。”良怡被云闲这么一说,也不好意思再耍性子,便虚扶起云闲,边强作欢笑道:“这几个月见你总没什么心思,笑闹随意,还以为你……总之,是我瞎埋怨你了。”等云闲起身后,良怡便让云闲给她加上褂子,一边暗自恼怒自己不知收敛的性子。云闲给良怡穿好褂子后,叹道:“有权势的人,心肠总比寻常人多几道弯,无论阜国还是徽国,总是一个理。而这些随从来迎亲的,奴婢见他们脾性大气,爽快豪迈,心内也不藏什么事。想来是徽国那边特意选的,就是想让公主别过于警惕思虑,以免误了成亲这种大好的时辰。奴婢这几个月来,也过得是很合心意,既无须步步为营,也无须勾心斗角,只管打闹便是。可这些日子,公主本该放松些的,却是日日忧思……”良怡拉了拉衣襟,推搡了把云闲,说:“你也别说这些了,又惹得我想起陈府的事来。去把那雀绿的暖炉寻来给我。”云闲也不再多说,便蹲下去箱内寻暖炉。车内服侍妥当后,却听见外头想起了细乐之声,当真一如刚出宫时的风光。良怡坐在车上,听着云闲说什么自己年纪还小,思虑不周也是有的,又说什么在徽国内,只要安分做好自己便是,其余的倒不急。马车上偶有颠簸,依稀间让良怡觉得自己是在坐着花轿,摇着摇着,就到了夫君家。车外的细乐声,正如民间所说的,喜乐铜锣。可云闲在耳边说着的,又分明是两国合姻,自己的地位,反倒细微起来,好似这嫁的是个棋子,娶的也是棋子,无须思虑,只需要随着走这步,走那步……思虑间,总是会觉得日子过得快,良怡只觉得掌中的暖炉还未烧完一巡,马夫又扬了个响鞭,接着是略微的一震,马车又停了下来。良怡搭着云闲的手,听着外头静谧得只剩下细乐声潺潺不断。本是搭着云闲的手,却反被云闲捂在手中,听云闲低声道:“想来是到城门了。”良怡只直直地看着马车上的帘子,红底金绣,凤羽云纹,总是一样的图案,可良怡不禁紧握住了云闲的手,她满心的惊慌,生怕撩起帘子后,看到的是让她恐惧又陌生的人事。并未僵持多久,良怡便听见细乐声止住了,接着是簌簌的下车跪拜声,仔细着分辨,才听明白。这迎亲的队伍并不是到了城门口,而是遇着了徽国的鸿王。就在这时,云闲轻拍了良怡的手背,良怡这才略微放松了些,但依旧仔细着听车外的声响。“阜国的岚华公主,可否下车来?”低沉的男声突兀传入良怡耳边,这稍显生硬的阜国话,更是唬了良怡一惊,直接就看向了云闲。只见云闲弯着腰到车帘边,吸了口气,喊道:“岚华公主尚未入城叩拜国君,擅自私见鸿王,不知是否合乎礼仪?”良怡看云闲把事情揽了下来,并且也有了应对,便暗自吁了口气,只捧着暖炉,一边听着车外的动静。回应云闲的,是一阵爽朗的笑声,随后听到马蹄声朝马车靠近,良怡似乎都听见了他腰间踉跄着的刀戟声,不禁往车厢的壁上靠去。“我徽国没这么多的礼仪,不过是本王见岚华公主仪仗风流,披金鎏彩,便想看看是怎样的人儿。”良怡一边提着胆听着,一边生怕他会突兀撩起帘子来,“既然公主不愿下车,那便稍等片刻,本王先回城了。”良怡听到这话,正想安心叹气,却听云闲喊道:“公主不远千里嫁徽国,鸿王怎能让公主久候城外?奴婢听闻城门口早已备好仪仗,恭迎岚华公主入城,倘若鸿王不急,不若让迎亲的队伍先入城?”良怡一听,忙一把拉过云闲,很是惊慌疑虑。却见云闲皱眉对良怡摇了摇头,示意让良怡莫要阻拦,良怡恼得又放开了云闲,扭头看着放着嫁衣的箱子。“本王从未相让任何人,要是公主真想先入城,只怕还得公主自己下车来骑马。”这鸿王好生无礼!良怡听到回话,只觉得一股气憋在胸口上,但又不敢真的恶言相向,便说道:“既然鸿王这般说法,本宫再推辞,只怕你们会私下嘲笑,说我阜国公主,仅得仪仗大气,却性情羊肠。”“云闲,你去后头取缚裤马靴来。”良怡见云闲欲言又止,却还是挑开帘子下车去。撩开的帘子,良怡只见到黑黝的马头,愣愣地喷着气,立在自己的车旁,喊道:“鸿王,还请你走远些。”良怡还以为这鸿王又会出言刁难,不料却是马蹄声起,听着倒真是退了几十步。等云闲上车来时,良怡忙让云闲服侍这换上骑马的衣裤。“公主,要强硬着过城门,量这鸿王也不敢僵持多少。如今天又冻,还换衣裳,公主你骑马又不如徽国的女子,万一马烈,摔着了岂不是奴婢的罪过。”良怡一边依着云闲,换上了窄袖袄子,一边低声道:“我在宫里听那两个宫女说过,鸿王这人曾随徽帝远征,后头才有了些缘由,唤回城内,削了兵权。这种人物,哪里是僵持着就会服软的?他既然说了,我骑马就让我先入城,那就必定是这样。待会儿你还牵那匹温和的马来给我,走得慢些倒不碍事。”云闲半蹲下给良怡系上暖玉鞓带,边骂道:“要不是怕损了公主风姿,奴婢就牵老马来,越慢越好,让这鸿王在后头随着。”良怡听见这话,也就笑了笑,倒也不予置否。换装完毕后,云闲率先撩开帘子下车,良怡在后头搭着云闲的手臂,才下车去。只见良怡杏黄窄袄,嵌着褐黄兽绒,腰系鞓带,下坠金玉垂子,又着马靴,外罩了件撒金牡丹纹样的披风,当真看着成了徽国的官家小姐。良怡却没四处看人,也不曾打量鸿王。倒不是因为她自喻清高,而是她心里着实慌张,又不敢表露出来,只好站定着,目观前方,佯装了一副尊贵逼人的姿态。不多会儿,良怡便见云闲身后随着一匹枣红毛色的大马,就走上前去,一边装着要上马,一边细声问道:“那匹马怎么不在?这马身子大得唬人啊,要我一上马,便疯跑起来,这才惊人。”见云闲上前回道:“性子也是温和的,奴婢特意让吴化这汉子来牵马,出不了差错。”良怡听着,也就没再说些什么,照着往常练习般,一个翻身就上了马,还不等良怡坐稳,便听鸿王说:“公主果然不同于常人,本王今天骑的是战马,便让你三鞭!”良怡一听这话,忙一边抓紧了缰绳,一边侧头看着朝自己奔来的黑马,马背上的人大笑着便将手中的马鞭扬起,“啪”一声甩在良怡的马上。众人皆未反应过来,便见枣红马吃痛,急蹄嘶鸣一声,就朝城门奔去。良怡更是还未曾喝止出声,便被带着奔了起来。只觉得耳边风声阵阵,马蹄突突,风中似乎都带着沙尘,扬在脸上,真真是要割破脸颊才罢休。良怡只能手腕翻转,紧紧攥着缰绳,哪里还敢自己抽出马鞭来,倒指望着这马能慢些,再慢些!可这马似乎当真不是性子温和的,至少良怡觉得这一路来,倒是没慢一步。就在这狂奔中,良怡紧攥着缰绳,半眯着眼,看着红绸点缀好的城门越来越近,但还不曾听见迎接的丝乐声,便呼呼地穿过了城门,直奔而去。良怡只在心内默念:本宫果然不同于常人,何其悲哉……欲知后事端详,且听下章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