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立群已经极不正常,我扬起手来,准备重重地打他一个耳光。通常,人如果极度混乱,一个耳光可以令他清醒。可是我的手才扬起来,简云就抓住了我的手腕,向我使了一个眼色:“小展,你爱翠莲,肯为她做任何事,是不是?”我一听到简云叫杨立群为“小展”,而且这样问,已经知道他的用意了。简云是心理学专家,他看出杨立群精神分裂。他也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下,最好诱导他,使他逐渐恢复正常。我明白了这一点,后退了一步。简云站在杨立群的对面,又将刚才的问题,细问了一遍。杨立群突然呜咽了起来:“是的,是的。”简云又道:“你太爱她了!愿为她做任何事,甚至愿为她死?”杨立群继续呜咽道:“是……”简云大喝一声:“小展,既然这样,你死了,还有甚么可以记恨!你愿意为她而死,你自己愿意,还怨甚么?”杨立群被简云一喝,陡地怔了一怔,现出十分冤屈的神情。可是这种神情,只维持了极短的时间,他陡地又哑著声叫了起来:“我愿意为她死,可是……可是……她杀我……她杀我!那不同……她杀我,我那么爱她,可是她心里根本没有我。她心里,我还不如一条狗,我……我……”杨立群嘶声力竭地叫,简云又开始手足无措。我也发现,心理学专家的办法,无法在杨立群身上奏效,既然这样,就只好让我来试一试最原始的方法。我搓了搓手,一声大喝,出手快如闪电,手才扬起,“啪”地一声响,已自我的右掌心和杨立群的右颊之间,传了出来。那耳光打得重,杨立群陡地侧向一边,撞在一张旋转椅子上。挨住了那张椅子,椅子转动,他也随著转动。等到椅子停下,他“咚”一声,跌倒在地,动也不动,一声也不出,昏了过去。简云吓了一大跳:“你将他打昏了!”我瞪了简云一眼:“你有更好的方法?”简云叹了一声,拿起一大瓶冷水来,我忙拦阻他:“等一等,如果他醒来之后,仍然像刚才的样子,我们怎么办?”简云苦笑了一下:“刚才,他简直将自己当成梦中的小展,这是严重的精神分裂,必须由精神病专家来治疗。”我苦笑了一下,的确,如果杨立群醒来之后,和刚才一样,那么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了。疯子,自然只好送进疯人院去!我心中很沉重,好好的一个人,如果被一个不断重复的怪梦弄疯,那多可怕!我没有再说甚么,向简云做了一个手势,简云将一大瓶冷水,向杨立群的头上,直淋了下去。杨立群慢慢睁开眼来,眼中神情,迷惑不解,和刚才完全两样!我向他伸出手,他抓住了我的手,我用力一拉,将他拉了起来。他一面抹著脸上的汗珠,一面问:“发生了甚么事?”简云在我后面拉了拉我的衣衫,我明白简云的意思:“没有甚么,你突然昏了过去,可能精神太紧张,我们用水将你淋醒了过来!”杨立群的神情,极度疑惑,又用手摸著他的脸颊,我那一掌打得十分重,他的半边脸,已经红肿了起来,当然会感到疼痛。他一叠声追问道:“有人打我!为甚么?”我和简云互望了一眼。刚才“化身”为小展,他全然不知道。这倒有点像是俗称“鬼上身”的灵魂附体。可是杨立群的情形,堪称特别之极,他自己的鬼,上了他自己的身!也就是说,是他前生的某一个经历,又在他的今生生活中重现!(如果承认杨立群的梦境,是他前生的经历)我忙道:“杨先生,没有人打你,你跌倒的时候,脸撞在桌子角上。你突然昏了过去,我们都来不及扶你,真对不起!”杨立群神情疑惑,但是他却也聪明,看得出如果追问下去,我们也决计不会再说甚么,是以他索性不再问,只是道:“我这个梦,是我前生的经历?”我这时,十分后悔将刘丽玲的梦讲给他听。如果我没有说过甚么,就可以用另一个角度去解释这件事而令杨立群信服。这时,如何解释同一事故,在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梦中出现?我想了一想:“可以这样假定。”杨立群“哦”地一声:“这样说来,在若干年前,真的发生过这样一件事?在中国北方的一个油坊之中,一个叫‘小展’的人,曾被三个人毒打,而且被一个他所爱的女人杀死!”我又想了一想:“理论上来说,应该如此。”杨立群立时反驳:“不是理论上,是实际上,应该如此。”我做了一个随便他喜欢怎么说的手势:“不过先得肯定,人真有前生。”杨立群反应理智:“是的,先必须肯定有前生。”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其实,在逻辑上,可以反证。”我怔了一怔:“甚么意思?”杨立群道:“肯定了有前生,就可以肯定若干年前在那座油坊中,真有这样的事发生过。相反的,如果证明了若干年前,在某地的一个油坊,真有这样的事发生过,那也就可以证明真是有前生了。”我乾笑了两声,打了几个“哈哈”:“你别开玩笑了,你怎么能证明若干年前,在一个油坊中发生过那样的事?”杨立群没有答覆我这个问题,只是紧抿著嘴,不出声。过了一会,他才道:“卫先生,谢谢你告诉我另一个人的梦。虽然你不肯讲出这个人的身份名字来,但至少我知道,曾杀了我前生的人,现在还在。”我听得他这样讲,不禁又惊又怒:“杨先生,你这么说是甚么意思?”杨立群道:“我只不过指出一个事实。”当时,我怒气上涌,真想再重重地给他一个耳光,但是我忍住了没有动手,只是是道:“你这样说,全然不符合事实,杀小展的女人,早已死了。”杨立群道:“可是她却投生了!”我大声道:“那又怎样,已经变成另一个人!”杨立群用一种诡异的目光望著我:“不,不是另一个人,我身上有小展的回忆,那个人有翠莲的回忆,交集在一起,事情并没有完。”我本来还想讲甚么,但是继而一想,何必和他多费唇舌。首先,他无法证明若干年前中国北方的一个小油坊中发生过甚么事。其实,就算证明了,他也无法知道刘丽玲是有另一个梦的人。可是,他诡异无比的神情,令我有异样的感觉,我道:“杨先生,你现在日子过的很好,事业成功,名成利就,比以前一个乡下小子,不知道好多少,何必再去追究前生的事?”杨立群脱下外衣,用力抖去外衣上的水珠,大声道:“我的生活一点也不好,我一点也不快乐。不将这个梦境中的一切彻底弄清楚,这一辈子,也决不会有快乐,你再劝我都没用!”我见他固执到这种地步,自然没有甚么可说,只好摊了摊手。我道:“有一点你要记住,你决计无法在我这里得到那一个人的消息。”杨立群听了之后,一直瞪著我,我也瞪了他好久,杨立群才道:“好。”他讲了一句“好”字之后,顿了一顿,才又道:“到时再说。”我不明白他“到时再说”是甚么意思。而杨立群却已转过身去,和简云握了握手:“谢谢你,我真是不虚此行,在卫先生的叙述中,使我知道了我的梦境,原来还有这样超特的意义。”我啼笑皆非:“也没有甚么特别意义,我劝你不必为这个梦伤脑筋。”杨立群又发出了诡异的一笑:“我不是小孩子,知道应该怎么做!”他说著,径自向门口走去,简云替他开了门,杨立群将外套吊在肩上,就走了出去。简云关好门,背靠在门上,向我望来。我耸了耸肩:“我们尽了责,他来的时候,精神异常紧张沮丧,走的时候,却充满了信心。”简云不住托著他的眼镜,来回踱了几步:“你不应该将那另一个人的梦,讲给他听。”我苦笑道:“如果你在两个月前,听到过这样的一个梦,今天又听到杨立群的叙述,你会怎样?能忍得住不讲?谁会想到他竟然这样神经病,把前生和今生的事,混淆不清。”简云又来回踱了几步:“看他刚才昏过去之前的情形,他的精神不正常,可千万不能让他知道另一个人是甚么人。”我道:“放心,他不会在我这里得到消息。”简云道:“别人呢?”我想起了白素。只要我回去对白素一说,白素自然也不会透露任何消息。至于刘丽玲本人,我也深信,她在对我和白素讲了她的梦境之后,再也不会对任何人讲起,倒大可以不必担心杨立群会知道是他,跑去在她心口刺上一刀!所以我道:“别人也不会知道!”简云搓了搓手:“那样,或许比较好点。”我忍不住问道:“你究竟在怕甚么?”简云神情苦涩:“很难说,整件事情,诡异到这种程度,任何可怕的事都能发生。”他讲了之后,过去斟了一杯酒,一口喝乾,突然向我望来,问道:“卫斯理,我的前生,不知道是甚么人?”我给他这没头没脑的一问,问得无名火冒三千丈,立时没好气地大声道:“谁知道,或许就是那个络腮胡子,再不,就是那个拿旱烟袋的!”简云连连挥手:“别开这种玩笑。”我因为急于要回去,和白素见面,告诉她会晤杨立群的事,所以也不再在简云的医务所多逗留,告辞离去。一回到家里,我拉著白素,逼著她坐下来,然后,原原本本将杨立群讲述的一切,复述了一遍。白素有一个很大的好处,就是当她在听人叙述一件事之际,绝少在中间打岔。等到我讲完之后,我已经从她的神情上,看出她感到了极度的兴趣。可是,她却说道:“你不该将刘丽玲的梦讲出来。”我呆了一呆,简云曾经这样说过,白素又这样说。我只不过呆了极短的时间,就道:“你是怕杨立群会去对付刘丽玲?”白素的语气,和简云一样:“谁知道,整件事,太古怪玄妙了。”我笑了笑:“我们不必瞎担心了!”白素又发了一会怔,也没有再说甚么。接下来的几天之中,我和白素不断地讨论这件事,我也知道,白素还曾特地去接近刘丽玲,可是几天之后,她就放弃了,因为刘丽玲非但绝口不提及她的梦,而且还有意在疏远白素。看来她对于自己曾向我们讲述她的梦,表示相当后悔。在这样情形下,白素不便去作进一步的探索,所以事情算是渐渐淡了下来。一直到我和简云研究的课题,告了一个段落,也未曾再见过杨立群出现在简云的医务所。大约是我和杨立群见面之后的一个多月,忽然接到了小郭的电话。小郭,本来是我进出口公司中的一个职员,后来,开设了一家私家侦探社,早几年,已经是名探一名。如今,更是不得了,他的侦探事务所装上了电脑,事业发展得极理想,是他这一行中的权威了。人一当了权威,总不免和以前有所不同,所以,近年来,我和他的联络也逐渐减少。他忽然会打电话给我,我知道,一定是有甚么古怪的司发生了。小郭知道我是最喜欢古怪事情的。我在电话中,听到了他权威的声音,道:“我的侦探社,接到了一宗奇异之极的委托!”我“哦”地一声,道:“要你查甚么?”小郭道:“一件谋杀案!”我立时道:“谋杀案不是私家侦探社的业务范围,你还是多替有钱太太找她丈夫的情妇好!”小郭给我说得连权威的声音也变得狼狈起来:“别取笑我,这件谋杀案,发生在多年前。”我道:“多少年前?”小郭笑道:“不知道。”我有点生气道:“要查甚么?”小郭道:“这还不算奇,奇怪的事,还在后面。不单不知道谋杀案甚么时候发生,而且,不知道是在甚么地方发生!”我“嘿嘿”冷笑了两声:“十分有趣!”“十分有趣”的意思,就是一点也没有趣。因为这简直不可能。任何谋杀案,时间、地点,全是不可或缺的线索,如果连这点线索都没有,又怎么知道会有这样的一件谋杀案?小郭忙道:“你听我说下去,托我查案的人,只知道案中死者和凶手的名字。甚至那还不能算是名字,只是一种称呼。”我抱著姑妄听之的态度,听他讲下去。小郭道:“那件谋杀案中的死者,叫做‘小展’。”我一听到这里,整个人都震动,忙叫道:“你等一等。”小郭给我突如其来的吼叫声吓了一大跳:“你怎么了?”我笑道:“没甚么,我只不过想猜一猜凶手的名字,如果你一说出来,我就不能猜了。”小郭“哈哈”大笑:“别开玩笑了,你怎么猜得到凶手的名字?”我道:“如果我猜到了,怎么说?”小郭精乖伶俐,知道我神通广大,不敢小觑我,忙道:“猜到就猜到,没有怎么样。”我叹了一声:“好吧。本来,至少可以赢你一箱好酒,那个凶手,是个女人,叫翠莲,对不对?”我的话一出口,就听到小郭在电话中发出了一下呻吟声,但是随即他就道:“你认识那个委托人?”我笑了起来:“对,一戳穿,就一点也不稀奇。你接受了没有?”小郭道:“他能提供的线索,只是时间大约在三十多年前,地点是中国北方,山东、江苏交界处的一个农村中,凶案发生的地方,是一座油坊。在凶案地点的附近,有一条通路,两旁全是白杨树,还有一座贞节牌坊。”我一听到“小展”两字,就知道这件怪案的委托人,一定是杨立群,所以小郭向我讲到这些,我一点也不觉得惊奇。我只是道:“小郭,很难根据这点线索找到那地方,你该知道,近三十多年来,这个地方,经历了多少战争?经历了多少动乱?甚么油坊、牌坊,一定早已不存在了。”小郭叹了一声:“我也这样说,可是这位杨先生,一定要我们派人去查一查。”我“呵呵”笑著道:“生意上门,你随便派一个人去走一遭,就可以收钱,何乐而不为?”小郭道:“可是这件事十分古怪,你想,杨先生为甚么要查这件案子?”我知道小郭这样问,一定是杨立群未曾向他说过自己的梦,所以小郭觉得莫名其妙。我想了一想:“谁知道他是为了甚么。”小郭感到很失望,因为我的反应很冷谈。他又讲了几句,就挂上了电话。我在放下电话之后,呆了半晌,心中想,杨立群原来真是这样认真。自接到小郭的电话之后,又过了大半年。那天早上,我正准备出去,才到门口,门铃响,我顺**开了门,看到门口站著一个陌生人,我问道:“请问找谁?”那“陌生人”却道:“卫先生,是我,我是杨立群。”他这样一说,我真吓了一大跳。本来,我认人的本领高超,可是要不是他说自己是杨立群,我真认不出他。他变得又黑、又瘦,满面倦容,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看来像是生意失败,流落街头已有好久。我忙道:“啊,是你,你”杨立群摸了摸自己的脸:“我变了?最近半年来,我完全改变了生活,那地方方的日子真不好过,生活程度低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我十分好奇道:“你到哪里去了?刚果?”杨立群道:“当然不是。我在一个叫‘多义沟’的小地方,今天才回来,没回家,就来看你。”我一面让他进去,一面道:“多义沟?那是甚么鬼地方?我没听说过!”杨立群道:“多义沟是一个镇,一个小镇,离台儿庄大约有六十公里,在台儿庄以西。”我一听“台儿庄”三字,几乎直跳起来,盯著杨立群。杨立群又现出了那种诡异的笑容。我不禁叫道:“你……去了?真的去了?”杨立群道:“是的,我早说过,我极认真。”我无意义地挥著手:“你……找到了?”杨立群的神情更诡异,还带著一份异样的洋洋自得。不必等他回答,我已经道:“你真的找到了!那……油坊……居然还在?”杨立群道:“是,落后地区有这个好处,几十年的时间,外面世界天翻地覆,日新月异,可是落后闭塞的地方,几十年一样,我先给你看这些照片,再向你讲经过!”这时,我们已经进了客厅,一起坐了下来,我这才注意他的手中,提者一只扁平的公文包,他取出一只纸袋,然后,抽出了十来张照片。照片是黑白照片,放得相当大,黑房技术十分差。不过,也足可以看清楚照片上的形象。我看了第一张,那是一条小路,小路两旁,全是白杨树,白杨树十分粗大,比杨立群叙述他梦境时所形容的大得多。杨立群指著照片上的小径:“我的梦一开始,就是走在这小径上。虽然事情隔了很多年,两旁的白杨树粗大了不少,但是我一看到这条小径,就可以肯定,那是我梦中经过的小径,我太熟悉了!你看,这里有一块大石,一半埋在土中,一半露在外面,我梦中见过千次百次!”他一面说,一面又伸手在路边的一个凸出点上,指了一指。的确,是有一块大石,埋在路边。杨立群道:“当时我的心情,真是兴奋到了极点。”我不禁苦笑:“我真不明白,你如何找到这条小径?”杨立群道:“经过不十分曲折,我先委托了一间私家侦探社,叫他们派人进去查,可是那私家侦探社,号称是全亚洲最好的,却甚么也查不出来,所以我只好亲自出马。”我听得他这样批评小郭的侦探社,心里只觉得好笑,心里想要是小郭在的话,就一定会和他打架。杨立群又道:“我记得你说过,事情发生的地方,可能是山东南部和江苏交界之处。我从来也没有到过那个地方,但是为了要弄清楚梦境,还是不顾一切地去了。”我“嗯”地一声:“真是勇气可嘉。”杨立群道:“不是勇气,是决心,我决心要做一件事,就一定尽力做。我参加了一个贸易谈判代表团进去。那种闭塞社会,如果没有特权的话,根本不能做任何事。”我佩服他有办法,只是点著头,示意他继续讲下去。杨立群又道:“在我到达后,和他们的负责人表示,我要到山东省南部和江苏省北部一行。他们问我的目的是甚么。我说,我的纺织厂,需要大量高级原棉,那一带,正是华东出产棉花最多的地方,我想去看一下,而且还可以向他们提供先进的棉花种植法,和改进棉花品种的经验。”杨立群深谋远虑到了极点,我嘲笑:“你为甚么不对他们的负责人说你要找前生的经历?”杨立群自然听得出我是和他开玩笑,瞪了我一眼:“扯蛋!”我听得他那样说,不禁苦笑。“扯蛋”正是那一带的方言,意思就是胡说八道。我没有再说甚么。杨立群续道:“于是他们替我安排行程,派人和我一起去,和我一起去的那人是临城县人,也供给车子。我们从徐州起一直在附近一带兜著***,我装成要深入了解,有时候,往往弃车步行,一走就是一天,真是辛苦极了。”杨立群在商业社会极成功,平日生活虽不至于穷奢极侈,但总也养尊处优,而他竟然肯到穷乡僻壤,去过这样的日子。由此可知,弄清楚他梦境中的事,对他来说,是何等重要。一想到这一点,我对他不禁起了几分敬意,态度也改变了许多:“是,那当然辛苦。”杨立群听出了我语意中对他的尊敬,显得很高兴:“我长途跋涉,根本一点把握也没有,心中茫茫。我对带路的那个人,他姓孙,说,要找一条两旁有白杨树的小路。他说这一带,到处全是白杨树。我说要找一座贞节片坊。他更笑了起来,说贞节牌坊更多得不得了。”他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我真没想到中国有那么多从二十岁起就开始守寡的女人。真可怜,为了一座牌坊,那几十年,不知是怎么捱过来的。”我听他忽然对女人的守寡问题大发议论,忙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不要将问题岔开去。杨立群又忙道:“我又说,要找一座榨油的作坊,姓孙的说油坊也到处都有。一直到有一天,经过一个叫多义沟的小镇,那小镇的街道,用石板铺起来,简直就像是拍电影的布景,两旁有些房屋店铺。这样的小镇,在这些日子,经过了许多。我们乘坐的车子,是一辆吉普车,在小镇的街道上驶过,引来了不少孩童,跟在后面,一进入这小镇,我心中已经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事情又十分凑巧”他讲到这里,停了下来,眼中闪耀著十分兴奋的光芒:“车子在大街中停了下来,因为前面有一辆用马拉的大板车,装满了一只只形状十分奇特的竹篓。竹篓里面是一种相当粗糙的瓦坛。其中一只,想是从车上滚了下来,打碎了,瓦坛中装的油,漏了出来,许多人正用一切可以顺手拿到的东西,在将漏在地上的油盛起来,一个女人,甚至当街脱下了她的上衣,用她那件破衣服,去浸在油里,好让衣服将油吸起来带回去。”杨立群讲得十分生动。这种情景,如果不是他真有这样的经历,不能凭空想出来。我本来想给他讲一讲中国北方乡村的农民,如何珍惜食油的例子,但是我又急于想听他讲下去,所以忍住了没有说甚么。杨立群继续道:“车子驶不过去,我只好落车。我一眼看到前面板车上,用红漆漆著‘第三生产大队油坊’的字样。我就向驾车的那个人道:‘你是油坊的?’那人急得脸红耳赤,正不知道怎样才好,当然因为他弄泻了一坛油。一听得我问,没好气地道:‘不是油坊的,难道是酒坊的?’姓孙的忙过来大声叱喝:‘这位是国家贵宾,你怎么这样无礼?’”杨立群详细讲述经过,我并没有阻止他。杨立群拿起茶来,喝了一大口,又道:“赶车的被姓孙的一喝,吓得打了一个哆嗦。”我笑了一下,道:“当地的土话,你倒学了不少回来。打哆嗦,多久没听到这样的话了。”杨立群笑了一下:“真奇怪,一到那地方,对于当地的土话,领悟能力极高,一听就明白。而且,学著讲,也很容易上口。就是凭这一点,才使我更相信我的前生在这一带生活,所以有信念一直找下去。”我没有向他讲,当日在简云的医务所中,他神情诡异地双手抱著头,蜷缩在地上时所讲的几乎全是那地方的土语。杨立群又道:“那赶车的神态立时变得恭敬:‘是,是油坊来的。’我问他油坊在哪里?本来,我已经看过了超过十多个油坊,没有一个是我梦境中的。这时,我这样问,心里在想,不过多看一座油坊而已,并不存著甚么大希望。谁知那赶车的道:‘不远,不过七八里地,过了节坊就是。’我一听得他这样说,心头狂跳,一时之间,几乎窒息过去。“而当我缓过气来时,我自己也不知道何以忽然会讲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这句话,甚至是完全未经过大脑,自然而然从我的口中滑出来:‘就是秦寡妇的那座贞节坊?’那赶车的也不觉得意外,连声道:‘是!是!’那姓孙的可能本身的职业比较特殊,立时神情变得极其惊觉和讶异,毫不客气地瞪著我:‘杨先生,你怎么知道?’“在那地方,讲错半句话,虽然我是贵宾,一样会有极大的麻烦。可是我又实在无法解释我何以会知道的,我甚至无法解释我何以会这样讲。我只好含含糊糊地道:‘随便猜猜,就猜中了!’当然我这样的解释,不能令姓孙的满意,刹那之间,在他的脸上,现出了一股十分狰狞的神情来。“我转过头去,不去看他,但是却大声对他道:‘孙先生,我想去看看那座油坊!’姓孙的来到我身边,压低了声音:‘杨先生,我想请问你,你一路来,棉田经过不少,你没有兴趣,对油坊那么有兴趣,究竟你有甚么目的?’“姓孙的诘询,已经是相当严厉了。幸而我的反应快,已经迅速想好了答案,我立即道:‘孙先生,这个秘密,本来我是不想说的!’一听说是秘密,姓孙的神情更加紧张。我立时又道:‘这一带盛产棉花,棉籽可以提炼出品质很好的油,而你们的食油十分缺乏。我一直在留意油坊,是想发现是不是早已有自棉籽提炼食油的做法。我发现没有,这是一个极大的浪费。这种可供利用的资源,不应该浪费,本来我想回去之后,再向你们上级提出的。现在你既然问起,我也只好先说了!’“我这一番编出来的话,居然有了用处,姓孙的连连点头:‘是,你说得对。中国民间也有利用棉籽榨油的,不过棉籽油有一种十分难闻的气味,所以不很受民间的欢迎!’我忙道:‘有一种化学剂,可以辟除这种难闻的气味!’“姓孙的听了十分高兴,我们弃车步行,向前走,一面走,一面我想出种种的话,来消除姓孙的对我的疑心。等到我看到了那条小径时,却实在忍不住了,心中狂跳,不知道多辛苦,才能遏止狂呼大叫的冲动。姓孙的观察力很敏锐,他看到我呼吸急促,问:‘杨先生,你对这里的地形,好像很熟,刚才一直是你在带路,有好几条叉路,你在叉路之前,连停都不停,你以前到过这里?’“这时候,我心头的激动、兴奋,真是难以形容。姓孙的话,我也没有十分听进去,的确,经过叉路口,连想也不想,就继续向前走,到了这条两边全是白杨的小径之后,我绝对可以肯定,我到过这里,不是在梦里到过,是真正到过!”杨立群一口气讲到这里,才大口喝水,喘著气,向我望过来。我也被他的叙述,带到了一个极其奇异的境界。我想了一想:“既然你是在梦中见过这条小径许多次,感到熟悉,不足为奇。”杨立群急急地道:“不是,不是,不单是熟悉,那情形,就像是我回到了自己长大的地方,太熟悉了。有许多事,在梦中未曾出现过,都一下子涌了出来,杂乱无章,但是都和眼前的环境有关。我向前奔过去,奔到了刚才我指给你看的那块石头旁,停了下来,我就立时想到,就在那块石头之后,我和翠经常相拥,而且也是在那块大石之后,我第一次触摸她的胸脯,这是我第一次抚摸一个女人的胸脯!”杨立群越讲越激动,我忙道:“等一等,你使用‘我’这个字眼,好像不怎么对。”杨立群瞪著我,像是并不以为那有甚么不对,过了半晌,他才道:“不对?哦,是的,我不应该说‘我’,应该说是小展。”我道:“对,这样,才比较理智一些。你要紧紧记得,你是你,小展是小展。”杨立群苦笑了一下:“那时完全无法分得清楚,小展的经历,完全进入了我的脑子,我感到我就是小展。”我再努力要使他和小展分开来,我道:“当时的情景或会令你迷惑,但至少现在,你应该清醒。”杨立群低下头去好一会,他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我竭力要将他和小展分开来的原因。所以过了一会,他抬起头来:“你只不过听我说了一个开始,等听完之后,你再下结论好不好?”我只好答应他,因为的确,他只不过说了一个开始。杨立群又道:“我来到小径的尽头,看到了那一座石牌坊,我害怕起来。“过了牌坊不远,就是那座油坊。而油坊中有三个人在等我,他们会拷打我,向我逼问一些事。我在被毒打之后,又被一个自己所爱的女人杀死,我真不敢再向前走去。“但是,我却又立即告诉自己:那是我前生的事,距今至少好几十年,我梦中所见的所遇到的,是我以前的记忆,不会是如今出现的事实,我可以放胆向前走过去。“我在贞节牌坊前停下来,那姓孙的气喘如牛追过来,脸上现出怪异莫名的神情,望著我,一到我近前,就道:‘杨先生,你怎么啦?’我没有回答他,只是向前大踏步走去,他紧跟在我的身边。“不多一会,我就看到了围墙和油坊的烟囱。围墙和梦中所见的多少有点不同,你看。”杨立群给我看第二张相片,相片是在油坊外拍摄的,可以看到油坊建筑物,和那根看来十分显眼的烟囱。杨立群指著照片上的围墙:“围墙可能倒坍过,又经过修补,你看,有些地方是新的。”他讲到这里,又以异常兴奋的神情,指著围墙过去一点的那两扇门:“看到这两扇门没有?当时我,小展,就在这扇门前徘徊了好久,而当时,翠莲就在转角处窥伺我。”那两扇门看来,十分残旧,的确已经有许多年历史了。杨立群紧接著,又给我看第三张照片,那是一个后院,堆著很多杂物和一包包的豆子。几十年来,甚至连黄豆的包装法也没有改变过,用的仍是蒲草织出来的草包。院子里有很多人在工作。杨立群解释道:“小展那次到这个院子的时候,院子里没有人。当时油坊停止生产,现在有很多人在工作,可是院子的一切,全没有变。”我听过两个人详细对我叙述这个院子的情形,这两个人是杨立群和刘丽玲。虽然他们讲述的只是他们梦中的情形,但由于他们讲得十分详细,所以,连我一看这院子的照片,我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杨立群又给我看另一张照片,那是油坊之内的情形,他的声音也变得急促,说道:“你看,你看这石磨!你看这石磨!当他们三人毒打我的时候,我的血”我大声纠正他:“小展的血!”杨立群道:“好,小展的血,曾溅在这大石磨上。而我立时又闻到那种熟悉的气味,我在被打小展在被打之后,就躺在这里,而翠莲,就是在这里,将……小展刺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