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年对锦瑟好,处处都由着她,却并非是因为楚玉的缘故。锦瑟行事总是沉稳,从不让人觉得浮夸,尤其是那冷冷的性子,的确是当杀手的好材料。只是一个女子,他虽是敬佩,更多的却还是怜爱。楚玉的阴毒,七国上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锦瑟为楚玉卖命,他总有不忍,槿年觉得,女人,不应该被拉进国之战事,可是在这样一个人肉白骨,人人自危的乱世,到处充满了利用,交易,女子被沦为换取一座座城池的牺牲品,在这里早已成为风气。若不然,燕国送来的浅莺,他的第一位夫人,何以至死。红梅被风卷起残瓣,略到锦瑟的发梢,槿年轻轻将花瓣摘在手中:“退出这些阴谋算计,不好吗?”锦瑟微微抬起头,对上槿年的明眸,怪不得楚玉说槿年不是别的小国世子能及得上的,他果然什么都看的清楚。“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又打算如何处置于我?”月色泠泠,槿年依旧似水温润:“想必他是极在乎你的,冒着自身安危,让我知道你是他的棋子,他也知道,由他来告诉我,总比我自己查出来得好,刀剑无眼,我虽不杀女子,可我的影卫,不是我!”锦瑟第一次觉得,她低估槿年了,能在战国里生存下来,位列七大强国之内,怎么可能是个没有手段,没有心机的人,槿年和楚玉,是一样的,只是她起初,把槿年看的太简单,是她太一厢情愿。楚玉既然有心让她的身份暴露,那就必然不会再让她留在陈国,至于如何脱身,她在等着楚玉再度通知她,不过这次,她可以肯定,她不需要再自残了。冰冰冷冷的夜,冰冰冷冷的声音,锦瑟深深地吸上一口凉气:“槿年,你是位仁君,七国争杀,所有的城池,都沦为修罗场,楚玉是七国的恶魇,而你是阻止这场恶魇得神。”男子温润的笑音低低响起:“乱世是荒芜的坟,我还不想葬在这座君王梦的坟墓里。你歇息吧。”槿年提步转出凤舞轩,侍从不知何时从暗中跟上槿年的脚步。锦瑟对着月色中的红梅,有种说不出的失落。也许自己说话,说的不甚得体,不过她还是没有心思继续追想下去。在世子府一直待着平静无事,日子过得淡泊如水,郑国公的世子不知何故,突患重疾,遍访名医也无良策,老御医对着郑国公惋惜的摇头,郑国公悲怆万分,老御医实在不忍,说曾听闻姜国亡国公主妙手回春,医术了得,传言说这位公主幸存下来,流落到了陈国。郑国公救子心切,备上奇珍异宝派将军带着郑世子前去寻医,马车载着病弱的世子,带着各种郑国奇珍住到了槿年府里。每一个世子,都有自己独特的标志,如果遇到华冠容服,面如冷冰的人自当是楚玉了,如果遇到温润如水,白皙俊美的人,那自当是槿年,至于郑国世子的标志,大概就是好色浮夸,猥亵不堪。起码,七国里是这样传言的。自打郑世子攸白住进槿年府,每天都有仆婢哭着从他的住处跑出来。有一次锦瑟在院中练舞的时候,一个哭哭啼啼的小丫头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一边擦着泪水一边跑,没有注意到前面跳舞的她,跟她撞了个满怀,素衣扶起小丫头的时候,锦瑟分明看到那丫头的裙子上沾了一片殷红的血,锦瑟皱皱眉头:“素衣,给她看看,别留下什么病痛。”素衣将丫头带下去,锦瑟实在隐忍不住,郑攸白,他哪里像是病重之人,真若病重,还能日日欺负槿年府里的仆婢,行云雨之事?锦瑟觉得槿年着实太过窝囊,头一次内心之中燃起一股怒火,迈着急匆匆的步子去了槿年的书房。她很想质问,槿年既然比她想的有手段,为何还由着郑攸白在府中胡来,若是楚玉,怕是早就对这等无耻之徒动手取命了。槿年看到怒气冲冲的锦瑟,对着站在一旁身着盔甲的男子挥挥手:“你下去吧。”身着盔甲的男子施礼退下,槿年看着锦瑟,笑出了声:“看你怒气冲冲的样子,真是可爱。”锦瑟长的,的确是很可爱,只是跟在楚玉身边时间久了,早已练就出一副不温不热的性子,喜怒的表情也淡忘了,她也一直以为,自己对生死之事看的极淡,任何事,也都足可以冷眼旁观,可是现在,她生气了,对着槿年。锦瑟微微一愣,她为什么生气了!是因为郑攸白欺人太甚?锦瑟在心中点点头,就是这个理由。“郑攸白都快把府里的丫头糟蹋全了,你身为世子,充耳不闻,是什么道理?”槿年坐在书桌前,以手撑额,笑意盈盈:“为这件事情生气?郑世子是郑国世子,府里区区几个仆婢,也就由着他吧,总不能为了几个仆婢,让陈郑两国交战。”锦瑟突然觉得槿年气度真不是一般的好,人家都欺负到他府上了,他还能一笑置之,不免心中添堵,有些懊恼:“那就把郑攸白院子里的侍婢全部撤了,换上侍从吧。”槿年懒洋洋的趴在书桌上,笑意越发的重:“照你说的办。”近来凤舞轩的丫头渐渐多起来,好些生面孔的仆婢才到凤舞轩,却是对锦瑟特别的尊敬,尤为的好。据雅云无聊时候的说辞,郑攸白的院子清一色的男侍,郑世子问槿年何故?槿年话曰:“头前公子楚的舞姬现在在世子府做客,是公子楚极看中的人,喜欢仆婢侍候着,府里仆婢本就少,只好先让郑世子悠着。”郑世子不满,欲要见识见识公子楚的舞姬,槿年又曰:“公子楚的大名,七国尽知,若是郑世子觉得自己命过于长久,他倒是不会阻止。”郑世子碰了一鼻子灰,却也不敢惹怒公子楚,虽不情愿,也只得做罢。后月有余,倒是安生不少。槿年暗地里吩咐,让素衣每隔七天为郑世子医治,锦瑟怕素衣会被郑攸白缠住,执意要素衣换做男子装束,免得让郑攸白得了荤腥,到时她忍不住,定要让郑攸白脑袋和脖子分家,难免就会惹出两国战事。姜国公主倾城的医术,果然如传言般神奇,郑世子病只用了二十一天,就连神仙在世都治不了的重疾也都完好如初。素衣扮作男子为郑攸白医病,确然在郑攸白看来,并非是姜国逃亡的公主,郑攸白病好之后,在槿年府并未再多逗留一日,想必这身边天天都是男仆的滋味很不好受。不过出奇的是,郑世子回国之日,却是特地去求槿年将为他医病的俊俏郎中带回郑国。结果自然是被拒绝,倒不是槿年不愿意。据说那日郑攸白前去求槿年之时,正巧遇到在槿年府中做客的陈世子楚玉府里的舞姬锦瑟,他方才开口,就被那女子把话给结结实实堵回去,讨了个没趣。郑攸白马车前轱辘才出了陈国国界,陈世子槿年的马车轱辘后脚就去了楚国。素衣自从跟着锦瑟,一直都被锦瑟带在身边,寸步不离,杂七杂八的活,也从未让她做过,全都吩咐雅云去做。舞坊里的舞姬们看着锦瑟跳舞,都是目瞪口呆,不管是凤舞九天,还是天女散花,不管是西洲曲,还是霓裳舞,在锦瑟的舞步里,永远都有不同的气息和韵味,素衣立在舞坊的盆景边上,也随舞坊的舞姬欣赏着她从未听过的西洲曲。一舞作罢,舞姬们纷纷迎上锦瑟,七嘴八舌赞叹不已,锦瑟轻轻笑笑:“就按这舞步改来,你们跳曲试试。”素衣随在锦瑟身后从舞坊里退出去。二月末三月初,锦瑟碧蓝色的素纱裙旖旎在开得正盛的白玉兰中,对着身后和白玉兰花溶成一色的素衣,漫不经心道:“槿年是带着不少奇宝去的楚国,不知道所谓何事。”素衣替锦瑟把前面挡路的玉兰微微扫向一边,恭声回着:“世子许是要与公子楚联手对付郑国吧。”锦瑟点点头:“素衣,姜国亡时,你恨过灭你姜国的人吗?”锦瑟走上石子路,素衣便随在锦瑟身后,淡淡道:“起初,是恨过的,眼睁睁看着哥哥死在乱箭之下,身为至亲骨肉,我却不能为他分忧,空有一身医术,也救不了他的性命,怎么能不恨呢?可是后来,遇到世子以后,是世子慢慢让我明白,一个国家的兴衰,是避免不了的,就算不是杨国出兵灭我姜国,也会有别的侯国把姜国踏平,这是乱世的宿命。”锦瑟没有回答素衣的话,是啊,姜国是被杨国灭的,屠城那日,锦瑟站在城墙之上冷眼看着,文恒是怎么死在乱箭之下的,就算是战国策上记的,也该是姜国灭于杨国之手。而真正促使姜国覆灭的人,是楚玉,还有她,锦瑟。楚玉府里的小厮来报,说陈世子槿年来拜见,楚玉停下喝茶的手,面无表情,心道:“槿年果然是猜出郑世子的病中有蹊跷吗?”继续把茶杯送至唇边,淡淡道:“请至府内,切莫怠慢陈世子。”小厮应声出去相迎,楚玉起身前去会客,两位世子见面免不了一阵寒暄,再各入座位。仆人送上茶水,楚玉请请槿年:“晋国国君头几日收了上等茶叶,托人转到陈国,颇是温润,正符合陈世子的气质。”槿年轻抿一口,回曰:“确然是好茶。”一两句寒暄,三五句奉承,客套话说尽,楚玉端着茶杯啜着茶水,等槿年的下文:“世子今日前来,可是有何事情?”槿年也不拘礼,茶盏放去桌上,对着身后的小厮嘀咕一番,小厮便退身出去,槿年起身对着楚玉拱手施礼:“年前来拜见公子楚,得了一位舞姬,公子楚可还记得?”楚玉折起茶盖,轻轻拂拂茶水里浮着的叶子:“自然记得,十五灯会,还见过锦瑟,可是锦瑟侍候的不好,世子意欲退还?”槿年否定掉楚玉的猜测,回道:“公子楚府里的佳人,无人及得上的芳华,怎会侍候的不好,槿年此次前来,是带了聘礼而来。”楚玉喝茶的手,顿了一下,茶水稍稍洒落在他衣襟,因是穿的墨色衣衫,水渍迅速被隐去,再度将茶杯放置唇边小饮一口,淡淡道:“合世子的意,便好。”槿年还未回陈国,陈国和楚国联姻的事情就已经传的纷纷扬扬,政治联姻,在混乱的侯国之中,的确是大事,有两国联姻的事,就证明无外力支援的小侯国,随时都会覆灭,老百姓都传着一句俗话:强强联手,携手共赢。陈楚两国一联姻,各国之中纷纷效行,以此寻求同盟。锦瑟被送回楚玉府中的时候,是在槿年回陈国七天以后,三月里天气渐暖,那一日难得的起了大风,气温降到了年前那般寒冷。楚玉将锦瑟接进府中,安排到了‘锦瑟和鸣’,那是他专门为锦瑟准备的寝殿,许下只要锦瑟这次帮他灭了陈国,就赐给锦瑟。锦瑟提早住进‘锦瑟和鸣’,看着触地的碧蓝色幔帐,淡淡微笑。他还是记得的,记得她不喜欢红色,只喜欢碧蓝。冷风顺着敞开的窗户吹进来,纱幔随风曳曳,好似置身蓝蓝的湖水之中,静谧安详。锦瑟靠着纱幔缓缓坐到地上,楚玉到底要将她送出去了,可见,她还是一件物品,一件楚玉不需要,随时都可以抛弃的物品。不知道什么时候,锦瑟低下头才看到地上的水迹,摸摸脸颊,是泪。楚玉修长的墨色身影立在她的面前,从袖中掏出一方丝帕,声音出奇的清冷:“擦把脸,已经两年没见过你流泪了,把眼泪,擦了吧。”锦瑟从楚玉手中接过那绣着红梅花朵的丝帕,红梅是她一针一线绣上去的,第一次帮楚玉灭了一个小国,那时候,她才刚刚十六岁,跟着楚玉下山也不过月余。任务完成后,她有些害怕,但是楚玉赏了她最喜欢的糖人,那时候,就是一个糖人,也让她觉得满足,她看着手里的糖人,开心的跑到绣房跟着绣女学了两天刺绣,才绣出这么一方手帕,她也想过在手帕上绣上和楚玉在和合殿初遇的场景,但是那场景太过华丽,绣不上去。她苦思冥想一夜,最终决定把楚玉最喜欢的红梅绣上去。当她喜滋滋的拿着手帕送到楚玉手里的时候,楚玉当着她的面把丝帕撕成两半,斥责她:“你的手,是用来拿刀的,不是用来拿针的,以后,你若再去绣房做这些,我会将绣房的绣女全部处死。”从那以后,锦瑟再也没有去过绣房,再也没有碰过针线,她告诉自己,能让楚玉喜欢的,只有替他覆灭更多的国家。她在清源山自小就养成了冷淡的性子,初次下山少女芳心,但是楚玉不喜欢,她便又做回冷冷冰冰的自己。她本来以为这方丝帕早就被楚玉扔了,可是现在,握在她手里的丝帕竟连半分修复的痕迹都没有,楚玉不光修复她脖子上疤痕的医术了得,就连修复丝帕也是极好的。轻轻摩挲着丝帕上的红梅:“我以为你早就把它扔掉了,不成想,你还一直都带在身边。”楚玉从她手中抽回丝帕,覆上她满脸的泪痕处,轻轻擦拭:“华音,最后一次,权当这次,我就放你自由了。”锦瑟的身子有些颤抖,突然内心有些燥怒,尽管楚玉现在是在叫着她华音,可是这个名字现在听起来竟是这般可笑,“楚玉,你就这么讨厌我吗?”锦瑟知道,作为一件物品,她现在的质问,越矩了。抬起手臂打开楚玉为她擦拭泪水的手,碧蓝的水袖漫上脸颊,神色重新回转到冰冷,那一刻,她抬手擦去的,不止是泪水,还有对楚玉两年来的心意。不待楚玉开口,她的脸上已经恢复如常:“这一去,我的夫君是陈世子槿年,我与七国皆知的公子楚,再无相干!”楚玉散落的发丝遮住了那双沉沉的黑眸,看不到里面的波澜和神情,默了半晌,终是将丝帕收入怀中,转身离去的时候淡淡的撂下一句话:“三日后,二十六,是个嫁娶的好日子,好好准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