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之大丧,郑梨终是以一国之母的丧礼厚葬,所有知情的仆婢,被郑国公处以殉葬。楚玉站在楚国公的面前,目光阴冷:“如果母妃,在你心里有半分位置,可是你心里,终究还是没有母妃。”仿佛郑梨这一去,让楚国公苍老了许多,两鬓的黑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染上风霜,他看上去憔悴万分,颤颤巍巍的对着楚玉:“玉儿,我自知是对不住你的母妃,可是阿梨都已经去了,你还有什么怨恨,也该放下了。她其实不坏,你母妃的死一直折磨着她,她愧疚一生,也一直没有再要子嗣。只是因为,她想弥补对你母妃的歉疚,好好补偿你。”“你说这些,是想让我减少对她,对你的恨意吗?母妃一向规规矩矩,没有做过半分对不起你,对不起楚国的事。只因为她冤枉母妃,你就将母妃赐死,除去宗籍。你既然没有爱过母妃,又为何将她娶进楚宫?你既然心里一直爱的是她,又为何要折磨母妃?你就知道,母妃是爱你的吗?或许,她根本就不爱你,如果她爱你,就不会一句都不为自己辩解,就不会……..”说到这里,楚玉已经是泣不成声:“如果她爱你,就不会将‘梅苑’一把火烧的只剩灰烬。”楚国公无力的坐在椅子上,苍凉道:“是我对不起她,是我对不起梅儿。”楚玉轻咳一声,嘴角溢出一丝冷笑:“你还配叫我母妃的名字吗?”他闭上眼,轻轻抚住胸口,稍坐停顿,再次睁开眼,泪珠滚落,慢慢提步离去,淡淡道:“也许,母妃太过爱你,以至于爱到最后,便去的那般决绝。”声音随着楚玉消失的身影,化为乌有。楚国公的身形轻轻一颤,低声呢喃:“梅儿,她爱过我吗?可她死的时候,连最后一眼都不让我看看。梅儿………”依稀记得二十岁的时候,还是身为楚国世子他前去郑宫拜访当年一样还身为郑国世子的郑国公。那是下着大雪的冬月,郑国宫里的红梅开得像火一样红,他误打误撞的跌进梅林的池子,大雪纷纷,天寒地冻,总算从池子里爬上来时,他都已经冻成一支冰棍。三九天严寒的滴水成冰,身上的水滴答成一块一块的冰凌子,头发也因为沾水的缘故,被冻成一缕一缕的。正在心里暗自叫苦,却听见有女子的嬉笑声,抬眼看去,红梅相映着一身大红棉袍女子,身后跟着两个丫鬟,待他想避开,女子已经走到他的面前。看着他狼狈的模样,轻笑出声,眉眼里却看不到半分笑意:“哎,你是哪里来的人?是在把自己冻成冰块,来年用来降暑的么?”身后的丫鬟听闻这话,都是掩嘴轻笑。他觉得身为一国世子,不能丢了面子,于是施施礼,对她撒个谎:“小的是被世子宣来作画的画匠,一时在梅林迷路,找不到方向,又不小心跌到池子里。这才变成现在这幅模样的。”女子‘哦?’了一声:“你是哥哥宣过来的画匠?肯定是手法不错,才会被哥哥看中。”她低头沉思一会,开心道:“那你叫什么?”听着女子管郑世子叫哥哥,他想这个女子一定是郑国的安熙公主郑梨吧。果然是生的美若娇娥,“小的姓名卑贱,要是公主不嫌弃,就叫小的静白吧。静之青瓦屋,承之白沙台。”静之青瓦屋,承之白沙台。她欢喜的紧,眉间的清冷也漫上丝笑意:“静白,静之青瓦屋,承之白沙台。我记住了。”看着他以为的郑梨笑的甜美,他也跟着傻笑起来。回道客房的时候,他坐在桌边痴傻的发笑,随在身边的小厮看着他奇怪的表情,开始嘀咕:“世子这是遇上什么事了?怎么一直傻笑?”他才回过神,喝一口茶水,又看着窗外的红梅树傻笑起来。只留着小厮在身后叹气。老郑国公要请他去郑宫赴宴,他和郑世子安一起前去,路过红梅林的时候,远远地看见红袍女子坐在红梅树下看书。有一瞬他看呆了,郑安搡搡他,这才提步去往殿里。老国公端坐在龙椅上,温和的看着他和郑安,笑着对坐在身边的女子说:“过去吧,坐在那里,和楚世子一起坐着。”又对下面站着的他笑道:“这是我家小公主,郑梨。”本以为坐在外面红梅树下的女子才是郑梨,可是老国公说,这位,才是郑梨。面貌倾城,却不苟言笑。他不喜欢。出于礼貌,他还是对着郑梨施施礼:“静白见过安熙公主。”她没有理他,径自走下玉阶,端坐到一边的桌子后面,老国公宠爱的声音里略带责备:“不懂事的丫头,怎么对世子这么无礼?”转头对他带着歉意:“梨儿自幼被宠惯坏了,这脾气,世子可要多担待。”抬头对着老国公微微一笑:“无妨的。公主这般甚好。”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坐在蒲团上的郑梨悠悠看他一眼,扯出一个冷笑。把这些全都收在眼里,依旧不温不火。再怎么样,也不过只见这一面,以后也不会再见。无所谓的。他心里这样想着。寒寒暄暄,几杯酒下肚。老国公吩咐歌舞助兴。他再一次看到那个红袍的女子出现。站在华庭里跳着‘西州梦’。好像在说他和她的相遇,正如一场美梦。琴瑟和鸣的舞步转动的美焕绝伦,可是他全然没有看进去,只有红衣女子的娇美容颜一闪再闪。老国公的话说的非常合宜。就在台上音消舞尽的时候,温笑的声音飘入他的耳朵:“梨儿今已十八,哪个公主在她这个年纪都已经出嫁。我郑宫欲要和楚国结为姻亲,修百年之好。不知楚世子可否愿意?”神情怔愣的转回头,讶异出声,手中一滑,杯子里的酒水洒了满满一身,他焦急的站起身:“承蒙国公美意,静白怕自己才疏学浅,配不上安熙公主贵尊……”还要说些委婉的推辞,老国公将手里的酒杯重重丢在几案上,怒声呵斥:“我郑国还未受过如此耻辱,黄毛小儿,你也不掂量掂量,我郑国公主下嫁楚国,对你楚国是多大的荣幸。”抬起的手无力的落下,的确是他不识好歹了。声音复又恢复平静:“是,静白一时糊涂。静白答应国公,一年后,定来迎娶安熙公主。”本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一年以后,他也必定要娶郑梨过门。在郑宫逗留不过七日,他就返身回楚国。却在回楚国的路上,遭到别国的影卫刺杀。他暗自轻笑,这种俗套的已经不能再俗套的刺杀,有一天也会将他逼得跳崖。有些人的命,就是好,吃毒药都能踩到狗屎把毒解掉。他也很幸运的跟所有掉下山崖本该死却没有死去的人一样。山洞滴滴嗒嗒的滴着水,干渴迫使他费力的睁开眼睛,迷迷蒙蒙的看清周围,是个山洞。还有水流通过。不知道这里到底是哪里。但是从腿上传来的阵痛提醒着他,他还没死。试图爬到水洼里捧些水喝,洞口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躺在那别动,我给你打水来了。”转过头向洞口看去,明亮的光线照的眼睛睁不开,待女子走进了,他才认出她,就是他以为是郑梨的红衣女子。女子走近他,慢慢把他扶起来,关心的问他:“腿还疼吗?来先喝点水。”他就着女子手里的蓬叶咕咚咕咚喝起来,干渴方才不那么厉害,他才抬起头擦下嘴角:“你叫什么?”红衣女子盈盈一笑:“梅儿。”“那你姓什么?”她浅笑着:“就叫梅儿。没有姓。”梅儿,他默默的在心里念了一遍,从此千株红梅下她旖旎的身影刻在心里,亘古不曾改变。养伤的日子,梅儿总会背很多开心的段子给他听,在山洞里的一个多月,是他一生中最开心的时光。他问她:“你是谁?”她笑着回答他:“我啊,是天上飞的鸟儿。”他知道她没有说实话,对着她笑笑,再问:“你到底是谁呀?”她假装沉思着:“我啊,是红梅树上的花。”他无奈的低声笑笑,他知道,她不会告诉他她是谁的。可是,他就是想知道。腿上的伤日渐好转。终于她要跟他说再见。涧里的水潺潺的留着,哗啦啦的声音真是好听,她站在青石上,看着潺潺的流水:“我要走了。”他站在她身后,心里难受:“你去哪里?”她丢掉手里的柳枝:“去我该去的地方。”良久,他没有答话,可是当他在说出来话时,她站在青石上的身形微微一怔。“你别走,跟我回楚国,我娶你做世子妃可好?”“可是,你已经答应郑国要娶郑梨了,如果娶我,到时候两国交战怎么办?”“我不怕。”我不怕,如果早知道结果,他一定让她那时候就走,如果知道这个决定会让他们阴阳永隔,他宁愿那时候放她走。楚国公坐在黑暗的宫殿里,身形颤抖的再次陷入那场离别。回到楚国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不顾父亲和大臣们的反对,坚决以迎娶世子妃的大礼将梅儿娶进门。授以‘世子妃’衔。甜蜜的日子不足一月,郑国得知消息后,怒不可遏,郑国公挥师南下欲要征讨他言而无信。为避免两国交战,他父亲只好修上负罪书,说明缘由,乃是因为梅儿救了世子的命,静白为要报恩才回将其娶进世子府。但是真正的楚世子妃只有郑梨一人,并保证过了年,定当迎娶安熙公主进府,接正室的位子。郑国念其是梅妃救了楚静白,情有可原,这才没有大动干戈。五月初,梅妃身怀有孕,不易经常走动。他专门为她在东厢修砌了‘梅苑’,还吩咐人万事小心,不可扰梅妃清净。算准了五月的孕期,来年三月孩子就该出世,他的心里很高兴,第一次为人父,第一次有自己的儿子,他完全没有记得,三月,也正是他要迎娶郑梨的日子。三月初六,他听着‘梅苑’里的女子生产的痛喊,心如火烧,却被逼着和身边着喜袍的郑梨洞房。终是按耐不住,还是打伤侍卫去了东厢的‘梅苑’。郑梨在后面冷冷的问他:“她到底哪里好?”定住脚步,他亦是冷冷的回她:“她不如你长的好,也不如你地位高,可是她在我心里,就是比谁都好。”丝毫不再迟疑,撇下房间里的郑梨自顾奔出去。产妇生产,是不允许男子进去的,但是他不在乎这些,一头闯进去,就那么一直握着梅妃的手,告诉她他一直都会守着她。孩子生出来,长的很漂亮,是个男孩,他给孩子取名楚玉。郑梨娶回世子府,他并没有太上心,也一直没有正式封郑梨为正妃。他父亲为了两国太平,终还是逼着他将郑梨扶上正位。可是世子府里的丫头仆婢都知道,在这个府里,只有梅妃一个正妃。只三年的时间,却一切都变了样,本来合合美美的一家人,却因为郑梨的突然死去,变得四分五裂。他知道梅儿是不会害人的,可是郑梨临死之前,一纸家书,把一切全毁于一旦,他为了保护梅妃,不得不将她关在‘梅苑’。从此,‘梅苑’变成了冷宫的代词。再后来,他甚少再踏进梅苑。一直都是忙于公事,为了楚国不再受郑国牵制,他开始暗中与各侯国之间联盟。梅妃带着楚玉,也是越来越安静,起初还闹着要见他,可是慢慢的,就不怎么说笑了。也不会再要求见他。直到两年后,他从韩国回来,带回韩非。再一次走到‘梅苑’看到梅妃正在和五岁的楚玉说话。他很欣慰的笑笑,却始终没有踏进去。他不知道,那时候梅妃跟楚玉说的,是要楚玉好好长大,不要学她。被关在这样一座华丽的笼子,一生都不得自由。漫天的大火烧掉整个东厢的院子,火势的中心是‘梅苑’,已经烧的只剩灰烬。他发疯的从灰烬里寻找,希望能找到一丝一毫关于她的东西。但是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她甚至连骨灰都没有给他留下。他再也,找不到她。再也找不到了。楚玉是怎么被找回来的,他都不知道。浑浑噩噩好多天,他才从昏暗的房间里走出去,看着刺眼的阳光,颓废的抬抬眼。他把韩非带给楚玉,小小的楚玉窝在墙角,眼里充满了恨意。他在心里轻轻的对自己说,我不能让你成为第二个我,从今天起,你不能像一个世子那样活着,不能。回忆,总是痛苦的,痛苦的他不愿意去想,只有逃避。如果他知道,郑梨并没有死,可是,这个很有心计的女子,把他彻底打垮了。既然如此,那他就让她爱上他,一生为他所用。即便恨,也将她留在身边。郑国拿郑梨来对付他。他便以牙还牙。终是累了吧?坐着的身子噗通躺在地上,泪水沿着鬓边的发丝滑落在地,他轻轻的说:“梅儿,我累了,真的好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