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仍旧下着,且越下越大,丝毫没有要止住的意思。天开始变得迷蒙,远处的景物在连成线的雨水里,也漫上层层迷离。华音轻叹一口气,坐回石凳上,‘元衡燃香尽,檀林空幽幽,匪我思存泪,滴滴泣血书,华音低声重复一遍,神似有些迷茫,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这诗中所指,想必只有那震断心脉的男子知道个中意思了。兀自摇摇头:“在这么等下去,不知能不能等到元衡。”正自言自语的时候,她听到了脚步声,甚至还能听到雨水顺着衣襟滴答到地上的响声,再度皱皱眉头:“是谁在那里?”男子看到她,只回了一声“元衡”。因为华音神思突然有些恍惚,并未听出男子是何语气,但是男子的声音很平静。华音微一点头:“定侯夫人去的很安详。”男子的衣靴尽数湿透,头发也贴在脸上,一脸的雨水滴滴答答,不知道其中有没有泪。没有回答华音的话,他定定的走到初七面前,轻轻跪下去,伸手抚摸着已经苍白冰冷的容颜:“初七,我来了。”五个字把时间凝结在一瞬间,良久,华音似是感觉到什么,“你在做什么?”“姑娘,她中的是逍遥锥?”点点头,华音突然感到无力,想必公仪家的逍遥扇、逍遥锥谁都知道,就算她要替公仪斐隐瞒,只怕现在也是不能。“是中了逍遥锥。”男子的眼眶有些微红,声音辨不清的迷离沙哑:“挺好的,免得死在生死蛊的药性下,现在至少,还能让我看看她。”顿了良久,直到庭外的雨声渐小,他才从初七的脸上将手抬起来,颓唐的坐在地上:“姑娘,公仪公子现在在哪里?”一惊,华音心道,莫不是看到初七死了,这家伙要去找公仪斐拼命?“我不晓得,他说有事情要办,跟我分开很多天了,也没有告诉我他在哪里。”元衡苦涩一笑:“初七她,可有告诉你我们是怎么在一起的?”“没有,她只是告诉我过去的六年,在密室的六年而已。”“在密室的六年?她的主人,那个大她十岁的姜白?”“姜白?没有,自始至终她一直在称呼主人,并未说主人是谁,而且她告诉我的只有一句话,她讨厌杀人,她这一生最美好的场景就是遇到你元衡了。”元衡听罢这些,凄苦的笑笑:“她最后的遗愿是不是让我把她的尸身火化掉,洒到宽敞的地方?”华音淡淡道:“是的,她说,化成魅日日夜夜守护你,下辈子再也不要做人了。”曾经叱咤战场的男子,身高八尺,面若冠玉,实乃璧人,此刻瘫坐在地上,身形也不再那么高大,从来不曾被打倒过的定侯元衡,此时此刻却显得那般狼狈不堪,已然没有女子心目中英雄的半点形象。他缓缓的抱起躺在地上的初七,突然亭子外面的天上一个亮闪,将昏暗的天地照的刺眼,接踵而至的炸雷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本来欲要停住的雨势突如瓢泼而下。初七的一生,太苦,老天也在为她的离去悲声恸哭吧?狂风骤起,华音的衣衫被风携进亭子的雨水浸湿,“你要带她走了?”没有停下向外走去的脚步,亦没有回头,只是沙哑的扔给华音几个字:“七日后,请到墨山长生殿。”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化为连理枝。七天的时间,发生了很多事。华音掉转马头离开‘匪我思存’亭子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大雨过后,空气清晰,路却泥泞的很不好走,就在下山的时候,马车fan了,惯性使然,她被马车远远地甩出去,凭借自己的功力,足可以安全落地,却在她估摸着要落地的时候,被一个白影接住。公仪斐将她放到地上,撑开扇叶:“现在打算去哪?”华音挠挠头,避而不答道:“公仪公子,真是巧,你来此”“别给我打哈哈,华音,不要以为我不知道那天出现在楚世子府的人是你。”话未说完,被公仪斐毫不留情的打断。忽而一阵恼怒,不说还好,既然要说,她华音倒是也想问问:“那敢问公仪公子,怎么也会出现在楚世子府?难道公仪公子对华音撒谎?根本就是楚玉的人吧?”公仪斐没想到华音居然倒打一耙,登时有些怔愣,半晌脸色一红,将扇子合上,挠挠额头:“我怎么会是楚玉的人呢?这话可是不能乱说,我还要娶上几房小妾的。”兀自转身向前走去,并不理公仪斐,华音心道,暂且不管他公仪斐跟楚玉之间到底有何瓜葛,五天以后要去墨山长生殿总是不能让公仪斐跟着的,得想个法子把他支开才好。兜兜转转,公仪斐跟在华音身后也不多话,华音走一步,他就跟一步,直到走出檀林,到了朱郡的镇上。提步走进一家茶馆,华音到桌边坐下,伙计忙过来招呼:“姑娘,你来点什么?”华音扔下一个锱铢,对着伙计道:“一壶清茶。”伙计捡起桌上的钱应承一声,不一会端来一壶茶和一个茶碗退下。公仪斐坐在华音对面,华音喝下一口茶水,淡淡道:“公仪公子的事情可是办完了?”“本来是没办完的,但是伯瑶兄说你失踪了,无奈只好快些办完,来寻你。”手里的茶碗一倾,洒出一些茶水,华音呐呐:“我去找伯瑶公子辞行,他不准,我才不得以fanqiang逃出来的。那”试探的问问:“伯瑶公子有没有生气?”想到连累公仪斐在朋友面前没了面子,华音心里还是有些过意不去。公仪斐一摇手里的折扇:“生气啊,那倒是没有,不过就是杖毙了梅韵。”手里的茶杯‘啪’的落地,摔成四瓣“什么?”公仪斐摇摇头:“伯瑶兄府里从来不会留下没用的仆婢,没有伺候好你,她自然是要死的。”良久,华音没有做声,直到伙计再来添上一只茶杯,华音才淡淡道:“葬了么?”公仪斐摇摇头,讪笑一声:“犯错的仆婢,死后只有一个下场,乱葬岗。”似是早就料到,华音的声音里并没有多余的感情,这个梅韵,也实在够霉运的,归根结底,华音觉得还是那个伯瑶不会取名字,如果给仆婢取个欢天、喜地什么的估计这会儿她应该还在伯瑶的梅庄被关着吧。淡淡回道:“梅韵这个名字取的甚不好,如若是欢天、喜地,平安、祥瑞就好上不少。”公仪斐眼含笑意,华音果然是华音,死过一次的人总是能把事情看的通透,“也是,那咱们现在是不是也该上路,去打听打听元衡的下落了?”虽然面上仍是淡淡应着,华音的心里却千思百转,万不能让公仪斐和她一路,虽也知道凭公仪斐的本事,想必用不多少时日便会查处元衡藏身的地方,但是她得保证元衡的安全,本来人家也没有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初七已经死在他的逍遥锥下了,真不知道为什么公仪斐一定要杀了人家:“公仪公子,华音不明白到底这元衡和初七二人是怎么得罪了你柳州公仪家,你为什么一定要把人家赶尽杀绝呢?”公仪斐一愣:“我没有要把他们赶尽杀绝啊,不过我收了人家的金铢,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我公仪家世代做的这个买卖。做买卖就要遵守这经商之道。”“那我可否能知道,买他们二人性命的人是谁?”公仪斐将手里摇着的扇叶合上,站起身来缓缓道:“毒公子楚。还有何要问的,咱们路上说。”本来出了茶馆,公仪斐要再买辆马车,以方便行路,华音说方才受了惊吓,不想再乘马车,就给阻下了。其实华音的小算盘打的登响,她哪里是受到惊吓,根本就是在拖延公仪斐的时间,想方设法把公仪斐甩掉。一阵走一阵停,华音扯扯公仪斐的衣袖:“公仪公子,不如咱们先回伯瑶府,我也好跟伯瑶公子陪个罪,你看可好?”公仪斐摇摇头:“伯瑶兄说了,你有要办的事就去办”无声的又朝前方走了几十步,再度扯扯公仪斐的衣袖:“人家都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要不咱们再去那个道观看看,或许元衡带着孩子还再那也说不定。”公仪斐摇摇头:“元衡这个人,从来不会再回到被他毁了的地方,你不了解,我了解。现在,只怕他是在墨山长生殿。”突然顿住脚步,一向说话从不慌张的华音有一瞬的磕巴:“你,你怎么肯定他会在长生殿?”公仪斐笑笑:“初七刀从何来,你想必没听说过。”点点头,华音索性直接走到一边坐在一根树丫上:“那公仪公子可否给华音说说?”拖,能拖一分是一分,总不能什么也做不了,任由公仪斐跑到墨山把元衡的脑袋‘喀拉’掉。公仪斐提步走到华音面前,“初七刀是一个术士所铸,集聚了七七四十九个少女的相思泪洒到剑炉中锻造而成,此刀打造出来的时候,正好是七月初七,术士将刀放在长生殿,死前留下一句话:此刀的主人,死后必然会化成山魅,日日夜夜守在心爱的男子身边,不得往生。”华音被公仪斐的话震住,确切的说,她很想知道,这个练刀的术士,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简直跟谪仙在同一个级别上,都会秘术。死后化成魅,日日思君却不能相见,夜夜守护却不得脱,这哪里是幸福,分明就是残酷。试问,爱一个人,你看得到他,他却看不到你,你有千言万语,他却一句也听不见,那是怎样近又遥远的距离?足可以把思念的肉身劈成两半。“那你现在是要去墨山?找到元衡杀了他么?”公仪斐淡淡道:“看心情,或者他的故事太好,我会不做这笔买卖,放他一条生路。”华音淡淡一笑:“你到底是谁呢?公仪斐……”这样公仪斐看似很欢快,很天然,很有爱,总有一副游戏人间的模样,可是内心啊,真是冷酷,真是比杀手还要冷呢。杀手是从里到外,完全冷酷,可是他呢,又不是完全的杀手,常常是言辞不着调,却又杀人的时候连眼都不眨一下,真是个比槿年还难猜透的人啊。公仪斐望着华音,嘿嘿一笑:“我不过是为了完成我的九州赋拼命赚钱的人,笔墨纸砚要花钱买,故事也得花钱买。你也知道我很穷,只能一边接买卖赚钱,一边搜集被我杀死的人的故事,这样才叫双赢,而且我不杀了他们,那他们的故事就不会成为经典,但凡成为经典的故事,总是在最美的时候定格,那才会被传颂…..”不待他说完,华音已经提步走了,公仪斐疾走两步跟上华音:“哎,我说,我说这么半天,你听明白没有?”华音揉揉额头:“我看不见。”“……”被公仪斐软磨硬泡的跟着三天,听着他絮絮叨叨说的一些话,华音也觉得一切自有定数,若是元衡非死不可,就算她拖住公仪斐几天,但也还是救不了他,早死晚死都得死,那什么时候死,真的没什么。这样一想,华音心里也就放开不少,既然初七会化成魅,元衡随她而去,也算是个好归宿,于是思量再三,她决定还是把公仪斐带上,一起去往墨山长生殿。本以为一路上风平浪静,却偶尔擦过路人身边的时候,听到这么一席话。路人甲:“听说了吗?朱郡檀林慕容家被灭了。”路人乙:“啊?什么时候的事?这么一个名门望族,说灭就灭了?谁灭的?”路人甲叹息一声:“据说是为夫人守丧的定侯向国主递上一纸状书,说夫人乃是被亲生父亲逼死,国君体恤定侯赫赫战功,答应抄慕容家满门。”围观过来的人一阵唏嘘,只听路人乙同情道:“这逼死女儿的事,也只有慕容赫那个没人性老畜生能做出来。”听闻这话,本来欲要散去的众人顿时又来了精神,一个看热闹的问道:“这里还有别的故事?”路人乙压低了声音,华音不得不侧侧脑袋,屏住呼吸,也是静静地听着:“我也是听说的,慕容赫的夫人曾经是生了一对姐妹,但是那时候慕容赫还是个白丁,手无分文,为了一家人能活下去,就把刚满三个月的孩子卖掉一个,据说,是卖给齐国一个终年在外跑生意的人家,后来,也就没有这个女婴的下落了。”路人甲听完,疑惑道:“居然还有此事?不知道被卖掉女婴现在怎么样了。”路人乙回道:“这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有传言说买走女婴的那家人被山贼劫了,全死了。”众人又是一阵唏嘘,可怜一下女婴命运坎坷,苍天不公,也就散去。华音推推一边的公仪斐:“这个故事,也不错,你要记下来么?”公仪斐摇摇头:“我还知道这个女婴没有死,你要不要听听?”华音一怔:“哦?你知道?”公仪斐絮絮叨叨:“女婴一家被劫匪杀了,但是女婴却被劫匪收养在身边,直到三岁的时候,匪窝被缴,女孩被好心的官差收养,这一收养就收养了六年,而后官差一家不知惹上了什么人物,全家一十三口人全部遇难,却在命玄一线的时候,被一个自称姜白的少年救了。全家人为了感激这位恩人,就投靠在姜白的凌波府。但是不过一年时间,全部染上莫名奇妙的瘟疫,除了九岁的女孩,无一人生还。”华音倒抽一口凉气:“原来是这样,你花了不少心思吧?”公仪斐呵呵一笑:“这是我的职业嘛。不辛苦不辛苦。”华音淡淡道:“明日就去墨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