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死风羊角灯提在一只苍白的手里,本是和润的微风此刻有些狂烈,公仪斐面前摆着香案,檀香袅袅在风中游荡。元衡泛白的手指紧紧攥着灯挑,紧张的看着面前慢慢集聚起来的雾气现出一个人形,渐渐生出四肢,再生出发,然后是眼耳口鼻,最终化成初七的模样。他知道,现在的初七不过是虚幻的雾气,只是被公仪斐凝出身形,但是一天之后,这团雾气,照旧会飞散,会消失的无踪无影。狂烈的风突然又变的急骤刺骨起来,带着丝丝阴凉的气息,初七只是挪动几步,并未走到元衡身边,定定的站在元衡十步之外,却是和公仪斐站的近些。从元衡的方向看过去,公仪斐的身形似乎都在冒着阵阵冷气,其实那是初七身上游走的雾气。他轻轻的开口询问:“初七,你不回来么?你不愿意回来吗?”她是一团雾气,没有表情没有泪水,形同木偶,说话的时候唇形也不见动作:“元衡,一定好好活着,我在这里等着你百年之后再与我相伴。”“可是你现在不回来了吗?我们还是可以长相思守的。还是可以的…..”他喃喃。“生死我早已放下,这个世界有什么可留恋的呢?一群群忙碌的人,为了糊口和几个铜珠臭汗四溢的奔忙,常见污泥,黄沙和白骨,再不然锦缎华服下,来来回回的政治游戏,今朝成王,明朝败寇,扶摇直上九万里如何?脚下踩着森森白骨让人作呕。曾经死在我刀下的冤魂无不日日入梦,撕咬我的内心,日夜承受煎熬。今日方得解脱,与我已经是福泽。元衡,放开些,退隐深谷,教导念檀,耕田自乐。朝饮晨露夕餐秋菊,过与世无争的日子。”元衡的脸上渐渐浮现笑意:“我知道你心意已决,绝非别人规劝所能改变,初七,念檀我自然好好将他抚养成人,待到那时,我便来陪你共赴黄泉。今立此誓生死不渝。”雾气顺而消散,他一个酿跄,却只抓住了游走的一丝白雾,撑开手,渐消渐散。残星萧何,朗月不见,低声的恸哭,伴着女子的嘤嘤低语。“她去哪里?”虚幻的声音混杂着袅袅檀香烟雾。“初七,永世在刀中与你相伴,元衡,你作何打算?敛了她吧,一生守护。”公仪斐淡淡的问着。“是,敛了她,一生守护,药王谷可否借我一方土地?”“药王谷与柳州相连,东西南北皆是高山屏障,你愿在此隐着,也是好的,去年栽种下的神芝草今年冬天也该发芽了,我还有些事情没有办妥,就劳烦你在此替我照看着。”一番话公仪斐悠悠说来,借着气死风羊角灯的的光晕看去,公仪斐此刻额前的发丝竟是白色。“好”他知道他已经是在垂死挣扎,想自己叛君叛国,手上握着燕国君主的亡魂,可是到最后换来什么?他期盼的,自始至终不过是一个初七,他舍弃的,原本虽也是无用,却在别人眼里,是无上的荣耀,他不仅没有换回佳人相伴,也没有看透这世间,虽然想想,人的一生,不过寥寥数十年,但是真的能让人珍惜的也是日渐寡淡的人情。只是,人情冷暖,终也抵不过权利荣耀的蛊惑。初七悟透了生死,独留他自己,在这个举目无亲的世上,惶惶不可终日。云雾笼罩的药王谷,山高壑深,荫荫的密林深处,一间小小的草屋。“念檀,我教你的诗经,你可背好了?”“背好了。”男孩呵呵一笑,“我去背给娘听。”念檀转过身,端正的坐在一副水晶棺前,棺里的女子,眉头舒展,身着白衣大袖,容颜娇好,樱唇紧抿,肤若凝脂,粉面桃花。“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他轻轻抚着手里的短刀,声音低低:“初七,初七,凌波初七,初七刀出,七重血衣。”凌波府昏暗的房中辨不清方向,颓废的他寥寥夸夸的坐在墙角,身形颓废。“楚国已经吞并燕国,只怕接下来便会一路南征,逐渐控制东南诸侯国。”羽扇纶巾的人面容肃杀的看着坐在墙角半死不活的黑影。头发遮住脸,看不清他的容貌,轻微咳嗽一声,声音似是垂死之人,苟延残喘:“楚玉此人,是难得的将王之才,就算终有一天,统一七国,那也是天命所归。又有什么好争的呢?”“从燕国回来以后,你就变成这个样子,姜白,你照照镜子看看,你还有没有一个人的样子?我从小教导你的是什么?不过是死了一个被遗弃多年的杀手,何以至于堕落到这个模样?”说话的人脸上带着一半月银箔,能看见的这半边脸却长的清秀。“你为什么不放手呢?哥,为什么一定要争,争来又有何用?踏着森森白骨堆砌起来的王位,你不觉得让人作呕么?”名唤姜白的人话说的苍凉无力。“我要争,我一定要争,就算是踩着尸骨又如何?别人会在乎你善良么?会在乎你是一个好人吗?姜白,所有人看的,都是一个结果,你觉得你只是一个乞丐的时候,会有人同情你吗?他们会把你朝泥里踩,使劲的踩,不管你多有才,不管你的心是不是善良,在这样的世代,只有你高高在上,才会有人知道你,敬畏你,否则,你就是一条狗!”他的情绪异常激动,带着不甘心和对世俗的怨恨,突然他呵呵冷笑:“狗还是看得起你,根本就连狗都不如。”“哥,你醒醒吧,没有那至高在上的位子,我们不是一样活的很好?”“住口,你在这里给我好好反思,凌波府总有一天要将七国合并,你给我记住,在这个乱世,没有一个人是干净的,你不杀别人,就会是你死在别人刀下,如果你想活,就抛开你那些做人的道德。”“我不会再替你做任何事,初七已经死了,你以为你还可以在培养出个初七吗?不是所有的人都像她,那么善良才会被利用,你想想她一生所受的苦,若还觉得良心好受。”顿了顿,他扶着墙壁站起来,费力的抵着墙壁站着:“我要离开凌波府,从此不再是凌波府的主人,”苦笑一声,看着眼前的男子,嘴角溢着一丝嘲弄:“本来我也不是凌波府的主人,姜白的名字,还给你,做了这么多年,我也够了,从此,你是你,我只是一个贩夫走卒的孩子,只会耕地放牛。”“初七……..”男子的身形有一瞬间的颤抖,随即却掩在某个不知明的角落,任它撕咬着胸口的一隅,面上却没有一丝表情,或许是有表情的,只是被掩在半月锡箔的后面,看不到。“呵,你真的是一个冥顽不灵的人,好好想想吧。”垂死的男子重新沿着墙角滑落在地上,他转身的瞬间,半月锡箔上似有泪痕一闪而过,提步离去。踏出门口的一瞬,黑暗的房中似有低低的幽怨:“我一直以为,她会成为我的嫂子,也一直当成嫂嫂对她。却没有想到原是这种结果,初七……嫂嫂……”声音也越来越低,他已经无力再听下去,早已疾步走出去很远。扶住湖边的一株垂柳,他细想当初初见她时的模样,那是初春三月,柳巷深深。衙府的老妈子跟在她的后面追她。她不过还是个孩子,正咿咿呀呀学语,步伐还很不稳当。他坐在辇里细看,觉得那个孩子真可爱,他问母亲,可不可以也给他个妹妹,母亲慈爱的看着他,以后会有。他就相信了,可是后来一次宫变,整个长安殿被血洗,他的母亲没有遵守承诺给他一个妹妹。他被仆从护送着逃出皇宫,却还是逃不过该死的命运,仆从将他藏好,引开追杀他们的人,后来仆从没能逃命,而他却不得不为了活命,毁了本来俊朗的脸。他顺利的生存下来,或许是老天觉得他不该亡,居然被凌波府收留。凌波府的老爷膝下无儿,收留他不到一年,又撒手人寰,他依靠着姜老爷留下的财产,从江湖上搜寻能人异士,暗中训练死士,只为有一天杀回齐宫,夺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却在一次一次的厮杀中沉沦。他笑笑,沉沦也好,不沉沦他都不知道怎么活下去。偶一次,他再度经过柳巷,不经意的撩窗,不知道是不是缘分还是天意使然,如今的女孩三岁了吧,穿着布衣,却是坐在石凳上看书。可是不知怎么,再度看到这个女孩,他却忽然有些厌恶之感,凭什么他的母亲离他而去,她却可以在这看书?莫名其妙的恨意由心底生出,他居然派人来杀她全家。可是真的等到死士动手了,他却荒了,为什么自己会那样?难道自己疯了吗?醒悟过来,他骑上快马直奔柳巷,将死士阻止,救了女孩一家十三口人命。真不知道后来为什么他们会感染瘟疫,直到全部死去众人一一变作坟冢,他忽然想起自己,害死母亲的煞星。对自己的恨意不禁让他冷冷的目光看向小小的初七,她是个煞星,害了自己的亲人,她要受到处罚。就这样,他把对自己的恨全都转移到初七身上,特地命人挖了地窖,修砌成了一个有进无出的暗牢,他将九岁的她丢弃进去,任她自生自灭。每次想起,心有不忍,他就告诉自己,她是害死亲人的煞星,活该受这样的折磨。慢慢的他忙于复仇的事情,把关在地牢里的她渐渐淡忘,这一关,就关了六年,一个女子最美好最单纯的年华,全都葬送在他手里。再度经过柳巷,他忽然想起那个天真的女孩,现在也该十五了,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活着。回到府里,他只是像想起了一个随手丢弃的玩偶,前去看她一眼,地牢的门打开的一瞬间,他掩着鼻息,那里面实在太恶臭了。命人下去看看,若是里面的人死了,就把坑填了,谁知话一出口,所有的人都站在原地吓傻了,他莫名奇妙:“怎么?”打开地牢盖子的人哆嗦着:“谁也不敢下去,凡是下去的,都不能活着上来。”他很疑惑:“为什么”下人吓得腿直哆嗦,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因为少主把人丢在这里,说不用人管任她自生自灭,就有,就有不识趣的,每日逮了毒蛇扔下去,后来听到毒蛇没有了声响,就跳下去看看,结果就没有人能活着上来,可是总有不信邪的,每天自告奋勇要求下去。”说到这,守地牢的人一头是汗,再也说不出话来。他满脸的讶异,不待后面随着的人拦阻,他纵身跳下去。落地的一瞬,一柄短刀已经架在他的脖颈。他握住攥刀人的手:“没想到六年了,这把刀你还一直都带在身边。”架在他脖颈上的刀一顿,收了手。他想,很好,还没有忘记恩人。“我带你上去。”他轻轻搂过她的腰际,触手却是一阵湿粘。重见天日的一瞬,他们都被阳光刺晃了眼,他只是下去一会,很快就适应过来,看到眼前的女子浑身血污,脸也看不清楚,他脱下衣衫将她罩住,尽管她的身上被血污裹得看不出来没穿衣服。让人出去寻来两个丫头,替一身脏污的她梳洗。当她再度走到他面前的时候,柳眉弯弯,樱唇紧抿,一双葡萄大眼定定的看着他,那么单纯干净。谁能知道这个女孩,杀死了多少凌波府里的高手?从此她跟在他身边,从来不多话,做事狠绝凌厉。慢慢的,他发现他开始喜欢上她。越喜欢,就越痛恨自己这张毁容的脸。他隐在黑暗里对着镜子看着自己那张该死的脸,却被她发现。他急忙将脸别过,不愿让她看见,可是她轻轻走过去,捧起他的脸,告诉他:“这样的脸,很好看。”他的政治野心越来越大,他越来越沉迷其中不能自拔,他派她去燕国刺杀燕国君主,却没有想到竟然会让她爱上了元衡,他恨,但是他也想让她自由。卑微的爱着,内心一片矛盾,直到她死时,他才明白,这个女子,一生不过只是希望有个人疼她,爱她,而这些,都被他忽略,半点也不曾想起,她还是个女孩子,不只是个杀手。也向往着和所有待字闺中的女孩一样,期盼着自己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