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朦胧中,趴在桌上浅睡的楚玉被一支毛茸茸的东西呵着鼻孔,轻轻打开鼻尖的茸草,听到女子的轻笑声,似是被惊了一跳,整个人几乎是从椅子上跳起来的。华音坐在一边,眼上却仍覆着白绫,嬉笑着对着站在桌边的他:“楚玉,我回来了,你看,没少胳膊也没少腿,还很精神,不过你骗人的功夫真好,为什么从来没给我说,伯瑶就是楚玉,楚玉就是伯瑶?还有你还一直假装不认识我,你明明就知道是我,为什么还要假装不认识我?还让我在梅庄华瑶府的时候,夜里翻(墙)逃走,如果你早说是你,就是赶我我也不走……”她叽叽喳喳,没完没了的说着,楚玉却已经忘了动作,忘了说话,就那么静静的站在那里,听眼前的女子说着。华音似乎也发现了楚玉没有反应,站起身来向前摸索两步,却被横亘在前面的椅子险些绊倒,楚玉见状急忙前去搀扶,她就顺势跌进他的怀中。“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话?”华音疑惑的问着。楚玉突觉舌头打结,憋了半天才蹦出俩字:“没有。”华音轻声一笑,用脚一勾,把绊倒的椅子勾到身边,重又坐下:“你别担心,公仪斐已经为我换了眼,只是这不是人的眼,所以我看到的东西可能没有颜色,不过已经很好了,能看到东西了。”他的心一疼,是什么东西的眼睛?动物的眼睛吗?不能辨别颜色?他有些着急:“公仪斐呢?”华音嫃笑:“你倒是就想到他了,怎么也不问问我好不好?”祥装生气,“他和元衡在院子里下棋呢,说是你一夜未睡,不想扰你。”他看着祥装生气的华音,眼里溢着浓浓的暖意,却还是提步向门外走去。华音看着正朝外迈动的身形,心里泛起一丝失落,他总是这样不在乎她,就算她现在醒了,也不见他有半分的高兴之色。还是自己无趣了。楚玉迈出门去,对着院子里的公仪斐和元衡,他点点头,提步向外面走去。走出很远,他站在面前潺潺的溪水旁边,渐渐笑出声来,对着树,对着水,对着水里的鱼,开心的喊:“你们看见了没有?她醒了,她回来了!”他的声音碰到小溪对面的山壁又阻回来,荡起一波又一波的回音‘看见了没有没有没有……回来了来了了……’他高兴起来,从来没有过这般开心过,他笑着,一个人狂欢着,索性走到溪水中,也不顾墨色的衣衫宽大,就站在水中泼起水来,高兴地喊着:“我的华音回来了,回来了,哈哈,回来了……”手里捧着的水里有游鱼游动,他对着鱼儿轻声说着:“她回来了,鱼儿啊鱼儿,你也替我高兴吧?”伸手将手里的鱼儿扔上天空,也不怕把它摔死,好在鱼儿落进水中,尾巴一摆,游开去,不去理这个疯癫之人。真像个得到宝贝满足的孩子,这么的开心,这么兴奋。华音正欲提步走出房门,忽觉整个大地都在震颤,已有站立不稳之势,正在东倒西歪,公仪斐一个箭步冲进房中,扯着她就往外跑。“怎么了?公仪斐?”华音惊慌的问着。公仪斐没有回头,只是招呼一声元衡:“快抱着念檀走。元衡也没有迟疑,抱着还在熟睡的念檀跟上公仪斐,一路向着谷外奔去。华音被扯着疾走,丝毫来不及问明发生了什么事,“公仪斐,楚玉呢?”公仪斐定住脚步,先别管了,我先把你和元衡、念檀带出去,你们到了谷口,在那里等着我和楚玉,如果天黑以后,还见不到我和楚玉的人影,就回楚国等消息。”“到底发生了什么……”话还未问出口,只听远方山石崩塌之声,华音惊喊:“山崩?”公仪斐回道:“是,山崩,突来的山崩一定没有什么好事情,药王谷外面就是柳州之地,只怕山崩会殃及柳州,你们快快逃出去,华音,你放心,我会把楚玉带出去的。”听到公仪斐的保证,华音心中石头方才落地,不知道为什么,她非常相信公仪斐。点头道:“好,天黑之前我们不见你,就直奔楚国去,你们一定要活着回来。到时候我们在楚国碰面。”将他们送出谷外,公仪斐丝毫没有逗留,转身又奔回谷中,楚玉跌跌撞撞躲开砸下的山石一路向着茅舍奔去,以楚玉的心思缜密,如果不是乱了方寸,怎么会想不到公仪斐会护华音周全,而他现在的慌张样子,根本是一点也记不起来公仪斐的存在,他在心里想着,华音现在很危险,他一定要回去救她。公仪斐一路奔走,脚底生风,生怕赶不及,四周高山尽数崩断,楚玉在深谷之中完全就被包了饺子。果然在快到茅舍的时候,看到了正在废墟里寻找的楚玉。“楚玉!”他飞奔向前。楚玉听到公仪斐的声音,方才醒过神来,自己竟是慌乱的把公仪斐给忘记了,方才停下手里的动作,手上被石头磨得滴溅着血花。他站起身迎着公仪斐走过去,“她安全了?”公仪斐点点头:“走,快走,再迟了,怕是出口要被堵死,那我们有天大的本事,也是出不去了。”他点点头,二人便提步向着谷口而去。此时华音怔怔的站在谷口处张望,明明覆着白绫,却还是忍不住使劲的看,元衡轻轻摇摇头:“华音姑娘,你的眼睛也看不清,还是坐到这边等着吧。”华音没有回头,只淡淡应着:“或许就来了,我在这看着。”元衡无奈的摇摇头:“好吧。”正说着,怀里的念檀揉揉惺忪的睡眼,看着自己正窝在父亲怀里,挣扎出来:“爹,咱们怎么在外边了?”元衡笑笑:“你不是不想呆在药王谷吗?现在出来了,怎么又想回去了?”念檀摇摇头:“没有,那楚叔叔呢?”华音扭回头来:“他一会就来了,再等等。”念檀“哦”了一声,坐在元衡身边不再说话。忽然听到人声,华音一阵欣喜:“回来了。”楚玉和公仪斐踏出谷口的一瞬,整个药王谷轰然沦陷。整个大地震颤不已,将他们震得全都滚到地上,楚玉一把抱住华音,将她完全护在里面,自己却被碎裂的山石碰撞出好多伤口。元衡将念檀重新抱进怀里,替念檀也挡住飞走的石子。公仪斐干脆跳上一旁的大树,死死抱着枝干,好在这大树足够粗实,否则也要被这震势连根拔掉。待一片尘埃飞起,震动停止,一切恢复平静,公仪斐才从树上跳下来,看着已经荡为平地的药王谷轻叹一声,惋惜心疼之意掩饰不住:“可惜了我的神芝草,所有的种子、药粉全部在此。”长叹一声:“神芝草,绝了。”楚玉和元衡也从地上爬起来,元衡轻轻拍打念檀身上的尘土,一边问着有没有伤到哪?念檀摇摇头,看着自己住了几个月的地方说没就没了,突然一阵沉默。楚玉定定的看着眼前的华音,正愣在原地,久久不能说话。公仪斐转过头,正看到华音覆眼的白绫不知何时已经滑落,找不到了,而楚玉定定看着的,正是华音那双绿色的眼睛。他轻轻走到楚玉身边,轻咳一声:“是猫的眼睛。”华音呵呵一笑:“猫眼挺好,好看的很,猫儿挺乖巧。”良久楚玉没有说话,拾起袍摆撕下一片布来,轻轻为她覆上双眼:“为了你的安全,还是覆上眼睛吧,只怕这样一双眼睛,太过诡异,别人会视为妖物,到时候就危险了。”他说着这些话,眼里全是疼惜、悔恨和懊恼。却一丝一毫不愿让眼前的华音看到。华音浅浅笑着:“好。等到回了楚国,我要让韩非带着我到处走走。”正在为华音系着布条的楚玉手僵住了,他喃喃:“韩非这些日子很忙,不能带你到处乱逛,等他有时间了,我再让他带你出去走走。”“这样也是好的,那现在我们快走吧。”她扯过楚玉的手,轻笑着向前方的路途而去。谁也没有说话,全部都是沉默着,不知道走了多远,抬起头蓦然间才发现,有人的泪水,无声而落。公仪斐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忘记吧,他是心甘情愿的,你帮不了他,我也帮不了他,但是他觉得这才是他无悔无憾愿意做的事情。”楚玉轻轻的点头:“我知道。”华音绕到公仪斐身边,扯着他的袖子:“公仪公子,你们说的谁?”楚玉轻轻扯过华音,淡淡道:“跟你没关系。”他又一次把她阻止在他的世界外面,不让她涉足到他的领域,一瞬的失落漫上心头,华音躲开楚玉的手,静静地走到一边的念檀身边。他和她之间的距离,被她有意拉远。他试图拉起她的手,却被她拒绝在一尺之外。四个人再加上一个念檀,走路的速度就没有那么快,方才出来的着急,马车也被山石盖在谷中,如今步行,倍感吃力。“元衡,你还是留在柳州吧,还好头几天初七的尸身已经带回柳州安葬了,不然也要埋在这已成平底的幽谷。”公仪斐试探的问着。元衡呵呵一笑:“这些日子,我也想明白许多事,出去的尸身只是一具尸身,而今只要初七刀在我手里,初七就在我身边,守着一具尸身也着实没什么用处。”“想开了便好,这样也就没有执念了。”说到这,公仪斐看一眼默默走在一边的楚玉,竟是显得狼狈不堪。衣衫被山石划得破烂,几处还沾着一些粘粘的血迹。可是话说回来,他们每个人的身上,还不都是一样?衣衫破烂,灰头土脸。公仪楼兰不知何时回到了公仪府,公仪斐敲门的时候,是公仪楼兰开得门,以为是槿年也回来了,却不想入得厅中一询问,乃是被槿年半道给甩了。华音坐在一边不曾言语,只听公仪斐淡淡一笑:“早就料到这小子不会那么容易放弃陈国。”听闻这话,华音微微皱眉:“公仪公子,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槿年是陈世子的?为何没有揭穿我们?”公仪斐看一眼华音,笑笑:“我起初是不知道你们的身份的,听楼兰说她是从失火的陈宫把你们救出来的。说实话,我和楚玉一直是暗中来往,楚府很多人的存在,我是不知道的。比如你,还有韩非,我都不知道。所以我不能断定你们的身份。”华音点点头:“可是后来你又是如何得知的?”“这就要从含儿大婚的时候了。楚玉来参加婚宴也是匿着身份来的,用的也是伯瑶的名号,但是那天他在后花园看到了你,就让我一定要护你周全,我才开始调查槿年和你。虽然我不知道陈国世子姓甚名谁,但是我却可以打探出来。”话正说着,公仪含和鲁梦溪也来到厅里,见过各位方才落座。公仪含小声对公仪斐一阵嘀咕,公仪斐眉头微皱,摆摆手,示意公仪含回去。公仪含和鲁梦溪退去,公仪斐方才开口:“元衡,你和念檀暂且留在公仪府。明日我和楚玉有要事要办。”元衡点头答应,公仪楼兰便带着他们下去。厅里只剩楚玉,华音,公仪斐三人。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古怪。还是楚玉打破了沉静:“什么事?”公仪斐伏在桌上,半撑着身子:“沧澜。”“又是沧澜?怎么回事?”楚玉有些惊讶。“明日回楚国吧,尽量迎战。”公仪斐用手里的扇子敲打着桌子,若有所思。楚宫阳光晴好,万里无云,楚公坐在龙椅上,看着站在殿上的楚玉。他缓缓站起身来,走到楚玉身边,声音祥和:“玉儿,今日天气晴好,你暂且陪为父我出去走走。”他没有用父王,也没有用寡人,他只说父亲。楚玉的心里荡起一层小小的涟漪,放逐开去:“是,父亲。”父亲,那个他夜夜都想叫出来的称谓,埋藏在心中二十年,今天他叫出来了,而面前这个华发满头的老人,对着他慈爱的笑。王宫的后花园里,开着许多这个季节独有的花朵,楚公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眼前梅树的枯枝,显得很是孤寂,尽管身后站着他的儿子。他没有回头,仍旧定定的看着那梅枝,那梅树,声音悠悠:“还记得你的母妃最喜欢看梅花了,也喜欢雪。”他还能想起吗?不,他从来就没有忘记过,又谈何想起呢?楚玉没有说话,只是静默在他的身后,和他一起看着梅树,没有花瓣的死树。楚公的声音再度响起:“玉儿,为父知道,你恨我,只是偌大的楚国,不能说倒就倒,我自知对不起你的母妃,但是我没有后悔过。即便死了,在那边见到你的母妃,她也不会怪我的。”“你很自信。”楚玉淡淡的应着他的话。“是啊,我很自信,总以为能给你们母子最好,可是却让你们跟在我身边,只有痛苦。”他似乎一瞬间又苍老了很多。楚玉轻轻上前扶着他:“父亲,母亲是输给了天下吗?”年迈的楚公叹息一声:“没有,天下又怎么及得上你的母妃呢?是天下输给了她。”楚玉似是不能理解,满是困惑的看着眼前这个曾经是那个女子丈夫的人。楚公呵呵一笑:“这江山如画,谁人不心动?我也是心动过得,楚国一直受郑国牵制,那时候我娶你的母妃,差一点激怒郑国,若不是你祖父委曲求全,楚国早就灭了,我以为只要变强大,坐在那个位子上,就能保护心爱的人周全,却不想,我终于坐到那个位子上了,你的母妃却弃我而去。实际上,我输了,输的什么都不剩。”他说着这些沧桑的话语,在楚玉的心里一点点荡开去,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万紫千红的花儿争相开放,一个身着华服的老者身边站着一个墨衣男子搀扶着他。【楚玉和楚公,死亡之前的释然。这是一个坦然的楚静白,最后身边站着的,是他的儿子。——被遗忘的父子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