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或许不会跟你一起去塞北牧马,也不会选择遗忘家恨,你所想的,不是她想要的。”华音的话,就如一个炸雷,把眼前的美好全部震碎,没有给人继续遐想的余地。清止的嘴唇轻轻颤抖:“这些,我又怎么不知道?这些年,我看的清楚,她对世子,是多么复杂的感情?她喜欢世子,却害怕世俗,她和他之间,隔着伦理的鸿沟,她爱他却不能说,苦全都自己承受,找不到自己的存在,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这些年极度压抑着感情,每日里忧思甚重,身子也是禁不起霜雪,再这般下去,哪里还有多少生命可活。”“可是一切都有定数的。”华音轻轻抚着郑攸怀的发丝,好像在哄着一个熟睡的婴儿:“人,本就该沿着宿命既定的轨迹走下去,因为我们不能反抗天意,也反抗不了。”这是多么重的打击?那些少年轻狂的梦,全都被打碎,那些欲与天公试比高的豪情壮志,终也抵不过一个宿命、一个天意。天意这般可笑,玩弄着愚笨的人类,让他们一次次的在绝望里看到希望、却永远追不到只能死在绝望的深渊里。少年的脸色煞白:“什么是既定的轨迹?你要问问这天下,但凡事有血有肉的男儿,那个愿意承认天意?如果承认天意,为什么会有这九州乱世?如果相信天意,为什么还要去争夺那皇权霸位?世子妃,你也相信是天意让陈宫起了那场大火?你也相信,陈世子是死在天意之下吗?”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她已被身边的少年问的词穷,问的理亏,问的质疑。“我不知道天意是什么,也不能参透它,但是人生起起落落、往复循环,白云苍狗,不过浮沉一梦,似指尖的流沙、稍纵便逝干净。冥冥之中,天道运转,当有十万八千轮回、十万八千悟透。”一番话悠悠道来,说的云淡风轻。没有话语回答她,她也只是看着怀里的郑攸怀,声音浅浅:“清止,你和我们一起回去吗?”他摇摇头,对着华音怅然无力:“我会在这里等着她回来,我相信她会回来的。”即便回来的是一具尸体,她也还是会回来。他在心里轻轻的说。海棠花的花瓣洒了满满一屋顶,远远看去,天上好似刚刚下过一场海棠花雨,孤单的小草棚前,蓝色布衣的少年依在门框上,幽幽的看着一地的花瓣,渐渐露出笑颜。郑攸怀还是选择回去,到底回去做什么,她的心里却很是迷茫,说要报仇,却已经没有仇可报,郑国公早就死了,而现在郑国皇室活下来的人,也不过一个郑攸白而已,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依稀还记得当初儿时模样,那个总是护在自己身前,替自己挡掉所有危险的哥哥。曾经为了逗她发笑,捏着嗓子给她唱歌听得男孩子。他说她是公主,他说将来要有很爱很爱她的人来娶她过门,他用泥土堆砌起来的城堡,告诉她将来会一直保护她在这座城。孩子般的傻气,她心里想,长大以后一定要嫁给哥哥这样的人。十三岁的她还怀着少女的梦,却被十七岁的他推倒在锦丝被的**,看着**遗留下的殷红,他嘶吼着骂她是野种,是冒名顶替的公主。那种话语,伤的她体无完肤,从此后她不知道自己是谁,而那个谩骂他的男子开始疏远她,讨厌她,每天她看着郑攸白身边有了越来越多的如夫人,心如刀绞。究竟自己是谁?沦落成了什么样子?他的身边已经莺歌燕舞,再也没有小时候的样子,只有她还在原地傻傻的等,守着小小的永恒。华音扬着手里的马鞭,好像在做着一件稀松平常的事,郑攸怀坐在旁边,看着一路掠过的风景眉头微皱。“不知所措吗?”华音转而看向郑攸怀笑笑。她收起乘着香腮的手,正正身形:“恩。不知道回去等着我的是什么。”“如果是死亡呢?你还回去吗?”华音问。“为什么会是死亡呢?就算是死,又有什么好怕的,不过是睁眼闭眼的事情。”倒是难得一个十七岁的女子这般想的开,豆蔻年华却已把生死看淡。果然是乱世哲学家就格外的多,也看的格外的透彻。华音点点头:“郑国气数已尽,郑攸白便是有天大的本事,也阻止不了郑亡之事,楚国也会随之消亡,这些他们心里比我们更清楚,但是他们选择了和国家共存亡,这是我们不能做到的,月余前,他曾找我为你们二人算上一卦,你可知道算的是什么?”“是什么?”郑攸怀笑笑华音挥鞭抽打在马身上,悠悠道:“姻缘,他算的是你们二人的姻缘。”说罢轻笑着摇摇头:“可是我把卦摔碎了,他便不再听,你可想听听?”郑攸怀没有回话,只是无声的看着前方,眼神迷离。华音也没有等她说话,自己絮絮叨叨开来:“卦象是好卦,算来还是福德,只可惜鸿雁南飞偶遇恶龙,一只枉死一只哀鸣。”听罢华音的话,郑攸怀依旧没有说话,抿唇笑笑,拂一拂发丝,依旧望着前方。一时间只有马蹄哒哒作响。“你不问问是谁枉死又是谁在哀鸣?”蓦地,华音突然问道。郑攸怀摇摇头:“不想知道,若是我死了,任其哀鸣,我也听不到,若是他死了……….”她并没有把话说完。“若是他死了,怎样?”华音很想知道,郑攸怀的想法,因为自己现在也很迷茫,她和楚玉的命,早就连在了一块,如果郢都被秦军攻陷她要不要和楚玉站在一起。郑攸怀摇摇头:“没有怎样,也不会怎样,一路上我想了很多,父亲心甘情愿受死,也不过是为了让郑国再支撑几年,父亲是忠臣,如今也已被平反,如果我为了私仇而一意孤行,那么父亲用生命换回来的名誉就要葬送在我手里,而我将陷叔家于不仁不义之中。既然要守护,叔蓁自当也要与国家共存亡,于公于私,叔蓁都没有继续苟活的道理,世子妃你说是吗?”“于公于私?于公是为国,于私呢?是为了叔家还是为了他?”似乎一定要追问出最后的答案她的心里才踏实,才知道自己要选择何种结果。“为叔家,也为他。”郑攸怀却像是再说跟自己无关的事情。华音扯下白绫,定定的看着前方,墨绿色的眸子在太阳的照射下,美的宛若翡翠,怕什么?一双不被世俗容纳的眼睛罢了,可是这眼睛,美得很不是吗?“你心里是爱他的,所以,生不能在一起,也要死后相守,是吧?”郑攸怀回眼看着华音的侧脸,那双绿色的眼睛闪闪发着光亮:“好像墨玉,真美。”她不由得感叹。随即收回眼神,继续看着前方:“你不是说,他们愿意和国家共存亡,是我们做不到的么?可是我们却可以和他们共存亡,这些我们做得到。”一句话,让华音无法接下去。这本来就是一个早已有了结局的赌注,男人为了天下死,女人为了男人死。可是女人死了,男人却不会为女人死。女人一开始就是输家,注定赢不了天下。男人可以孤独的活千年,女人却不能孤独的活几天。不知道扯下了白绫,这双眼睛是福是祸,但是白绫一旦扯下,华音就再也不想覆上,管他是什么后果,对着郑攸怀笑笑:“是的,我们做得到。”天色渐晚,却依旧行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路上。两个女子,若是华音自己,连夜赶路也无妨,可是郑攸怀却是锦衣玉食里走出来的,为了照顾郑攸怀,华音便将马车停了。“明日再西行一天,过了关口,就到王陵紫府了。今晚先在此休息吧。”华音道。郑攸怀点点头,已有疲惫之色,看着车上带着的水壶和干粮,华音不忍,隧道:“你先在此等我,我看前面有个林子,或者有野果子什么的也说不定,前去寻寻。”听到话音的话,郑攸怀有些担忧之色,对华音道:“你小心些,这野地荒岭的,怕是有野兽。”华音笑着应承了,道:“看你小心的,我会小心的,你可千万在此等我。”说罢便提步向着前方的树林而去。郑攸怀没敢走得太远,在周围捡了些枯枝残叶生了堆火,其实刚刚立夏,天气热的很,没有必要生火,许是郑攸怀心里害怕,觉得生了火就比较安全,坐在火堆旁边等着华音回来。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华音已经拎着一只兔子走了回来。远远地就冲着郑攸怀笑喊:“前边的林子是片杏林,杏子熟的黄灿灿的,还让我抓到一只野兔子。”看着华音满载而来,郑攸怀急忙跑过去接过华音兜着的杏子,道:“这样摘人家的果子,总决有些不妥…….”华音接过话道:“有什么不妥的,我看这是片野杏林,没有主人家,不然都熟的掉落一地也没有人摘了去买。”她一边说着一边把手里的兔子扔到地上开始开膛破肚。看着挣扎的兔子,郑攸怀赶忙去洗果子去了。兔肉烤好以后,滋滋的流油,闻着也香,华音放在鼻前深嗅一口,笑道:“还记得以前在荒郊野外,也这么吃过兔子,真香。”郑攸怀却坐在一边啃着手里的杏子,笑笑:“这杏子可真酸。”华音扯下一只兔腿,给郑攸怀递过去:“你吃吧,香着呢。”她抬起头来,不好意思道:“我方才看那只兔子好可怜,吃不下去,还是你自己吃吧。”说完,拿起包袱里的干粮举到面前:“我吃这个就好。”华音也没再想让,的确让郑攸怀看到一只可爱的兔子死在自己手里是很残忍的事,隧收回兔腿,道:“好吧。那只能肥了我自己了。”郑攸怀吃了几个杏子,就钻到马车里睡下了。华音自己吃了整整一只兔子,有些撑,擦擦嘴上的油,便在四处晃荡。草丛里时不时的传着虫鸣,忽而想起明日过了关口,就到了陈国国界,倒是忘了问问公仪斐槿年葬在了何处。每次想到槿年,心里还是会隐隐泛痛,到底那个男子还是离开了,曾经对她说的海誓山盟,也随风散了,曾经的碧落黄泉啊,最后也成了一把尘土。还记得离开柳州时,那个男子一身紫襟白袍,对着她斩钉截铁:“他若是还不珍惜,我还在这里,始终相守。”只是如今,话语仍在耳边,人已变作坟冢。念及此,才恍若梦醒,槿年最爱的是玉兰花,那么应该会睡在玉兰花最盛的地方,陈国公的墓地。兜转一圈,重新坐在马车前面,看看马车里睡的并不踏实的郑攸怀,华音轻叹一口气,飞身一跃飘上旁边的大树,躺在树上看着月亮慢慢睡去。早晨阳光依旧出的晴好,郑攸怀从马车上下来却不见华音,一时有些着急,也不知该往何处寻找,只好站在原地喊叫:“世子妃?世子妃,世子妃你在哪?”华音被喊声惊醒,揉揉眼睛,此时正好一抹阳光透过树叶照在她的脸上,她用手遮起眼,看着温暖和煦的阳光,忽而觉得,原来活着这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