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心殿的冬夜,总是较之其他殿落会来得更为冷清,原因自然是因为这院里,只有梧桐。秋风起时,叶枯叶落,到了冬时便稀疏萧瑟,而一入夜,更是凄凉。似乎将这些词句用于凤天皇宫,不太妥当,但用于清心殿,却还稍显清浅了些,殿名清心,是清去烦心,或是心已冷清,只怕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凤离霜安静的穿过廊道,穿过梧桐树,往清心殿而去。脚步声在昏暗的灯笼里,单调到令人心惶气短。夤夜进宫,所求的,究竟是一个迟来的答案,还是一个已经泛黄的真相,翻搅着凤离霜近二十年来,一刻也不能安宁的心。殿内凤清梦支着额,侧倚在扶手上,残烛的灯芯弯折了腰,浸在红色烛油里,间或发出一声噼叭的爆裂声。四喜拿着披风上前,轻轻替她覆于身上,惊醒了似梦似醒的凤清梦,“晨风……”脱口而出的深情呼唤,顿住了门边人的脚步,顿住了四喜的手,也顿住了凤清梦凄然的容颜。许久,四喜轻叹一声,将她夹杂着白发的长发拂于背上,替她把披风的带子系好,才悠悠道:“小梦,师兄已然逝去二十载,你又何苦折磨自己。”“四喜……我这几夜,夜夜梦里与他相会,他总含笑不语,便在这清心殿里,时时伴我批阅那些令我厌之烦之恨之的折子……”凤清梦的声音嘶哑且悲怆。凤离霜站在门外,早已燃尽的灯笼,笼着一园的冰寒。男子狭长凤眸里幽幽暗影如湖上的薄冰,闻言垂下双眸,一如那层薄冰掩着湖底的暗涌,将自己的心事藏匿于无人可及的所在。四喜随着凤清梦的泪眼看向窗下那张形影单吊的塌,恍惚间,似也看到那一袭淡蓝长衫的师兄,听得她唤着师兄用茶的声音,自书中抬起头来,对着她,温润一笑,如那一缕照得冬雪初融的暖阳,暖入人心。那是如此令人温暖的一个男子呵……“小梦,到底当年,你是为了什么,那样对师兄?!”四喜吞下眼中泪意,沉沉的开了口,这件事,到今日,她也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当年小梦与师兄两人,会闹到那般田地!凤清梦一震,抬起头看着四喜,脸上表情说不清是后悔或者是无奈,她缓缓低下头,先是低低的笑了一声,那笑声是那么的苦涩,让四喜心里也有些发苦。唉……都这些年了,自己又何必非要知道真相?四喜自嘲的摇摇头,她最终还是不忍心,听到凤清梦那样的笑,又看到自病后,便一直消瘦的身子,她又道:“罢了,当我未问也就是了。你这身子,已经大不如前,小师兄的药,也还没到,你还是莫要太过劳神的好。”凤清梦摇摇头,声音带着深深的惆怅,“四喜,当年,若是晨风随你而去,或许今日,我还能见到他……”四喜身子晃了晃,一向平稳的声音也高了几分,“小梦!你胡说什么?!师兄他……”“四喜,你不用说,我都知道,你一直爱慕着晨风,自小便是,对不对?”凤清梦拉起四喜抓在椅背上的手,轻轻拍了拍,“当年,我与晨风初识时,你还只是一个十岁的小姑娘,如今,为了我白白蹉跎了青春,这是我亏欠了你。”“……你,师兄他……”四喜的声音有些发抖,如果小梦都知道的事,师兄,师兄他那颗如明镜的心,又、又……凤清梦拉着她的手,起了身,牵着她往那窗边的塌而去,“是的,你师兄他也知你心意,只是你既不说,你师兄又怕伤你心,便也当做不知。”凤清梦很感慨,晨风就是如此,总是用最让人舒服的方式与人相处,所以,这宫里,当时无人不喜他,而那些经常随侍在他身旁的宫女,更是个个倾心于他。“来,坐吧。”凤清梦牵着心神恍惚的四喜,坐到了那从不舍让人落坐的塌。四喜直到坐到了塌上,才如梦初醒,咬着唇半天不说话。“往事如梦,我总想着,若有一日,霜儿不再恨我这个当娘的,也便是我该梦醒的时候了……”凤清梦斜斜倚在塌首,仰面看着那高高的梁,话里的厌生之意让站在门边的凤离霜一凛,握着灯笼木柄的手一时失控,生生将那木柄握断于掌。这一声脆响惊动了四喜,四喜刚一动,就被凤清梦按下。凤清梦对她笑了一笑后,才看向门外:“可是霜儿?来了便进来吧,屋外天冷,莫惹了风寒。”凤离霜又静立了三息,才抬步,缓缓跨进了门里。四喜眼尖,一眼便看到他那提着灯笼的手正往下滴着血,连忙站起来,自怀里掏出手巾,急道:“霜哥儿!为何这般不当心?”凤清梦也连忙上前,将他那灯笼递给了四喜,才摊着他的掌心,牵着他到灯火下细看,见伤口一寸有余,不长却颇深,且有木屑扎于肉内,连忙喊着放下灯笼的四喜,“四喜,快,快将那小药箱儿取来,再将灯多掌些!”凤离霜低着头,不发一言的由着她翻看那血淋淋的掌心,总是清明的凤眸里,失神片刻,这,便是娘亲的感觉……吗?直到四喜掌好灯,开始对着灯挑那些刺的时候,凤离霜才淡淡道:“你找我来,何事?”凤清梦正在一旁为他裁剪那裹掌用的纱条,听到这话,剪刀张了好久。良久后,凤清梦才‘喀嚓’一声,将纱条裁断。“不急,等你四喜姑姑,将手帮你弄好了,再说也不迟。”凤清梦将纱条放于四喜手边,边收剪子边道。四喜抬头略带担心的看了她一眼,见她仍是平静如常,才又重新低下头清着凤离霜的掌心。直过了半柱香,一切弄妥的四喜才将药箱收回原处。凤清梦轻轻唤她:“四喜,来,你也到这来坐下。”指着塌旁她身边的位置含笑道。四喜依言落了塌,凤清梦转头看站于窗边的背影,“霜儿,你也上前来。”凤离霜缓缓回身,清冷的双眼凝了她一会儿,只觉得她今夜,似有不同。对了,墨羽凡既是暗主,那么这些年来,自己的所做的事,定也逃不出她的掌控。呵,所以,她由着与璇玑国私下交好,便是因为心中有愧于爹吗?那今夜,她是为了西宝之事?凤清梦由着他带着猜忌与防备的眼光,打量着自己。虽然心中伤感,但面上仍是带着慈爱的笑。对这孩子来说,自己从来便不是‘娘’,哪怕四喜当日将他带回宫中,自己抱着他痛哭流涕时,他也是这般防备,冷漠的姿态。这些年,看着他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越来越似晨风,却偏偏令人心冷,她的心中,便疼痛难忍。悔不当初!良人却已不再。悔有何用?夜夜惊醒于往日旧梦中,枕边湿透一片,半张床的冰凉一再提醒着自己,那是梦,只是梦!似乎随着年岁渐长,这些往事开始变得益发的沉重,如山一般,渐渐压垮她的身子,压垮她的意志。也是该到了面对这一切的时候了,下定决心的凤清梦长长吐出一口气,看着坐在面前的凤离霜,又看了看略有不安的四喜一眼,她探身自塌后的小柜里,取出了一尺陈旧的黄绫。将黄绫小心的托在掌中,凤清梦回身对两人一笑,徐徐道:“你们全是我至亲之人,一个是我十月怀胎的亲生骨血,一个虽无血缘,却更似一母同胞的姊妹。”凤离霜紧抿着薄唇,为凤清梦那句‘十月怀胎亲生骨血’而更加沉默。四喜的脸上也有些激动,自己这一生,连父母也没有相伴相守这么久,久到有时自己都会错以为,自己和凤清梦,根本就是亲生姐妹,两人已经没有了所爱的人,便这般相依为命着。“这黄绫上,便是我多年死守关乎凤天皇室存亡的秘密。”凤清梦就这般淡淡的说出这句话。“小梦!你这是做什么?!”满脸惊慌的四喜自塌上站起来,倏尔想到什么,又扑上去按住她就要打开黄绫的手!“住手!小梦,若你敢心存了轻生之意,师兄在九泉之下,也一定不会原谅你!”四喜的声音有些尖锐,甚至当着凤离霜的面搬出了沐晨风。凤离霜的脸上白了又白,四喜此话何意?难道,她当真有了轻生之意?这黄绫,又是何物?凤清梦含笑对她摇了摇头,动作轻柔却极之坚定,“四喜,你莫急!坐下,听我说完。”定了定自己的心后,凤清梦又娓娓道来:“霜儿,你皇父,便是为了此绫,为了保护娘亲而遭小人陷害,宁愿被为娘误解,也不愿说出真相,最后含恨而终。”忍着心中的剧痛,凤清梦说完了那些话后,看着神情激动的凤离霜,重重闭上双眼,当年那一幕,又似在眼前。“到底爹是怎么死的?!”凤离霜终于开了口,嘶哑的声音如笼中困兽。“小梦……”四喜也被她的话吓到,看她那痛苦的神色,心里却是信了。唯有再次感慨,师兄当真为了小梦,便是他的命也可以舍弃!冬夜的风呼呼吹入殿内,将殿内的烛火吹得左右摇晃,四喜匆匆上前将灯罩罩上,又返身将殿门关紧,才又回到塌上。凤清梦看着凤离霜,凤眼含泪,失了血色的唇咬出了深深的印子,许久后才颤着声道:“霜儿,你若看了此绫,可否答应为娘,纵是一日称皇,也能善待蜜儿?”蜜儿?又关蜜儿何事?凤离霜迟疑的看了看她,复又低下头来看着那叠得齐整的黄绫。思忖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方才,凤清梦说的可是,‘一日称皇’?!凤离霜霍的抬起头来,一字一字问她:“此话何意?”四喜捂着嘴,泪流满面,小梦这话,可是在临终托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