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六章

十二月份的年末，墨语在这个小城感受到了十分浓厚的过年气息，家家户户杀鸡宰羊，供奉神品，又从靠北方一点儿的城市买来蔬菜瓜果家家户户各分一些。墨语他们分的尤其多，赵存还笑说这能吃上新鲜蔬菜还是沾了她肚子里小子的光啊。墨语白他一眼，她身体笨重做不了什么重活，于是每日就裁裁纸抄抄书，把抄书来的书装订成册分发出去，大部分是一些童话和诗歌，从识字开始，每页每页标注十分精细。小城上私塾的束修有些贵，贫民子弟一般上不起学，就像他们家丫鬟小环，家里只有一个男丁，小环的母亲为别人做些绣活赚些钱，父亲早亡，小环每月的工钱都拿来为弟弟交了学费。墨语找了那个私塾的老先生，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呆板，人有些迂腐，听见墨语说叫他要招收小城的女学生非常生气，怒骂她妇道人家不知相夫教子却在外头抛头露面，搞得墨语十分郁闷。小城虽然有些落后，但也不至于这么守旧顽固吧。赵存听闻哈哈大笑，墨语白他一眼准备第二日再接再厉，而第二日天还没有大亮，那老先生就亲自找上了门，答应招收女学生而且课本由墨语给提供，墨语有些惊奇，连忙回头去看赵存，却发现那男人倚门而立，有些瘦弱的身体高挺颀长，更加显得门窗小而破旧，他面带笑容地看着没有说话，那神情简直不言而喻，墨语对他做了个鬼脸然后回头去老先生道，“先生桃李遍天下，对教育事业广种薄收叫墨语十分佩服，能招收女学生这事自然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墨语愚钝没有资历，课本之事只能竭尽能力相助，具体事宜还得由老先生定夺。”“要得！要得！”老先生被墨语恭维奉承又不失敬意的话说的心花怒放，转头去看赵存，“赵先生答应老夫的事……”“自然给办妥当。”得到了赵存的保证，老先生才屁颠屁颠地走了，临走时还拿了墨语编写的那几本小书回去欣赏。墨语转头眯眼问他，“你答应那老头什么了？”“自然是力所能及的事。”赵存笑笑，把她给扶进屋里，端了碗燕窝给她，“恐怕这事还得你做。”“什么事？”墨语结果那碗珍贵补品，扭着头问道，她有几分好奇。“夷海官员选拔从来都是世家世袭，吾上次听你说什么科举制度的，那是怎么一回事？”“咦？”墨语大惊，“你竟要试上一试？那老先生不会是个怀才不遇的愤青吧？不过这事说来话长……”“愤青？”赵存每次说话都抓不住重点，“那是什么？墨墨，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从哪里学来的那些怪话？还有，什么叫做‘你们古代？’吾听这话可不是一次两次了。”墨语心头一跳，口中的话顿住了，一时之间不知要作何反应，她犹豫的神情看在赵存眼里赵存已经明白几分，于是他轻声问道，“我知道你从小生长在山野间，但你师父那样的人吾也知道几分，定不会把你教成这样子。自小枫回来，我也从他口中知道不少关于你的事情，他嘴里的怪话都是跟你学的吧？而且，你这脑袋瓜里不知道有多少好东西，平日里藏着掖着，对最亲近的人都不能说？”墨语沉默不语，思考着如何解释，看赵存的神情，她欲言又止，最后只是低头闷闷道，“我怕说了吓着你，而且你恐怕不信。这事儿我从来没有跟别人提过，这世间再也找不出知道这件事的第二人了……”“云行殊那个金刚……咳，我是说，他竟也不知道？”“不知道。”不知为何，墨语的心情突然低落了起来，即使平日里活的顺水顺风，也从无这样的无力感，她的身上始终有着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没有一个可以倾诉往事的人。这个往事不是作为陌羽而存在的事，而是作为真正的墨语。半晌，墨语才抬头看他，有些含糊地道，“我……其实不是陌羽……”“什么？”赵存大惊，显然误会了，立刻抓住她的手腕沉声道，“那你到底是谁？你把墨墨弄哪里去了！”“疼……”墨语挣扎出来，白了他一眼，“我就在这里，亏你还认识我，我是那么容易假冒的人？”赵存仔仔细细地看了她一遍，最后纠结道，“你就是墨墨啊，为什么说那样的话？”“嗯，这事儿说来话长……那啥，我有些饿，先吃饭吧。”好吧，孕妇为大坚决不能给饿着了，于是赵存麻利地摆上饭等待她吃完。墨语看他那纠结的样子，实在是不忍心，“你相信人的灵魂能脱离人体么？”赵存下意识想要说放屁，话到了嘴边打了个转儿给咽下去了，只能勉为其难的点点头。墨语看他明显一副不相信的样子，叹了口气道，“不管你相不相信，五岁之前的陌羽和我不是同一个人。”墨语点到为止，不打算再说下去，可是赵存的脑子明显不知道飘到了哪里，感叹道，“难道你不是陌将军之女？可是你跟陌桑长得实在是……太像了，说你们不是兄妹都没人相信吧。更何况你是陌桑他妹妹，他总不会认错吧！”墨语汗了，她就知道这话不能说。人说一个谎言要用无数谎言来圆，在她看来，说真话得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啊，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接受理解能力以外的东西的。赵存看她一脸明显不太想再搭理他的表情，忍不住笑了，然后伸出手来摸摸她的脑袋，终于不打算逗她了，道，“我知道你说的什么意思，你是说你本不是陌羽，但你在她五岁的时候借用了陌羽的身体？”墨语点点头，但是看她的脸色明显是不太想继续下去。赵存把她移开的脑袋强行扭了回来，深深地注视着她，道，“墨墨，你在怕什么？”墨语移开目光，他手上的力道极大，终于受不住那样热烈的目光，喃喃道，“我有时候做梦梦见哥哥知道我不是她真正的妹妹，他……我……我怕……”“不要怕。”赵存把她的脑袋按在怀里，强行安慰着，她一句话没有说完赵存就明白了，墨语从小跟着师父长大，对于自身的父母亲人甚至连最低的奢望都不曾有过，知道有这么一个哥哥，而且还是有着最纯正的亲哥哥。她是怕了，害怕再是一个人……君诺已经离开，若是陌桑不接受她，她会怎样？赵存有些失笑，道，“墨墨，你想的太多了。陌桑他怎么会……有你这么个妹妹他是求之不得吧。”不管怎样，这事儿就算是过去了。墨语就在每日写写书睡睡觉中迎来了又一年的大年三十儿。此时，她已经不常出门了。肚子重的几乎走上两步都要喘气，她那肚子实在是比常人六个月的要大一些，把她折腾的十分辛苦。幸好赵存身体好一些，年三十儿的时候，赵存亲自写了对联，他写的一手瘦金体，清贵高远，没有丝毫的帝王之气，然后等墨迹干了把对联给贴好，墨语还闲来剪了几朵窗花，憨态可掬的小动物十分惹人爱，但赵存依然兴致勃勃地给贴在了窗户上。年夜饭准备好之后，赵存把家里的仆人都打发回家过年。于是小院子里就只剩了他们俩人。午后，天空又飘起了雪花儿，这次确实是飘，雪片子毛茸茸的，落在地上如同鹅毛，可以看得见那六角的棱角。两人围着小火炉子，和了面剁了馅儿，一个擀皮儿一个包，配合的十分默契，赵存自几年前在安西那次年后，一直对于墨语的饺子念念不忘，今年好容易有机会在一起过，哪里能放过她。窗外的天空渐渐暗了下去，赵存在窗户外面挂了两盏大红色的灯笼，瞧着十分喜庆，夜幕降临的时候，大红灯笼也亮了起来，朦朦胧胧的灯光十分梦幻，远处近处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墨语笑说这是她过过的最为凄凉的一个年三十儿了。赵存故意板着脸，“你这是嫌弃吾？”墨语抓起一把面粉扬了过去，欢笑着就往后躲去，赵存连忙吆喝，“祖宗哎，吾不报复你就是了，你别躲啊，摔了吾可赔不起啊！别闹了，今晚带你出去看好东西。穿衣服，走。”墨语漫不经心道，“哎呦喂，终于肯叫我出去了。不过……这时候出去干嘛，饺子还没包完呢，别别，我去还不成嘛。”赵存伸手就把她手里的面团给扔下，顺口道，“饺子够俩人吃就行，包那么多做什么？浪费精神，你现在挺着个大肚子别浪费那精神了。咱先出去玩儿，回来再吃饭。”赵存拿来厚衣服和斗篷，整个儿把墨语给包成了个特大号粽子，只怕把她给冻着了，墨语低头看着自己身上那一身胭脂红色的衣裙，没有束腰裙摆很大蓬蓬的敞开着，肚子掩在了衣服里，除了宽大些竟也看不出来，但毕竟是女子，对于自己的这副尊容，墨语还是有一定的自知之明，腰身也没有，身子还特笨重，路都走不利索，倒是皮肤变得滑滑.嫩嫩的十分好，但再怎么看那也是一个大肚子孕妇啊，再抬眼看赵存那一身绯红色衬得人长身玉立，这下她可不干了，扒着门框怎么也不肯出门，“你叫我穿这么亮的颜色，还挺着个大肚子，你自个儿人打扮的招摇过市风流倜傥的，我不去。”赵存看着她那耍赖的样子，有些失笑，他竟不知道墨墨还能这么撒娇耍赖，于是他撑着门框老神在在，“不去么？真的不去么？不要后悔哦。”墨语有些犹豫，指着他气愤道，“把你那身换了我就去！”“好了，别纠结了墨墨，吾就要这一身，怎么样？”然后他竟然原地转了一圈儿，“与你相配吧？走吧！”话还没说完，起身就把墨语打横抱起，顺手把门虚掩，往墨语手中塞了柄油纸伞就往出走。这一系列动作吓得墨语连忙挣扎，“你放开我，我自己能走！”她有些不好意思，这算是什么啊。赵存半是威胁，“别动啊，再动可就摔下去了。”末了又补充了一句，“作为你最好的朋友，抱你一下都不行么？”墨语终于老实，她也觉得她有些小题大做了，抬眼偷偷看了一眼赵存，只见这男人抿着嘴唇，一副冷冰冰气呼呼的样子，墨语忍不住打个冷战，高声道，“哎呦我滴娘哎，这谁气场这么足，冻死我嘞。”果然，赵存闻言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然后把她身上的斗篷紧了紧，又抱紧了些。两人沿着长街走到小城东门口，一楼走来，街道旁边的家家户户的大灯笼映的积雪都变作了粉红旖旎之色，两人身后留下一连串儿的脚印儿，仿佛是一个人寂寞的一生，那是一条人生的单途旅行，有人把这一生都走完，临了都没个伴儿，寂寞的生，孤独的死。还未到城门，扑鼻的香气顺着冷冽的风雪送入鼻端，墨语使劲儿嗅嗅，道，“怎么有香气？”“小鼻子真灵。”赵存拍了她一把，终于把她给放下，一手拉着她往城外走去，“咱们就风雅一把，顺着香气寻源头吧。”墨语欢呼一声，扭头看去，赵存的脸色有些发白，额头上有些汗珠，于是摸出了一方帕子递给他，“擦擦汗吧。”赵存厚着脸皮耍赖，眨眨眼，“墨墨你给我擦。吾这可是为你流的汗啊。”墨语把帕子扔到他脸上骂道，“乃的脸皮厚的快要赶上我了！走，那香气都要醉死人了，受不了了快！”于是赵存只好可怜兮兮地自个擦了汗，被墨语那个笨重的身体拉着向前飞奔，急的赵存大叫，“墨墨祖宗哎，您老好歹慢点啊，可怜一下吾的心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