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篮里的女儿打了个嗝,又继续睡去。男人用手轻轻抚摸孩子的额头,像抚过一件珍贵的瓷器。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圆阳公主,她对自己的制香手艺赞不绝口,俯下身来嗅香炉中的缠情香时,从领口透出来一股天然的清香,让他有一瞬间不知身在何处。由于他拒绝了所有达官贵人的提亲,中原皇帝便把这个还待字闺中的小公主许配给了他,甚至不曾问他过去是否有家室。美丽而高贵的妻子让他感到生活焕然一新,他开始安于现状,不再去思考回家,甚至有时候会忘记自己在千里之外,有一直等待着自己的妻子和儿子。那儿子甚至不记得父亲的样貌。“君有合欢捣芳薰,妾有丝线绣同心。有朝久别生它意,睹物闻香可辨情。”男人来到窗前,对着院中薄凉的月色独自呢喃。临行前妻子用合卺香做了一对香囊,并做了这首诗一并赠与自己,那一对香囊也以诗为名,分别是闻香与辨情。妻子将闻香系在他衣襟内,辨情则挂在了床头,以此表示会永远等待他的归来。而这分别,却将成为永恒。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已经贪恋中原的富饶与繁华,娶了公主他一生都将衣食无忧,若是再提回乡之事,必定触怒中原皇帝导致人头落地。对妻子的忠贞都去了哪里呢?或许是落在大红的宫烛之上化为了灰烬,也或许,早就在踏入京城的一刻就遗忘在了城门外,只是他一直未承认罢了。男人为了事业是可以牺牲一些东西的,即使是爱情。他这样在心中安慰自己,以求夜半清醒时不那么愧疚。***陆梓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才到兵部就职的第一天就收到了大理寺卿明步经的一份厚礼。四名官差佩刀跨进兵部,指名要找陆梓丹。兵部的众人都诧异地望向坐在一角的陆梓丹,不明白他怎么开罪了大理寺。陆梓丹虽然也很不解,但并不敢大意,立刻上前:“在下便是。”一名官差打量了他一番,神情带着鄙夷:“不好意思了陆状元,跟我们走一趟。”“不知……”“走就是了罗嗦什么。”官差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手一挥带着另外三人转身而去。陆梓丹预感不妙,赶忙拖人带话给董尚书,自己则低着头快步跟上前面四名官差。一行五人来到大理寺,并没有走向明步经惯常接待客人的书房,而是径直朝着审讯堂走去。陆梓丹心中大叫不妙,几步上前:“请问差大哥……”“哪里担当得起,陆状元还是赶紧走吧,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另一名官差讥笑道。来到审讯堂的大门前,陆梓丹一眼便看到了跪在堂下的一老一少两个熟悉的背影,不觉脱口而出:“你们……你们怎么会在这里!”明步经端坐案后,冷笑道:“没想到吧陆大人,官椅还没坐热,就要到牢房里度日了。”陆梓丹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大人千万不可听信他们胡言乱语!下官是无辜的!”跪在前方的少年不过十二三岁,此时猛地转身恶狠狠地瞪着他:“你这十恶不赦的大混蛋!你杀死了我姐姐,还说自己是无辜的!”陆梓丹瞪圆了眼睛:“你说我杀了你姐姐,有什么证据!”“证据在这里。”卫檀衣忽然不知从何处走上前,先是向明步经行了礼,随后从怀里掏出了一物,让陆梓丹清楚地看得见。那物正是他赠给董家小姐的闻香。少年目含恨意,隔着闻香长长的流苏瞪着陆梓丹。“这、闻香为何会在你的手中?”陆梓丹还要假装镇定。卫檀衣将闻香呈给明步经,然后面带微笑地转向陆梓丹:“我向董小姐借来的,闻香辨情不愧是忠贞爱情的象征,时隔一千多年也绝不容许它的持有者亵渎。”不待陆梓丹再辩解,明步经一拍惊堂木,沉着脸道:“陆梓丹,面前的两位证人已将事情经过告诉了本官,你若有悔改之意,本官还可以从轻发落你,倘若负隅顽抗……”“大人怎能听信老人与小孩一面之词,下官真的没有杀人,请大人明察!”陆梓丹大声抢断,连连叩头。卫檀衣到一侧听审的圈椅上坐了下来,端起茶杯悠悠道:“看来陆大人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那草民就辛苦一下,把指认你的证据再给你说一遍。”陆梓丹转向他,怒目相向:“卫公子,岳父与你私交甚好,你却在这里企图诬陷我,若是岳父知道了……”“他已经知道了,”卫檀衣抿了一口茶,“当然,我也有告诉董小姐。”跪在一旁的少年突然朝陆梓丹扑了过去,口中大喊着“你还我姐姐还我姐姐”,对着他就是一阵狂打乱抓,陆梓丹被打得官帽都掉落在地,幸得两旁的官差及时将少年拉开。“从哪里开始讲呢?”卫檀衣只做不见,“就从陆大人你和英儿姑娘相遇开始说吧。”陆梓丹脸上带着少年刚留下的抓痕,狼狈地捡起官帽带正。“英儿姑娘是洛水人,闻香一物乃是她祖上传女不传男的宝贝,一直随身带着。你路过洛水时不过是普通书生,与美丽的英儿姑娘一见钟情,恰好你身上的盘缠所剩无几,便住在了她的家中,白天英儿姑娘带着弟弟下地干活,你就在家中念书,等待会试。今年初春时,你即将动身入京,她便将闻香交给你,希望你高中之后能记得她,再回去找她。”卫檀衣故意停顿了一下,等待他的回音。陆梓丹僵硬了半晌,迟缓地点了点头:“就算是如此,我也并没有杀人。”“你一举夺魁中了状元,想要招你做女婿的达官贵人蜂拥而至,你被名利和美色迷昏了头,答应了做董家的上门女婿。你本想自己在洛水时候用的并非本名,也许英儿姑娘很快就把你忘了,也许不会来找你,可她偏偏来了,在得知你变心之后她悲痛欲绝,只希望取回闻香返回洛水。她犯了一个不可原谅的过失,致使她不得不死去,那就是告诉你闻香的传说。你在听了那个故事之后决心将闻香作为礼物赠给董家小姐以表情深意重,执意不肯归还,争执之下,你杀死了英儿姑娘。”“你胡说!”陆梓丹急红了眼跳起来,“你有什么证据?”“证据就是在闻香上。”卫檀衣从大理寺丞手中接过闻香,道:“英儿姑娘从小佩戴着闻香长大,她自己的身上也带有闻香的气味,虽不明显,却还是帮助我找到了被你掩埋的尸体。”“闻香历千年而香不灭,你以为没人知道你们的关系也没人见到你杀了她就可以逍遥法外,殊不知你贪图一时之利,却把杀人的证据留在了英儿姑娘的身上,真是太可悲了。”陆梓丹这时才彻底放弃,失魂落魄般坐在地板上。“对了,我还有个秘密要告诉你,”卫檀衣突然放下茶杯走近他身旁蹲下,用旁人无法听见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你那准岳父大人有奇特的嗜好,招你为女婿不过是个幌子,你这一死反倒是解脱,你说,你该不该谢谢我?”听了这话陆梓丹全身一震,呆滞地望着卫檀衣脸上意味深长的笑。“陆状元一路走好。”***“如此一来,您该安心了吧?”细雨中,合欢树下的灰白影子发出轻轻的笑声:“只是苦了那可怜的女子,竟然因为老身当年的愚蠢送了性命。”卫檀衣莞尔:“闻香辨情千年来已成为痴情儿女许诺之物,您又何来愚蠢之说?”“卫公子莫嘲笑老身了,若不是年轻时轻信誓言,也不会逼得融儿和盈盈殉情而死,老身当初若是随他一起南下中原,或是从不曾遇见他,这一切也就不会发生了。”影子幽幽叹道。“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无关风与月,”卫檀衣将淋湿的长发轻轻撩向身后,“即使没有您,闻香与辨情也仍旧会出现,只是称谓的不同罢了。”影子呵呵笑了几声,道:“闻香辨情,就拜托给卫公子了,老身的心愿,已了。”***淅沥沥的春雨剪不断一般又持续了好几天,卫檀衣却一直没来取回自己的油纸伞,时间一久墙角的油纸伞就成了韩如诩心里的一个疙瘩,总想找个时间得送回去。终于得了一个空闲的午后,天微微放晴,韩如诩带上油纸伞前去掬月斋,路过上次见到白衣女影的石桥处,意外地发现卫檀衣竟然又站在那儿。“你在等女鬼上门么?”开口便是不友善的语气,像是已经成了习惯。卫檀衣将手搁在石栏上,眯起眼眺望着远处灰蒙的天空:“是啊,还真想再见见她。”见他手中拿着伞,脸上稍微有了些笑意:“看来韩大人是准备到敝店来,便一同回去吧。”二人一路无话地回到掬月斋,卫檀衣还和往常一样不紧不慢地挑选着要喝的茶,韩如诩逗了逗鹦鹉觉得无趣,随口问:“那座石桥有何异样之处吗?”卫檀衣似乎思考了一下,淡淡道:“有人曾在那里将一个深爱他的女子杀死,而后埋在了附近的芦苇丛中。”韩如诩一愣:“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嘛,”笑得讳莫如深,“有人上门来,求我替那可悲的女子伸冤,自然就知道了。”韩如诩恍然大悟:“你说的该不是前不久莫名其妙染了恶疾一命呜呼的状元陆梓丹吧?”卫檀衣只笑不答,轻轻敲下一块茶饼。***“又下雨了……”韩如诩皱起眉看向门外。“人们说下雨天是留客天,我倒不介意韩大人继续和小畜生斗嘴。”卫檀衣说得好像事不关己。“免了!”韩如诩眼一瞪,抓起佩刀就要走。卫檀衣一抬下颌:“伞你还是带上吧,梅雨结束后我再向你讨回。”本想不屑地回答一声不必,又觉得人家毕竟一片好心,韩如诩挣扎了半天还是顺手将油纸伞提溜上,嘟囔一声“告辞”就冲进了雨帘中。卫檀衣目送他远去以后,从袖中掏出一只小瓷瓶,拔开塞口将其中盛放的粉末倒进了茶汁中,轻轻摇匀。“这次也算是收获不小,不枉费我特意跑了一转洛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