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在静谧的深夜造访了京城。清晨起床来,推窗就看见院中素净的白色,枝头堆满落雪的枯树看上去倒更像是一道灰色的影子落在了院中。再过些日子就过年了,不知今年可否告假还乡探望父母。一转眼离开江陵已经这么多年了,连弟弟都成亲了,自己仍旧孑然一身。倒也并不渴望成家,只是独自一人回江陵,多少有些不好看,韩家村从没出过什么官,自己直升做皇帝身边的侍卫,可谓是鲤跃龙门,许多年过去了却始终未得指婚,村里人会怎样说呢?既想回家,又害怕回家。婢女进门来替他更衣,他也就暂时收回了飘远的思绪。江陵从不下雪,京城却每年都下,自己已然适应了北方的寒冷,不知那江南如酥小雨自己还记得几分。近乡情反怯,或者,还是不回去了吧。***接连下了几场雪,京城的街道上湿淋淋滑溜溜,除了送泔水的板车外,几乎看不到车辆,偶尔有外出的行人,也是步履谨慎,一手扶斗笠,一手攥蓑衣。入鹿河边,却有一抹火红色久久伫立,一柄油纸伞撑在肩头,两眼望着冰冻的河面。卫檀衣已经连续在这儿等了许多天,由于大雪不断,他担心式神找不到回掬月斋的路,便特意到河边来等它。出了店门要找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确实不容易,当初他就是在这儿放出了式神,不出意外,它还会先回到这儿。不过这已经是第五天了,难道是被人给截下了?正当他忧心忡忡地准备返回,天空中传来一声嘹亮的鸣叫,白鸟式神终于平安回来了。“辛苦了,”卫檀衣举起一只胳膊让它停落,“师父,我是檀衣。”那白鸟式神抖了抖小脑袋,忽然不知从何处发生人的声音:“檀衣啊,你叫式神传的话为师都听到了,至于你想知道的事,倒也并不是什么秘密,只是毕竟过去了近七百年,为师记得也不是很清楚了,但玉辞确实是为师的弟弟,这一点毋庸置疑。其余的,还是叫那位姑娘直接来烟渚山,为师亲自向她解释吧。”话至此完了,卫檀衣皱起了眉。唯一可以确定的只有自己一早猜到的事,淬思心心念念的病弱青年正是师父姬玉赋的亲弟弟,可再要说他去了哪里,灵魂是不是还在世间,又在何处,师父似乎也并不知情,或者觉得自己是外人不方便知道,打算亲口告诉淬思。让淬思独自前往烟渚山显然是不可能的,脱去白纸制成的躯体,她只能在那片贝壳附近活动,若是以现在的人形出门,难说会不会遇上其他的巫师,到时候更加危险。卫檀衣自己也没空陪她回山里去,他有自己必须要做的事,也有绝不回去的理由。最好是……有谁能送她一程,不需要太远,哪怕是距离烟渚山十里二十里外都行,淬思不是普通的冤魂,短时间内她可以离开所依附的贝壳二十余里,到时候只要遇上宫里的弟子,拜托他们将贝壳拿上,问题便不存在了。可关键是,谁送她呢?***“他胆量倒不小,就不怕我杀了他吗?”淬思听完他的话,冷笑道。得知主人冒着严寒到河边等式神,她确实大为感动,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会因此原谅那个叫姬玉赋的人。当年姬玉辞卧病在床,身边连个真心照拂的人都没有,而他却锦衣玉食,做着大少爷公子哥儿,现在更是还活在人间逍遥自在,这叫她怎能咽下一口气。“师父修为极高,哪是你能对付得了的,”卫檀衣一点儿也不担心,喝了一口热茶,“当年的事究竟是如何,我不便多说,但无论如何师父绝不会是故意不管不问的。他连我和祸兮这样毫无亲缘,又身负血海深仇性格乖张的孩子都愿意悉心栽培,又怎会对自己的亲弟弟冷热无情。”淬思仍旧冷笑:“或许他是要向我赔罪呢?谁都有无知的年纪,他收留你和容姑娘时已经是个老妖怪,若仍旧不懂事,那才是叫人笑掉大牙。”“你既然说了人有无知时,也就是信了我说的,并非有心吧?”“无知之人最是无情。”说了半天淬思仍旧固执地认为姬玉赋当年刻意排挤亲弟弟,独享富贵荣华,卫檀衣无奈地苦笑:“随你怎么想好了,那个老家伙,就算是关心弟弟,只怕也腼腆得不敢去见他,那和故意冷落也并无差别。”还待再说,店里却来了客人,淬思立刻变出笑脸迎上去,叫人丝毫看不出她刚刚才和店主争执不休。来的却是太子府的下人,只看了她一眼,便径直到卫檀衣跟前,微微躬身:“卫公子,殿下请您入宫。”“哦?殿下怎么这时候想到找我,”卫檀衣好奇道,“可是有什么事要说?”那人犹豫:“这……小的倒不好多说。”听他这么支吾,卫檀衣明白一定有事,便引诱道:“卫某最近忙着盘点,久疏问候,不知殿下近来可是遇到烦心事,还望这位大哥点拨一二。”说着不动声色地塞给他一块银子。拿人手短,那人收起了银子,也就直说了:“倒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只是殿下近这些日子来都闷闷不乐,只见得唉声叹气眉头紧锁,不知是为了什么。”那便是找他去谈心了。卫檀衣略为安心,只要不是再谈些什么家国天下,朝堂宫廷,他也并非不愿意去。“那就有劳带路了。”留淬思看店门,卫檀衣再撑起伞,跟着东宫侍卫走了。***与太子宋旌相识,是两年前,在江南的一艘画舫上。那时的卫檀衣刚和师父姬玉赋大吵一架——虽说是吵架,也只是他单方面的发了脾气,那个心绪如死水一般的师父从头至尾就没说过一个字。气愤之余他连夜下了山,乘船顺江一直到了茂峰城。恰巧宋旌也在茂峰,后来听他自己说是身负皇命,作为钦差去奖赏茂峰织造裘家。二人在茂峰垂影湖泛舟游览多日都不曾相遇,却在某个夜晚碰巧琴箫合奏,深感有缘,才叫船家将两艘船驶近,相互结识。卫檀衣还记得当时自己苦闷的心情,自幼双亲皆亡的他即使到了二十岁也仍旧改不了暴躁的脾气,事情一旦不顺心,就不免陷入时不利我无法报仇的自我厌恶之中,和师父吵架也是因这个,尽管吵到后面,自己天花乱坠地指责了师父许多不是,现今回想起来,也觉过分。家仇不得报,心中郁结,师妹负气离走,师父却不闻不问,同样令他心寒,自己再是大吵大闹,他也无动于衷,看上去又像是懦弱,又像是冷酷。只需一念,他就跑了出来。白日里游山玩水倒也自在,夜里又愁肠百结,抑郁不得纾解,便吹起洞箫,籍以怀念过往,箫声何其悲凉,就连乘船的老汉也停下了船棹,叼着烟袋坐在船头。开始只是隐约听到若有若无的琴声,后愈渐清晰,抚琴之人显然是和着他的曲调在弹奏,一曲终了,卫檀衣对那用同样深夜泛舟的人产生了兴趣。时值初春,地处江南的茂峰夜里时常飘着毛毛细雨,卫檀衣在这头小舟上拱手做邀,对面灯火通明的画舫上走出几名侍卫,再是赭衣绾发的青年和身后为他撑伞的仆从。由于乌云密布光线极差,卫檀衣看不清那青年的容貌,却清楚地看到那油纸伞上闪烁着他熟悉的荧光。——原诗:《玄都观桃花》,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