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主下山去了一转,又领回来一个孩子。严格说来宫主极少下山,芩师姑是二宫主救回来的,虽然拜给宫主为徒,但终究不是宫主自己挑选的,对于几个月前发生的那件事,想必宫主也是失望多过了伤心。我设想若是师父背叛师门,那宫主必定会抑郁难消,一连几天不说话。他们回来时,我正在中庭掷飞刀,师父年纪大了,很多时候只能在房里喝喝茶下下棋,我与他一门之隔,若是动作不准,他老人家便会扔出棋子来打人,有时候也会扔茶杯,不过被宫主教训过几次后,有了收敛。“参见宫主。”辈分上说是我的师祖,但因为对着那样年轻的一张脸我怎么也没法叫出“祖”字,他也就容许了我与宫中其他弟子一般称呼他为宫主。“嗯,”宫主微笑着冲我点了点头,然后拍了拍怀里的孩子,“檀衣,这是你师侄,恕丞。”我仔细看那孩子,觉得他不过八九岁年纪,全身却笼罩着一种死亡一样阴暗的气息。这名叫檀衣的孩童面无表情地抬眼看了看我,又垂下眼睑,一句话也没有。想到他虽小却是长辈,我只好拱手再拜:“恕丞拜见师叔。”他也仍旧没有回应,倒像是有些不耐烦似的,抱紧了怀中一件不知何物,扭开了头。宫主乐呵呵地将他向上托了托抱稳当,道:“你别惊讶,这孩子从我见到他开始就没说过话,不过并不是不会说话,只是受了点惊吓。好了,你继续练功吧。”说罢抱着那孩童朝抚琴宫深处自己的宫殿走去。他前脚刚走,师父后脚就从屋里出来了,眯着浑浊的眼问我:“恕丞,你说师父是不是喜新厌旧了?”换做常人听一位年逾七旬的老者称呼一位看上去不足而立之年的青年为师父,只怕是眼珠都要掉出来,幸而我自幼在宫中长大,早已习惯了这里的种种异状。“弟子愚钝,不懂师父的意思。”我老老实实回答。师父皱起眉,一烟袋敲上我的脑袋:“你果然是笨!为师是问你,你师祖是不是已经不喜欢你师父我了,怎么这些年频繁地找些小孩子来做徒弟。我果然是老了不中用了么?”我努力不让自己嘴角抽搐的迹象太明显,同时说:“怎么会,宫主花了几十年栽培您,您是他最得意的弟子,他怎么会不喜欢师父您呢?”虽然您确实是老了。“唉……但为师老了,这却是不争的事实,”师父收敛起了为老不尊的态度,甚是惆怅地叹道,“这抚琴宫中虽然人不少,你师祖却仍旧是寂寞之人,就好像那归雁亭外的天笔山,恁是浮云千万载翻滚,他自岿然不动。为师陪伴他六十多年了,终究还是要走的,在我死前师父能找到一个继续陪他的人,也好,也好。”说到后面,师父似乎惆怅起来,陷入自言自语中。我低下头不知说什么好。师父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年轻时候练功过度加之三十几年刀头舔血的日子,给他留下了无法治愈的隐疾,再是自我安慰,也终究逃不过人死灯灭的一天。“恕丞,那孩子既然是你师祖带回来的,想必不会交给外人抚养,而他连自己都料理不好,那孩子真不知道会被折腾成什么样。”师父忽然道。我了然:“弟子会去知会三宫主,请顾师姐过来。”师父点点头:“你明白就好。还有,你师祖总是一时兴起就做事,兴头一过又懒了,你师叔那边,修行方面你也多关照他些,不过注意分寸,别伤了他。”我哑,师父还记得我陪芩师姑过招时候打伤她的事。师父却笑眯眯地拍了拍我的肩:“好了今天也练得够久了,去洗个澡,拾掇整齐了再去拜见三宫主。”“是。”抚琴宫除了师祖这位正宫主外,还有两位负责打理宫中上下大小事宜的宫主。二宫主主文三宫主主武,二人各有一个年龄相当的孩子,芩师姑还在时候,我同他们三人时常一同练功玩耍,辈分虽然各不同,却因为年龄相近亲厚非常。而半年前芩师姑叛逃,二宫主之子裴少音奉命追杀她,由于管了不该管的闲事,至今仍被二宫主关在思过崖,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出来。剩下的顾屏鸾不久前也出师了,时常要陪同母亲下山去办事,与我见不了几次面,渐渐也疏远了。走在路上,我忽然打定主意,要是顾屏鸾没空照料师叔,不如我主动请缨担当此任,总好过看到他被宫主折腾到只剩一口气,我没有照顾过小孩,但是曾经替马房的人喂过马,大概不会差太多。***今天是一年一度的晒书日,天气晴好,抚琴宫上下全体出动,要将经楼里的书全都翻出来晒一晒,就连三位宫主都亲自动手。“咦?师父,这是什么?”埋头在大书箱里翻找的元舒忽然抬起头来,举着一个纸包问道。恕丞正将一叠药经递给裴少音——由于顶层许多书籍是宫中秘籍,只能由他们几人来打理——闻声眯眼看了过去。一些发黄的莎纸包裹着一个弯弯的物件,这头粗那头细,细的一端还微微上【防误解】翘,好不奇怪。“可以拆开吗?”元舒问,恕丞和裴少音交换了一下眼神,都不知该如何作答。“怎么停下了,累了?”这时,姬玉赋拍着满手的灰尘走了进来,笑着问。元舒并不害怕这位曾祖辈的宫主,径直问他:“宫主,弟子在书箱中找到了一件奇怪的东西,不知可否打开瞧瞧?”“哦?”姬玉赋有些好奇,便走了过来,将纸包接过,“还挺沉。”裴少音抱着怀里的书走了出去,口中犹道:“看上去有些眼熟,不过似乎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姬玉赋亦点头:“打开看看吧,这经楼里还有连我也不知道的东西藏着,可真是奇怪了。”元舒依言拆开了层层莎纸。包裹的人应该是十分小心,莎纸裹了足有八九层之多,那物件又很沉,元舒既要当心摔了它,又要留神别把纸撕破了,忙出一头汗。纸包终于打开了来,呈现出来的东西令在场三人都吃了一惊,竟然是一只象牙。“这不是……”恕丞睁大了眼,放下手里刚整理好的一叠书走了过来。姬玉赋“嗯”一声,将象牙接了过来。象牙从当中断做两截,断口和通体一般黄,想来断开已有好些年头了;象牙周身有许多黑色的沟壑,看样子曾经被仔细雕刻过,现在淤积起了污垢,已然看不出当初的面貌。“师父,那是谁的东西?”元舒轻声问。恕丞眼神请示姬玉赋,听他又嗯一声,才缓缓说道:“这是卫师叔娘亲的遗物。”——原诗:《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