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他们再也没有听到任何的怪声。不过,有首甜美的歌谣一直在佛罗多耳边萦绕,让他无法确定这是来自梦中还是现实世界。这首歌彷佛是在雨幕后的灰光,曲调越变越强,把那水幕全都转成如幻似真的水晶玻璃;最后,它才慢慢的退却,让日出的光芒照亮一片青翠的大地。当他醒来的时候,这景象和窗外的影像融为一体,汤姆使劲的吹着口哨,声音可比满树的黄莺;太阳早已爬上斜坡,将光芒从窗户斜射进屋内。屋外满山的翠绿都沐浴在金黄的阳光下。在个别用完早餐之后,他们准备要向主人道别。在这一切欣欣向荣,天空蓝的彷佛水洗过一般的早晨,他们的心情却沉重不已。西北方吹来一阵清新的凉风。他们的座骑摇晃着身体,彷佛迫不及待要在野外奔驰。汤姆走到屋外,挥舞着帽子,在门廊上手舞足蹈,示意哈比人不要再拖延,应该赶快出发。一行人骑着马,沿着屋后的小径往山丘的北边山脊前进。正当众人牵着马匹准备越过最后一道斜坡时,佛罗多突然停下了脚步。“金莓小姐!”他大喊着。“那位穿着一身银绿的美女,我们从昨天晚上以后就没见过她,更忘记和她道别了!”他沮丧的准备转头回去,就在那一刻,如银铃般的呼唤从山上传了下来。她正站在山脊上对他们挥着手:她的秀发飞舞,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当她移动步履的时候,脚下的草地似乎闪耀着洁净的露水。众人匆匆爬上最后一道斜坡,气喘吁吁的站在她身边。他们向女主人鞠躬道别,她双手一摆,示意他们看着眼前晨光下的景象。之前被笼罩在浓雾层层面纱中的森林现在也卸下了伪装,展现出它的真面目。西边的大地长满了各式各样的树木,在阳光下显得蓬勃繁盛,烈酒河河谷则是隐身在这浓密的森林后。往南方看去,在越过柳条河后,烈酒河转了个大弯,绕过一块低地,流出哈比人的疆域之外。北边则是一望无际的丘陵起伏,青绿和褐色的区块交杂其间,一直绵延到极目所及的天边。东边则是连绵不断的古墓岗,阻挡了所有的视线。众人勉力望去,只能看见天际一片白茫茫的影像流转,远古的传说对他们述说着遥远彼端的高山峻岭。他们深深吸了一口气,起了一种彷佛腾云驾雾,可以去到任何地方的错觉。即使是沿着古墓岗一路慢跑到东方大道上也显得轻松无比,他们甚至认为该模仿汤姆一样蹦蹦跳跳的一路冲向远方的高山。金莓开口唤回他们的注意力。“快走吧,可爱的客人!”她说。“朝你们的目标前进。朝北走,让风一直吹在你的左眼,定可以顺利的前进!趁着天色还亮的时候赶快赶路!”她接着对佛罗多说:“再会了,精灵之友,很高兴能和你见面!”张口结舌的佛罗多说不出话来。他深深一鞠躬,骑上小马,和朋友们一起策马步下眼前平缓的斜坡。慢慢的,汤姆的屋子、山谷以及整座森林都消失在视线以外。在两边青绿山丘所构成的高墙之间,空气渐渐变得温暖起来,怡人的青草气味也毫不吝惜的飘汤在风中。当他们走到山谷底时,回头看见金莓的身影。她小小的身影看来像是阳光下的一朵小白花。她对着他们伸出双手送行。接着,她最后的道别声随着秋风传来,在众人的目送之下,金莓转身消失在山丘后。他们沿着谷底曲折的道路不停前进,绕过一个陡峭的山丘,进入另一个较为宽广的山谷。接着他们又越过更远处的山丘,爬上山坡,在谷地和丘陵之间上上下下的奔波。眼前没有任何的树木或溪流:这是个遍地青草的乡间,唯一的声响来自于微风的吹拂和孤鸟的鸣叫。太阳越升越高,温度也开始跟着爬升。他们每爬上一座山丘,凉风似乎就越来越少。远方的森林这时冒出冉冉的蒸汽,好像正在把之前的大雨吐回天际一样。极目所及的天空一片晴朗,只有远方有着些许的云朵。在中午不久,他们来到了一座有着平坦山顶的小丘。丘顶有点类似镶着绿边的浅碟。浅碟内一点风也没有,毒辣的太阳更直射其中。他们被迫只得站在碟缘,往北边打量距离。他们这才发现这次的跋涉比预期的要顺利许多;虽然远处的景色在酷热的太阳照耀下反而显得有些模糊,但他们依旧看出这连绵的丘陵已经快要结束了。他们脚下是一座细长的山谷,一路穿过两座陡峭的山丘,最后来到一块宽阔的平原。在平原之外就没有任何的地势起伏了。再往更北边看去,他们可以依稀看见一条长长的黑线。“那应该是一排树,”梅里说,“一定就是东方大道了。从烈酒桥往东一路走去,有好几十哩路旁都长满了树。有些人说那是古代人们留下的痕迹。”“太好了!”佛罗多说。“如果我们下午的进度能和早上一样顺利,那么天黑前就可以离开这丘陵区,可以开始寻找适合宿营的地点了。”话虽这样说,他还是忍不住往东方看去。那边的山丘都远比这边高的多,用着有敌意的态度俯视着他们。那些山丘顶上都有着绿色的圆丘,有些还有竖立的岩石,像是从绿色牙龈中伸出的参差利齿。这景象不知为何让人感到不安,他们刻意避开它,走回洼地的中心。那里矗立着一块高耸的岩石,在直射的烈日底下没有投射出任何的阴影。虽然那块岩石的形状并不特殊,但它所处的位置却让人很难忽略它。它像是个地标,或是个守卫,更像根警告的手指。不过,众人肚子都饿了,现在也还是日正当中的时刻,应该没什么好害怕的。因此一行人卸下背包靠着岩石东面放好。岩石的表面有些冰凉,彷佛连太阳都无力温暖它;在这时,大家还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好运。他们拿出食物和饮水,在烈日之下大吃大嚼,尽情享受山下带来的午餐。汤姆慷慨的送给他们很多食物,让他们今天可以没有后顾之忧的填饱肚子。卸下重担的小马则是在草地上悠闲的啃着青草。※※※在山丘间跋涉了一上午之后,饱餐一顿,再加上暖洋洋的日光和青草的芬芳催化,大家放松了心情,伸出小脚,看着蔚蓝的天空。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似乎是很自然的:他们睡着了。四个人不约而同的从这意外的午睡中不安的醒来。那块岩石依旧冰冷,朝向东方投射出懒洋洋的影子。快要落到浅碟边的太阳在渐起的大雾中显得有气无力。冰冷、厚重的白雾将整个山顶包围起来,四周弥漫着沉重的气氛,毫无声响的荒野更让人内心不安。原先生气勃勃的小马现在都聚拢在一起,头低低的不敢动弹。哈比人们警觉的跳了起来,跑向西边打探状况。众人这才发现自己彷佛被困在迷雾之海中的孤岛上。不知如何是好的哈比人束手无策的看着太阳落入雾海之中,东方也跟着窜出诡异的灰色阴影。浓雾溢过浅碟边,滚到他们头上,把众人包围在一个以石柱为顶的封闭领域中。他们觉得好像有个陷阱正在悄悄收拢,但这景象并不足以让他们灰心。他们还记得之前看到的路况,也还知道该往那个方向走。事实上,这个地方开始让他们觉得毛骨悚然,根本不想要多停留一分一秒。众人用快要冻僵的手指飞快的收拾行李,准备离开。很快的,他们就牵着小马一个接一个的越过浅碟边缘,朝北走下斜坡,踏进雾海之中。随着他们的深入,四周的雾气变得越来越湿、越来越冷。每个人的头发都贴在前额上,不住的滴水。当他们终于来到谷底时,天气已经冷的让他们不得不拿出连帽斗篷穿上。不久之后,连斗篷都因为吸了太多雾气而开始不停滴水。最后,他们骑上马,靠着地势的起伏判断方向,开始缓慢前进。他们试图摸索着走到之前所看到通往平原的隘口。一旦他们通过了那隘口,就只需要直直朝北走,终究会走上东方大道的。他们不敢再多想之后的行程,只能抱着微薄的希望暗自祈祷丘陵区之外不要再有浓雾。他们行进的速度极为缓慢。为了避免在大雾中迷途,佛罗多领着一行人列队往前走。山姆走在他后面,在那之后是皮聘,然后是梅里。山谷似乎无尽的往前延伸,永远也走不完。突然间,佛罗多看到了一丝希望。道路两旁的山势开始穿破浓雾,缓缓上升。他猜测这应该就是之前苦苦盼望的隘口,也就是古墓岗的北边出口。只要走出这个隘口,他们就可以放心的休息。“快!跟我来!”他回头大喊,边策马向前奔驰。可是,他满腔的希望瞬即化成了泡影。眼前的黑影开始渐渐清晰,但却不是他所想像的出口。两根微微弯曲的高大石柱构成了一个没有门廊的黑暗大门。他不记得曾经从高处看到任何类似的景色。在他来得及仔细思索之前,他就已经越过了这两根石柱,无边无际的黑暗开始将他淹没。他的座骑不住的后退,发出惊慌的嘶叫声。佛罗多一个不稳,从马上落了下来。他随即打量着四周,却找不到其他人的踪影。“山姆!”他大喊着。“皮聘!梅里!快过来!你们怎么没有跟上来?”四周没有任何的回音。他开始感到恐惧,在巨大的岩石间奔跑,边狂乱的喊叫着:“山姆!山姆!梅里!皮聘!”小马拔腿奔进迷雾中,就此消失。他觉得似乎从一段距离之外传来了:“嘿!佛罗多!喂!”的叫声。那声音来自东方,他着急的站在岩石间,试图搞清楚自己的方向。一确定那声音是在左边之后,他立刻拔足狂奔,冲上一座十分陡峭的山坡。他一边奔跑,一边扯开嗓门大喊。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没有任何回应,当微弱的回音再度出现时,似乎是来自更高更远的地方。“佛罗多!喂!”那微弱的声音穿越迷雾飘过来。突然,“救命!救命!”的喊声取代了之前的话声,最后一声拖长的的“救命!”十分凄厉的嘎然而止。佛罗多立刻使尽全身力气奔向那惨叫的源头;可是,原先微弱的光线已经消失了,墨黑的夜色将他紧紧包围,根本完全无法分辨方向。他只知道自己一直不停的往上爬。最后,地势终于改变,佛罗多这才知道自己到了某个山脊或是山顶。他累的浑身冒汗,却打从心里感到一阵恶寒。周围一片漆黑。“你们到哪里去了?”他无助的大喊。没有任何的回应。他侧耳倾听任何一丝一毫的声响。佛罗多这才意识到天气变得十分寒冷,身旁开始吹起了刺骨的寒风。天气起了变化。原先浓密的雾气被强风吹的残破不堪。从他嘴里呼出的热气成了白蒙蒙的水蒸气,四周也不再那么黑暗。佛罗多抬起头,惊讶的发现稀疏的星斗出现在翻滚的雾气和云朵之间。强风吹过草地,开始发出呼啸声。他觉得好像听见了一声含糊的叫喊声,连忙赶向那方向。随着他的脚步,迷雾开始渐渐散开,满天的星斗也都露出了面孔。从星座的排列,他判断自己正往南边走;由于目前自己身在一个圆丘顶上,刚刚一定是从北边爬上来的。冷冽的寒风毫不留情的从东方吹来,一团巨大的黑影猛然出现在西方的星空下。那是一座巨大的墓穴。“你们在哪里?”他又怒又怕的大喊。“在这里!”一个深邃、冰冷,彷佛来自地底的声音回答。“我在等你!”“才不是!”佛罗多回答,但他并没有逃开。他膝盖一软,跪了下来。四周万籁俱寂,所有的声响彷佛都被某种力量给遮蔽。他浑身发抖的抬起头,正好看见一个高大的黑影,衬着星光悄无声息的出现。那黑影低头看着他。他认为自己看见了一双眼睛,那双冰冷的眼睛中散发着似乎来自远方的微弱光芒。接着,一双比钢铁还坚硬、比冰霜更寒冷的手攫住他。一股寒气直透骨髓,他跟着失去了意识。※※※当他再度清醒时,有一瞬间脑子一片空白,只记得充斥心中的无边恐惧。随即他想起自己已经陷入了无法逃脱的牢笼中:他被抓进了古墓。他被古墓尸妖抓住,带进这里来。佛罗多认为自己多半已经在传说中尸妖的魔力控制之下,因此动也不敢动。虽然已经清醒过来,但他还是保持着双手交叠在胸前的姿势,躺在冰冷的地板上。他的恐惧如同周围的黑暗一样挥之不去,紧紧的将他环抱。但这还是无法阻止他想起比尔博和他的冒险故事,回忆起两人在夏尔散步,边聊着冒险和旅途的传奇。根据传说,即使是最肥胖、懦弱的哈比人心中也深埋着勇气的种子,等待着关键的绝望时刻方才萌芽。佛罗多既不肥胖,更不懦弱。他所不知道的是,比尔博(包括甘道夫),都认为他是夏尔地区最优秀的哈比人。他一心只认为自己已经来到了旅程的终点,即将面临恐怖的结局。但这念头却让他更加坚强,他浑身肌肉紧绷,准备最后一搏,不再像之前一样听天由命的瘫在地板上。当他正力图自持,恢复镇定的时候,他注意到四周缓缓亮起了诡异的绿光。一开始,他无法透过这微弱的光芒看清周围的环境。这光线彷佛是从他身体内和周遭的地板溢出的,而这股光芒尚未照亮天花板。他转过头,在这冷光中发现山姆、皮聘和梅里就躺在他身边。他们的脸色死白,身上披着白色的丧衣。三个人的身边有着数不尽的金银珠宝,但在这邪异光芒的照耀下,一切的美丽都失去了魅力。他们头上带着宝冠,腰间系着金链,手上戴着许多枚戒指。他们的手边放着宝剑,脚前置着盾牌。三人的颈上则是架着一柄出鞘的利剑。一首冰冷的曲调突如其来的开始了。那声音似远似近,极端的飘忽不定;有时尖利的如同在云端飘汤,有时又低沉的彷佛来自地底。在这一连串断续的音调中有着哀伤恐怖的蕴涵。这些字眼直接了当地传达了歌者的感受:严厉、冰冷、无情、悲惨。夜色在这恸嚎下彷若水波一般起了涟漪,冰冷的生命诅咒着永无机会获得的暖意。佛罗多感到寒意直透骨髓。不久之后,那歌曲渐渐变得清晰,害怕的佛罗多终于能明白的一字一句听见这诅咒:心手尸骨尽皆寒,阴风惨惨地底眠:倒卧石床不得醒,需待日灭月亦冥。星斗俱湮黑风起,魂飞魄散宝山里,静候闇王魔掌引,尽掌死海绝地顶。他接着听见地板传来搔爬的声音。他用一只手撑起身子,在那苍白的光芒中看清楚众人身在一道长长的走廊上,不远处是一个转角。一只细长的手臂靠着手指移动,一路爬向最靠近他的山姆,眼看就要抓住他脖子上的那把利剑。一开始佛罗多觉得自己被那诅咒之音给化成了石头,动弹不得。接着,他脑中突如其来的出现了一个念头。如果他戴上魔戒,古墓尸妖是否会找不到他,进而让他逃出生天?他脑中浮现了自己在草原上奔逃,悼念梅里、山姆和皮聘的景象;但至少他保住了自己的小命!即使甘道夫也必须承认这是唯一的选择。可是,之前在他心中苏醒的勇气强到让人无法抵抗:他不能就这样舍弃朋友!他的决心开始动摇,双手在口袋外挣扎着。在此同时,那只手臂依旧毫不留情的逼近。最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一个翻身扑在同伴的身体上。他接着鼓起余勇,一剑将那手臂齐腕砍断,那柄利剑也跟着从剑柄处断成两半。墓穴中传来一声尖叫,诡异的光芒立刻消失。黑暗中传来怒气冲冲的咆哮声。佛罗多趴在梅里身上,感觉他浑身冰凉。他突然回想起在大雾起后就消失在他脑中的景象:那座山下的小屋,汤姆欢快的歌声。他记起了汤姆教导他们的歌谣。他低声颤抖着开口唱道:“呵!汤姆·庞巴迪!”这个名字似乎让他的声音变得更为有力:一股气魄注入歌声中,黑暗的墓穴彷佛回汤着号角和低沉的鼓声。呵!汤姆·庞巴迪,汤姆·庞巴迪啦!在水边、在林中在山上,在草旁和柳树下,如火焰、如烈日、如月亮,倾听我们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