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清若的话是撕破了雪娘的伪装,那杨茂礼的话就是彻底将她打入地狱。她特意寻了这么一个潦倒残破的地方就为了烘托她悲惨的遭遇,从环境到服装到楚楚可怜的表情和泪眼涟涟的哭诉,可以说没一个男人不会为此动摇,即便是柳下惠也会觉得她身世坎坷悲催。纵然没有怜花之心,也必然会义愤填膺,再加上她以退为进的委曲求全,清若不敢保证若她们不出现杨茂礼会不会就这么带她回去。看着杨茂礼脸色疲倦无奈,清若知道自己刚刚的话说的有些过,可她十分气愤。这种不远千里跑来私下求见,根本就是司马昭之心,杨茂礼却还碍着所谓相识一场的情面,偷偷跑了出来。“阿爹,这事你要自己跟阿姆说还是我去说。”清若决定这次不再站父亲在这边。看着女儿严肃冷漠的表情,杨茂礼也知道自己的做法欠缺考虑,到底是在女儿面前,他哼了一声,“大人的事你以后别管太多。”“好。”清若点点头,“我年纪小,确实不懂事,若再有下次,我叫小舅舅来处理便是了。”说罢也不管父亲惶恐的表情,甩开他的手,大步跨入孔家大门。清如见姐姐面色不悦,对父亲的态度也极为不满,冲他哼了一句,紧追上清若的步伐。“阿姐还生气?”清如小心翼翼地问。“生什么气,要气也是阿姆气。”清若笑答。“可是阿姐的脸好凶。”清如小声道,“其实阿爹也还好啦,以前雪娘没少上咱家去,可是阿爹从来都不会趁阿姆不在时跟她见面,有事都是叫咱们去跑腿。这次雪娘也够有倒霉的,要是阿姆知道了,也会帮她的。”清若侧目望了她一眼,抿唇忖思。杨妈妈和杨茂礼都是出了名的老好人,只要别人有需要都会伸手相助,她气不过是气杨茂礼在明知道对方心思的情况下还冒险跑出去,这还是在祖老太太的寿席上。要是被人知道了,这就不是杨妈妈一个人丢脸这么简单,整个孔家也跟着脸上无光。她是真心喜欢这对夫妻,不希望他们之间闹出什么矛盾来。回到后院,一群表姐妹都围过来,该道歉的道歉,该关心的关心。清如也不是什么小鸡肚肠的人,很快又跟表姐妹几个玩在一起,孔安宁追问清若怎么跑出去那么久,她也只是笑笑敷衍。待到前来贺喜吃茶的宾客都散得差不多,孔尚文关了大门,一家子热热闹闹地围着大厅。原本是要分内外男女的,娘舅自然要陪着姑爷和长辈坐在一起,祖老太太发话了,“在家不分内外,长幼有序。”说白点就是分结婚和未婚。孔安宁自来都喜欢跟小辈凑在一起,奈何这次宴席,除了祖老太太她便是第二主角,任她怎么推脱都逃不了到主桌的命。蔡氏本是很自动地推到后厅去陪小辈一起,却被康氏拽着上主桌,十二比十,两桌都团团圆圆坐了个满。席间除了孔家兄弟惯性地给两个姐夫灌酒,也不忘了挖苦孔安宁找点带个妹夫来凑数。一顿饭下来,众人闹得都兴致极高,连祖老太太都小酌了两杯,看着子孙成群成对和睦相处,自是喜上心头感怀万千。“这么说来可真巧,咱们家的姑爷可都是个个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读书人。”蔡氏被灌了几杯,醉得脸色酡红双眼迷离,趁酒兴也开起玩笑。“二姑爷就不是。”奈何还有醉得更严重的,一句话所有的好气氛都戛然而止,她还浑然不知:“你们怎么都不吃了?”孔尚武气得直踩妻子的脚,好在孔尚文懂眼色,很快又活跃了气氛。饭后,众人都聚集在大厅里,饭桌上是大人的天地,那饭后就是孩子们的舞台。男孩子们照例就是出来吟诗作对,现成的监考老师有孔家大女婿李添李师爷,及孔家三女婿杨茂礼杨举人。李隶的才学都所有人肯定的,两句“松龄长岁月,皤桃捧日三千岁。鹤语寄春秋,古柏参天七十围。”听得杨茂礼眼睛都放亮,见他品性端方,恭顺有礼,连声说好。孟阳和夏正这对性格截然相反的叔伯兄弟因自幼都被拿来对比,表现则更趋向两个极端,孟阳张口就来也不管什么引经据典,夸得祖老太太合不拢嘴。夏正却支吾了半天只说了几句“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便退下了,看得康氏闷闷直咬牙,荷月便替弟弟出头。“我祝老嬷,瑶池春不老,设悦遇芳辰百岁期颐刚一半。寿域日开祥,称觞有菜子九畴福寿已双全。”这原是一句庆整寿的贺词,但胜在后句福寿双全,又鉴于考生是从未正式入学的小姑娘,两位监考老师也就没多严格要求。“我给老嬷背书吧。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仄,辰宿列张……果珍李柰,菜、菜子,好香!海咸河淡,鱼潜鸟翔!”南吕小汤圆一本正经地站在大厅中央,摇晃着脑袋背诵了刚刚学会的千字文,磕磕绊绊好几个字念错,有些上句不接下句,那心急慌张的娇憨模样乐得众人都笑成一片。“笨蛋,是果珍李柰,菜重芥姜。”看着弟弟挠头发傻的样子,孟阳急忙悄声提醒。“好了好了,回去背熟再念吧,看你这小馋鬼,菜重芥姜都念成菜子好香。还有鳞潜羽翔,不是鱼潜鸟翔。”孔安宁捏了小侄子肉乎乎的小脸笑道。“我没背错啊,鳞就是鱼,羽就是鸟。”南吕还为自己小声辩解,更惹来众人一阵欢笑。接下去便是小姑娘们的才艺表现,荷月送的是一本用簪花小楷抄的佛经,字迹端正漂亮,连李添都赞赏有加。康氏得意地朝蔡氏瞥了一眼,蔡氏依旧荣辱不惊的模样,却是葭月极为不满地瞪回去。葭月桐月和双胞胎都是送不同的绣品,有的送额帕,有的送手绢,清如的礼物备受孔老太太称赞,连声夸她有杨妈妈手艺的一半。这时清若才发现自己像是鼯鼠学技,样样通,无样精,好在这么大喜日子也没人挑剔她的女红做得没有清如好,只是杨妈妈偷偷掐了她一把,用眼神活剥了她好几回。心想着她悠闲的小资生活到头了,大概没到手艺精进前杨妈妈是不肯放过她的。“原来大家都在啊,我今年又来晚了。”一声尖锐的女声引起了众人的注意。清若自觉退到孔安宁身边,把表演舞台让出来。只见一个棕黄色暗花比甲的妇人熟门熟路地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跟李隶年纪一般大小的少年。少年见诸位长辈都端坐在上,把四个橘子放在桌子上后,跟祖老太太道了句“福寿绵长”,然后念台词似的挨个叫着众人的称呼。“阿嬷,咱是乡下人,比不得姐姐妹妹嫁得好,物轻心意重,咱祝您老人家身体健康,长命百岁。”蔡氏连忙起身,把位子让出来,妇人也丝毫不客气地坐下去,顺手把儿子拉到身边来。少年看着一群表兄妹对着他窃窃私语,难为情地低了低头,往母亲身后藏了藏。清若偷偷打量着这自来熟的妇人和少年,见她母子酷似,且妇人跟孔老太太简直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孔安宁悄悄说了句“这是我二姐,你二姨。”清若才恍然大悟,孔家四姐妹的名字含义分别是春夏秋冬,如今便是四季都到齐了。四姐妹中,论长相孔二姨跟孔老太太是最相似的,而那少年的样貌则跟孔二姨有八分相同,所以祖孙三人看着十分融洽。“你们别看我啊,继续继续,我就是来凑个热闹而已。”孔二姨打量着四周,眼睛盯在清若清如身上,正欲开口,就听到孔老太太出声:“三夏,姑爷怎么没来?”“他来做什么,阿姆,你这几个姑爷可都是读书人,他一个庄稼汉,斗大的字认识不到一个。”孔二姨看都不看母亲一眼,说话都带着冷笑。“你这是什么口气,哪有你这么跟你阿姆说话的。”孔老爷子声音浑浊有力,在场顿时一静,孔二姨瞥了一眼,扬起嘴角,不屑地轻笑:“难不成我说错了?大姑爷是县衙的师爷,三姑爷又是如今的举人老爷,就是咱们未来的四姑爷也是新科进士老爷,一个比一个官大,就是在我们那乡下地方,连出个秀才都难,别人都夸我的姐妹好福气呢。”“每次都这样,还不如不来。”孔安宁嘀咕了一声,被坐在旁边的孔大姨偷偷掐了一把,失声喊了句“哎哟。”孔二姨是笑着说的话,可是在场所有人都听不出她口气中的愉悦,倒是满满的酸腔冷调。没人乐意接话,却听孔安宁出声,便将脸转了过去,殷勤地笑道:“我说安宁啊,这马上要嫁给进士老爷了,可别忘了咱们乡下的穷姐妹啊。听说咱们未来四姑爷长得俊,才学又好,家底殷实,还是老爷夫人捧在手里的幺儿,果真跟你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咱也不图啥,就盼着毛毛长大后能有个好差事,寻个好人家的闺女便是了。谁让我嫁了个穷乡下汉呢。”说着,孔二姨把儿子往孔安宁面前推了推,“毛毛,还不赶紧给你小姨行大礼,往后在街上见了面可就得喊进士夫人了。”毛毛听了母亲的话,怯怯生生地给孔安宁行了礼。孔安宁立刻沉下脸,不顾长姐的阻拦,口气冲道:“二姐,你能别一回来就扯这些话吗,你就当真想让阿姆难过?!二姐夫虽然没读过书,但人家踏实肯做,家里也不是没钱没地,什么时候缺了你们一口饭一件衣了。即便如此,你哪次回来不是空手来满手走,别总当着家里亏了你,每次都来喊穷。”“安宁,够了,谁教你这么对你二姐说话的。”孔老太太对二女儿确实有亏欠,但听安宁当着众小辈的面数落,心里觉得不自在。杨妈妈给蔡氏使了个眼色,她立即心领神会,偷偷招呼着所有孙辈往后天井去,把战场留给孔二姨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