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木儿“我若要金乌你给不给”的话一出,所有人都是一副五雷轰顶的表情,山简平时很少主动开口说什么,这时也忍不住冷冷地道:“君子成人之美,小人夺人所好。你救过夫人一命,本是恩德,但若用来要挟王爷,便与匪类无异,难道布夏族一族之长,竟然是个喜棒打鸳鸯、夺人所好的无耻小人?”博木儿同样回以冷笑:“随便,反正在你们眼中,我就是个卑鄙小人,我也不怕承认。”人不要脸鬼都怕,毒舌如山简,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崔绎坐在宝座上,沉默得可怕,持盈有心解围,这时候也是绝对不能开口的,否则日后燕州大营里的谋士武将要怎么看他崔绎?吃女人的软饭不可怕,永远吃女人的软饭才可怕。“仲行,”沉思良久后,崔绎徐徐开口,“去把金乌牵来。”曹迁顿时就跳起来了:“王爷!这种人理他做什么,仗着救过夫人一命,尾巴都撅上天去了,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崔绎重复道:“去,把金乌牵来。”徐诚也憋不住了,起身道:“王爷,不能给啊,汗血宝马千金难求……”崔绎怒喝一声:“都闭嘴!”厅中顿时安静下来,每个人脸上俱是惋惜的表情,都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让出金乌是唯一的选择,除非杀了博木儿和桑朵把这桩事儿埋下去,否则再没别的路可走了。崔绎左手里转着白瓷小酒杯,眼也盯在指尖,语气漠然:“不要让本王说第三遍。”曹迁眼眶通红,咬牙起身领命,出门时不忘狠狠地瞪了博木儿一眼。金乌被牵到了宴厅门外,曹迁一脸恨恨地将缰绳交到博木儿手中,后者面无表情地接过来,伸手欲抚金乌的鬃毛,金乌立刻一脸嫌弃地昂头退了几步,吁吁几声警告他把手拿开。桑朵简直苦不堪言,博木儿这么一弄,连带着她也成了众矢之的,又不好当众拆哥哥的台,急得焦头烂额。“桑朵,去通知大家出发。”博木儿牢牢攥着缰绳,不顾金乌充满敌意的排斥,扯了又扯。桑朵满心悲怆地去了,心想这大半夜的把大家从被窝里挖起来赶路,得编个什么借口才好啊?虽说是得了一匹绝世好马,但博木儿仍然不觉得有半点开心,目光越过金乌的背,看向坐在宴厅深处的持盈,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持盈以前所未有的冷酷拒绝了交流:“你可以走了。”那眼神,与他在北狄人营帐外偷窥到的、程奉仪看呼儿哈纳时候的眼神,一模一样,充满了仇恨、鄙薄与蔑视。很好,这样一来,应该就能狠下心一刀两断了。心里想着,博木儿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出了院子。金乌愤怒的嘶鸣声渐远,崔绎手中的瓷杯终于也当啷一声落在案桌上,一手半举着,发起了呆。众人见状,都识时务地默默起身离去,弄月无声地指挥丫鬟们撤走杯盘碗盏,然后也退出了门外。偌大的宴厅内只剩持盈陪着他,他不说话,持盈也不说话。布夏人连夜出关,没有任何人去送他们,厚重的城门轰隆关上,仿佛也斩断了他们与汉人的最后一丝情谊。接下来的近一个月里,崔绎几乎不开口说话,更不笑,到营里练兵,脾气也比以前凶残了一倍,抓到不认真的上去就是一脚,踢得人半天爬不起来,整个燕州大营里人人自危,将士们平时喘气儿都怕吹歪了鼻毛,军风倒是正了不少。该出去干活的都干活去了,徐诚也回家侍奉老父,持盈心情低落,就端了个簸箕,也到王府隔壁的院子里去听百里赞讲书,顺便把磨好的糠麸、稗子搅和均匀,喂猪喂鸡。堂屋里传出来朗朗的读书声,持盈坐在院子里,一边喂鸡一边发呆。燕州府中适龄的孩子有几百个,百里赞给他们按年龄和识字量编了几个班,每天早上天一亮就上课,先教年纪小的识字,然后让他们拿木棍沾了水在地上练字,又去教稍大一些的背诗,有意参军的,就翻着持盈带来的书,一条条给他们讲兵法,讲战术。刚开始有几个调皮捣蛋的孩子,当面顶撞的,背后偷懒的,经管教不知悔改的,一律撵出门去,过后爹娘领着来道歉,百里赞也不讲什么情面,按照持盈的吩咐,叫他们来年再来。杀鸡儆猴,之后便再也没人挥霍这难得的学习机会。小秋抱着小崔娴在院子里转悠,指着东西教她认,小崔娴已经渐渐能说许多常用的词了,会扑到持盈腿上奶声奶气地要抱抱,却不怎么敢向父王撒娇。“夫人还是别坐在这当风口上,天气越来越凉了,当心着凉。”午休时孩子们各自吃红薯、馒头等物充饥,百里赞走出门来,见持盈抱着簸箕坐在院子里,脚边围了一圈公鸡母鸡,咕咕咕要吃的,她却神游天外根本没听见,便上前去说。持盈回过神来,抓了一把鸡食洒在地上,鸡群立刻扑了过去。百里赞问道:“还在为王爷的事发愁?”持盈神情沮丧,无声地点点头,百里赞便在石桌对面的凳上坐下来,说:“夫人是不是在想,如果自己不那么执着地要报恩,希望他们握手言和,王爷现在就不会这么消沉?”心事都被他猜中了,持盈也不否认,有气无力地说:“这事都是我不好,明知道博木儿是那样一个人,又对我存有非分之想,就该早早地将人打发掉,再也别见面了才是,弄成现在这样子,都是我的错。”“话也不能这么说,”百里赞笑道,“金乌的事情上,没有谁是绝对没错的,博木儿有错,他不该痴心妄想一些不该属于他的东西,夫人也有错,对待这件事的态度一开始不够坚决,拖泥带水地才到了这一步。”持盈“唉”地叹了口气,简直想把脸埋进簸箕里去。“但是王爷也有错。”持盈一愣,扭头不解地看着他:“王爷有什么错?”百里赞笑着反问:“夫人觉得王爷没错?”持盈想了会儿,实在想不出崔绎哪里错了,便摇头:“我不觉得王爷错了,从一开始,就是博木儿主动挑衅,王爷一忍再忍,一让再让,他却不识好歹,咄咄逼人,最后还把金乌带走了,王爷也没有为难他,做到这个程度,先生怎么还会觉得王爷有错呢?”百里赞抚着胡须,笑容充满睿智:“夫人说的这些都是王爷对外人的态度,确实,都是宽容大度,有恩必报,无可厚非,甚至可以说是可圈可点的,但王爷是怎么对夫人你的呢?”持盈表情明显地迟钝下来,仿佛陷入了困惑之中。百里赞接着说:“金乌是王爷答应要给的,当时的情况并非绝对的无路可退,索要金乌这件事本身就很荒唐,就算不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王爷既然给了,就是在向博木儿证明,只有夫人你是不可割舍的,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和超越的,那么又为何在这两个月里,王爷在你面前总是沉默寡言、脸色难看?难道割让金乌只是为了堵住博木儿的嘴,只是做给外人看的?”“在乎一个人,是不需要证明给谁看的,而是应该从身边的点点滴滴去珍惜、爱护对方,王爷在外人面前忍痛割爱,转回头来又对夫人冷冷淡淡,恕我说句不中听的话,比当日不给金乌还要糟糕。”听完他的话,持盈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双手抱住了头。“可这件事都是因我而起的,博木儿会救我,谢家会驱逐我,甚至太子会暗算王爷,都是因为我的缘故!”持盈用力闭上眼,痛苦地道,“如果不是因为我,这些麻烦就都不会产生。”百里赞却说:“王爷和皇上的矛盾由来已久,有没有夫人在,过程或许会改变,但结局仍然是一样,夫人没有必要把一切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夫人何不想想,如果没有你,王爷的境况或许会比现在还要糟糕,燕州军吃不上饭,谢玉婵在王府里作威作福,最后大家一盘散沙,朝廷大军北上,摧枯拉朽地就把咱们全都灭了。”持盈捂着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我……”百里赞问:“夫人,你后悔嫁给王爷吗?”持盈松开手指,露出微红的眼,嘴唇嚅动了几下,小声说:“不后悔。”“那么之后的所有事,也就都没有必要自责,幸福与苦难总是相伴而生,玉藏于石,便注定要经历一番磨砺,若干年后你会感谢上天,曾让你们同甘共苦过,而不是一辈子埋没在金玉丝帛中,不知不觉中,连心也丢失了。”持盈怔怔地坐着,丫鬟来送食盒,百里赞于是不打扰她思考,进屋里吃饭去了。小秋凑过来小心翼翼地问:“夫人,咱们也回去吃午饭吧,王爷该回来了。”持盈木然点点头,放下簸箕,恍惚走出去几步,又忍不住转头问道:“那先生认为我现在该怎么做才好?”屋里传出百里赞带着笑意的话语声:“我昨夜夜观天象,预感杨将军今天会去找王爷恳谈,所以夫人现在只需要回去吃饭即可。”持盈哭笑不得,同他道了别,回去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