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夕春宵,良辰苦短。慕容雪颜悠悠醒转的时候,仍想着一切是不是梦。南宫逸已经去上朝。而枕边衾上,还残留着他的味道,他的温度……这一次,算是和好了吗?想着南宫逸不再带着疑窦的眼神,她宁愿相信他不再追究。她知道的,云妃这个难题,一直都横亘在他们中间。那么,只要不提,不想,不问,那总可以了吧?有时候,唯有遗忘,才能让人真正活得轻松吧。忘了他的心头还盘踞着另外一个人的影子,忘了他因为维护她而几次三番地误会自己……伸个懒腰,她下了床,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开始新的一天的生活。这个春天,慕容雪颜的生活过得还算惬意。酒庄的生意进行得井然有序,大部分时候无须慕容雪颜这个东家再操心,闲暇的时候,她给自己安排了节目——去鸣翠坊听歌看舞。当初的“四大台柱”经过艳无双的培养包装,已是色、艺绝佳,个个能歌善舞。平日里,艳无双让她们两人一组,轮换着或单独表演或合演,吊众人胃口;重要节日时,则由四人同时登台。慕容雪颜对四人中的画扇越来越有兴趣。这个画扇,五官精致,配上一张颇有古典味道的鹅蛋脸,相貌堪称秀丽,并且有种大家闺秀的优雅大气,画技出众是人所共知;除此之外,慕容雪颜同时还发现她的一手字亦写得不俗,不是小门小户出身的女子能写得出来的,偶然与她交谈,听其谈吐也是不俗,与众不同。慕容雪颜断定这个画扇身上有着不同寻常的故事。这一晚,画扇单独登台,表演的,不是她惯常在众人面前展示的画技,却是跳舞。白衣似雪,长袖翻飞,身形灵动,伴着落梅轻雪,使人联想到一句诗:路尽隐香处,翩然雪海间。梅花仍犹在,雪海何处寻?她舞得飘逸出尘,一回旋一抬手都是绝美的姿态,若九天仙女坠落凡尘,令人神往……一曲清越的箫声和着她的舞响起,慕容雪颜与艳无双侧目望去,却是一个穿着青衫的青年男子持箫而奏,每一个跳动的音符都和着画扇的舞步,丝丝入扣,仿佛那箫声就是为她伴舞的。指若兰花,腰似杨柳,足尖轻点,流泉般的长发翻飞,随着箫声的又一次**来临,她舞得越来越尽情,轻盈的身姿悠然旋,似随时会羽化飞去。一曲尽了,画扇缓缓回身,两足相交,手臂微张,以凤凰展翅的姿态结束了一曲舞蹈。喝彩与掌声起落之间,她看到了刚才一直以箫声与她相和的男子,原本因为久舞之后泛红的脸颊突然间变得煞白,似被抽去了所有的血液。是他。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怎么,可以出现在这里,看到她现在的样子?“姑娘,你怎么了?”鸣翠坊分配给画扇的丫环喜儿正拿了手绢准备为自家姑娘擦汗,倏然间发现她苍白得骇人的模样。“没、没什么事……喜儿,扶我回房……”画扇的样子与其说是虚弱,倒更像是要逃避着什么。慕容雪颜望了望那相貌斯文俊雅的青年男子。看上去,这男子不像是那种日追欢买笑的纨绔子弟,他的一双鞋子沾满灰尘,倒是风尘仆仆的样子。这样一个男子,与画扇会有什么关系?“等一下,我要问你一句话。”慕容雪颜所料不差,那男子确是冲着画扇而来。“我……我不认识你……”画扇心虚地转过脸,不愿意面对他,“喜儿,扶我回房,我累了。”“淳于画扇,你当真不认得我?还是,你如今飞上枝头了,便不认我这旧相识了?”那男子语带讥讽,只这一句话出口,周围便围了三两圈看热闹的人。飞上枝头……慕容雪颜嘴角牵起揶揄的笑意。倘若不是有着不得已的理由,又有谁,会做这时下世人最唾弃最不屑的青楼女子呢?虽标榜了身份说卖艺不卖身,但在世人眼里,青楼女子就是瓦舍勾栏之徒,就是最低贱的那等人。“我从来没什么旧相识。”作为当事人的画扇却是神色漠然,事不关己。“你……杏子林中初相遇,千鸢会上赛风筝,五月泛舟游湖,这些,你都忘了吗?”男子痛心疾首地望着她,“你为何要如此自甘堕落,难道你就那么放不下锦衣玉食的生活?你可知道,为了寻你,我整整找了一年!”“我不认识你,你若再无礼,自有旁人收拾你。”画扇冷冷回应,携了喜儿的手回房去歇息。“你!”那男子指着她的背影,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得重重剁了一下脚,继而长叹一声,转过身离去。看热闹的人见再无热闹可看,纷纷散开去,将打赏的银两掷向舞台,期待着下一个节目的来临;唯有慕容雪颜却留了心,后面跟了过去。“为什么跟着我。”那男子回过头,定定地看着男装打扮的慕容雪颜。“你与画扇是旧相识?”慕容雪颜不答,反而如是相问。那男子沉痛地叹了口气:“是,当初的她不是这个样子的。如今她变了……”“当初的她是什么样子的?”慕容雪颜又问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看你的样子就是个风流子弟,指不定在打画扇什么主意。”那男子警惕地看了看慕容雪颜。风流子弟……她长得很正气好不好?这还是第一次被人说成是“风流子弟”,乖乖,这个用词着实新鲜。“你若是不告诉我,你就永远不可能有机会让画扇回心转意。”慕容雪颜凉凉地负起手,意有所指的说道,“你究竟明不明白,一个人的堕落,往往都是因为不得已的变故,又有什么人愿意被人指着鼻子骂?何况……”吐了吐舌头,强行将自己的个人观点咽下去。她始终觉得,青楼女子没什么丢脸的,无论是否卖身,她们都是出卖自己的智力或劳力动,若说丢脸、下贱、堕落的,应该是那些个家有娇妻美妾还不知足仍出来眠花卧柳的男人。“你是谁?”“你先告诉我你是谁。”慕容雪颜装模作样地将折扇打开,挡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含笑的星眸。“在下莫天佑。敢问兄台尊姓大名?”那男子双手一拱,摆出行走江湖时的态势。“在下慕容……颜。”本来是想说自己姓“沐”的,都怪嘴巴太快,只能这样撒个谎先。“方才慕容公子说能让画扇回心转意,敢问是何缘故?”相互介绍过彼此之后,莫天佑倒没先前那么提防慕容雪颜了。“其实……我也不太清楚画扇为何会来到鸣翠坊……”慕容雪颜干笑两声,又正色道:“不过,我与鸣翠坊的老板娘艳无双是熟人,可以通过艳无双打听到画扇姑娘的事情。我想,你在责怪画扇姑娘背弃旧情之前,应该先问问她有什么苦衷。”慕容雪颜寥寥数语,如同醍醐灌顶,让莫天佑猛然间明白了自己方才在鸣翠坊的质疑与责难有多么地令画扇难堪。也许,他真的细细地察访一下画扇的近况,再决定如何应对。“兄台,谢谢你,明晚此处再见。到时候希望……”“放心,到时候在下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慕容雪颜淡淡一笑,起身返回鸣翠坊。而画扇自回房之后,便一直坐在镜前,默然无语。再见面,竟是如此的情境,不过一年的光阴,却是点滴成沧海,再不是旧模样。又有谁会预料到,当初的知县千金会沦为一个在青楼卖艺为生的清倌人。清倌人,再清,在世人眼中亦是瓦舍勾栏之流。思绪回到初相遇的那个午后,她在杏子林中漫步,他独自临风而立,也是如今晚一般,手握箫管吹奏,宛若潇湘水流的箫声轻而易举地打动了她十五岁的芳心,从此再难自已。他回头,望见丽色夺人的她,亦是一惊,迷失在她深潭般清澈迷人的双目中,忘却了自己……曾经,以为彼此之间是没有未来的。她是知县之女,养在深闺,鲜少出门,而他是一个无拘无束的游侠,一箫一剑,行走江湖。却终究还是相爱了一场。千鸢会上,风筝飞起,他们相携而奔,快乐得宛若一对孩子;湖光山色间,他们相对泛舟,醉倒在一片大自然的旖旎风光之中;秋日枫叶飘零,他携了她的手漫步林间,她巧笑倩兮……那么多的快乐,那么长的回忆,真的能忘了吗?又如何忘得了?不,就算再不甘心遗忘,也要真真正正、彻彻底底地忘记了。父亲已经去世,家道败落,世态炎凉,如果不是因为鸣翠坊贴出了告示招聘多才多艺的女子,而她因为有一技之长而侥幸入选,她简直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而在她最艰难的那一段时光里,他只身远游,并不曾知道发生了何事。他回到原地,去寻那旧时倾心相爱的佳人,却是遍寻不得,辗转听人言道她来了京城,直寻了一年有余,方在鸣翠坊重新邂逅她。可是他却不知道,她宁可他们不再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