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音第一次见到纤阿时,是在九重天尽头的清沐峰。他为求雪莲而来,却依稀见得纷飞雪花中那个笼着月牙白绸衣的朦胧身影。他心中讶异,九重天尽头本就是地界不明之带,妖魔恶鬼皆会从这儿经过,甚至偶尔有机缘误闯的人类。他还是头一次知道竟还有女子会出现在这但绝人迹的僻处。她莫非,也是误闯?几乎是身体不由自主地凝神屏息靠过去,她似乎对身后的他无知无觉,身上笼着灵光结界,素白的手小心翼翼。这雪莲集天地日月之精华,六界长生之灵气,每万年才开一次,花开不到一个时辰便会化为这清沐峰的飞雪。是以一朵难求。他静静看着她施术将唯一的一朵谨慎采下,仔细放入囊中,这才回头。“——呀”,她看见了他,眼底盛满错愕。他也在同时看见了她,却怔在了那里。该如何形容眼前之人,只觉他从未见过如此清冽逼人的眼,心头似乎有什么,微微动了一下。“你也来这里采雪莲?”她一脸单纯的好奇,倒是让他有些错愕。浅褐色的眸看了她一眼,便将眸光移至唯一被采走的雪莲生长的地方,轻轻点了点头。这人好生奇怪。纤阿也顺着少年的眼神看去,浅浅一笑。“然而你晚到了。”话里带着些小小的遗憾和俏皮。少年目光一沉,顿时凌厉了起来。“可否请仙子割爱。”这哪里是请人的态度?眼睛不着痕迹地在对方身上扫了一眼,眼前人虽清俊儒雅,身上却带着浓烈的戾气和隐隐的血腥味。微微蹙眉,纤阿道:“君上可知先来后到之理,这雪莲,何以让给君上?”他沉寂的眼愈发阴鸷了几分。“倘若今日我硬是要呢。”这话语气不重,只是坚决的态度已经不言而喻。纤阿挑眉看他,沉吟半晌,却出乎梵音意料,竟是蓦然展颜一笑。“唔,你既然硬是要,我一介女流,自然是要给你的。”她说得漫不经心,湿润的眼底带着闪闪烁烁的委屈,看得梵音剑眉一皱。“你莫要压我。”她“嗤嗤”地笑了起来。“呐,倘若这样可好,我给你雪莲,你答应我一件事。”如此该公平。他本不是不讲理的强取豪夺之人,只是如今他急需这味药救生死之交。“好。”良久,他沉吟出声,算是应允。“噗。”她一下没绷住,眉梢都笑弯了。“看你生得一副凶神恶煞脸,怎么如此老实。”她不会是站在道德的至高地上竟然就让他愧疚了,甚至没问她要他做什么。十分干脆地伸出手将腰间的囊带交给对方,她笑得粲然:“我不过是将这里当做菜园子偶尔来看看,今日就当我没看见也无妨。”他眼中闪过一丝错愕,深深看了她一眼,默默接过。那是他们的第一面,后来他才知道,对方并非他以为的小仙娥,而是名誉六界的第一美人,纤阿。不过,那又是五百年之后的事情了。那时正逢妖界与上界的一次大战,妖王从此失去踪迹,纤阿据说也随其而去,六界传说自然是二人双双殉情去了。他不知道自己乍听见这个消息是如何的心情,只觉再不能见到那双眼睛,心口沉闷莫名。习惯了死亡,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这种古怪的心情。大约又是过了三百年,他竟发现她还活着。第二次见面,依然是意外地令人错愕。南极水君是上界少有的好战尚武之人,梵音作为妖界战功赫赫的大将军与水君惺惺相惜,常常去那里与其切磋武艺法术战谋布阵,今天他应邀前往,却在经过桃花林时见得一藕荷色的身影站在树上,身影乍看去总有些形迹可疑。他不动声色地走近,却错愕发现,竟是她!她没死!心中在那一刻还像乍现一道亮光,电光石火之间,还不待他弄明白那是怎样的心绪。大概是身后的视线过于灼亮,纤阿一个寒颤,回头见到树下一瞬不瞬盯着她的少年当即脸色绯红。偷桃被人撞见,就是她有再大的胆子此刻也有些懵了,脚下一滑,十分不意外地从树上摔了下来。他眼疾手快接住她,眼底映着她直愣愣的水眸。半晌,她才讪讪地从他身上爬起来,抖了抖裙子,又将桃子在衣服上蹭了蹭,盯着似是在纠结些什么。半晌,她咬咬牙,壮士就义般伸手递给了他一个新鲜的大桃。“喏,给你。”他看着她递给自己的桃子与脸上与动作全然相反的极不情愿,沉沉看她一眼。“你不要?”她说这话时语调几乎是不可自抑地上扬。眼前的桃子并未引起他多大兴趣,只是她脸上莫测的表情十分有趣,下意识想要欺负她,他难得利落地回了一句:“我要。”然后意料之内地看见她垮下来的脸。心中愉悦莫名。她几乎是以磨刀霍霍的眼神将桃子放进他手里的,半晌才咬牙切齿道:“那你如今是从犯,不许跑去水君那里打小报告。”他看着她闪烁的目光,有些诧异。竟然如此理直气壮地给他定罪状?她,似乎与第一次见面相比变了不少。眼前的少年不出声,她自然当他是答应了。哼了一声,心头一动,却又将主意打到了身后的桃树上。看了看身后寡言的少年,她刻意压低声音道:“呐,你帮我望风,我再去摸几个。”还不等他回答,她便不由分说地双手捏诀又爬到了树上,眼疾手快,不一会儿便已经兜了一裙子。“我道是将军为何迟迟未到,原来是帮我抓到了一个偷桃小贼。”身后似笑非笑的嗓音吓了纤阿一跳,一个激灵,险些又从树上掉下去。施施然从树上下来,某人笑得人畜无害,脱下外裙毫不避讳地当着主人的面将桃子严严实实地兜了起来,打成包袱的模样递给对方。“上君,我这是帮你摘桃呢。”嘴上如此说着,眼睛却死死盯着手中的包袱,呜呜,她的心在淌血啊……这可是一百年才熟一次的桃,水灵多.汁,果肉绵软得入口即化,她可是馋了好久才等到它们结果的。都是他!美眸幽怨横了身边人一眼。她还傻乎乎地将对方当自己人,原来根本是扮猪吃虎打入敌方阵营的尖细来着。沉默着将身边少女脸上莫测的神情尽数收入眼底,梵音兀自觉得有趣。不动声色地看着水君接过满满一包袱桃子,她那眼神瞬间更是依依不舍了几分。嘴角不禁动了动。“……上君。”她咽了咽口水,干笑了两声:“你看我帮你摘桃,有没有报酬。”水汪汪的美眸闪啊闪,闪得水君冷笑了一声:“堂堂月神来本君这里做什么自然是自己心知肚明,如今有客人在,本君不向上神你讨个说法倒也罢了,上神还请自重,莫要得寸进尺。”交涉破裂,她有些委屈地缩了缩脖子。然而她是个特立独行没脸没皮惯了的上神,自然是不知道得寸进尺怎么写。于是又是干笑了两声,这次比之先前嗓音又大了些:“谁人不知,上界四极,与天地同寿,唯南极水君名号最为振聋发聩,又是出了名的大肚能容,六界之人人人仰慕。”突如其来的一阵恭维,让在场的两外两人纷纷挑起了眉。纤阿十分有操作经验地乖巧扬起一个甜笑:“兄长总是教导纤阿,要对上君有一份虔诚的敬畏之心,却不料今日小辈无意冒犯了上君,上君却不予追究,实在以身传道,让小辈见识到了什么才是上界之人该有的气度。”青袍男子听完一席话,不由多看了眼身后态度不卑不亢从从容容的少女。她在他的地界偷桃子,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情了。从前他看在长生君的面子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挚友前来撞见这一幕,他自然不能再多纵着这丫头。方才他的话意思明确,便是如今“客人在,他不讨说法”,言下之意自然是我们慢慢来,秋后算账不着急。谁料这丫头竟然故意曲解他的意思,将他大炫一番感谢他不追究的气度,那倘若以后他再和她提起此事,岂不是失了风度。哼,刁钻滑头。十分不屑地下了个定语,南极水君大人在自己的小辈,还是一个小丫头面前吃了亏,又不好发作,自然十分憋屈地拂袖离开了。梵音将方才那两人之间的神情尽数收入眼底,不由轻笑。水君那般争强好胜之人,竟是也会对她没撤,说来若不是亲眼见到,他必是不信的。几乎是同时他已经发现自己对眼前人的兴趣意外地浓,却也放任自己沉浸了下去。“呜,我的桃子。”直到青色背影消失在视线里,纤阿才痛心疾首地长呼一句,十分挫败地蹲在了地上。如今可好,没偷到桃子,倘若今后被兄长知道了必是要挨训的。“都是你————”萎靡的人儿一个激灵从地上站了起来,美眸中夹杂着熊熊怒意,“你赔我桃!”她不是不讲理之人,但是食物的怨念是没有道理的!!粉拳握得紧紧,他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人化身张牙舞爪的炸毛小猫,表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轻笑了起来。近千年不见,她倒是比之前更有趣了,给如何说,或许是,更有生气了,更美,更轻易撼动心灵。心的某处,轻轻漾开涟漪,一圈一圈,搅乱心湖。在那个瞬间,他蓦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情。自己对眼前的少女,一见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