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番城,有两处标志性建筑。一处是城主府,一处,则是大阉寺。自从两年前叶染叛出大阉寺,暴起杀死城主宗人远,并且掠走少城主宗东城暗中杀死之后,城主府这两年来,已经被荒废掉,变成了一座废园。当年的宗人远死的太惨,而因为生前不曾休善德的缘故,在他死后,城主府也是被人洗劫一空,那城主府,这之后就逐渐变成了一些街头乞丐的寄住之处。而大阉寺,尽管叶染曾经对其三十六洞天中的十七洞天有过毁灭性的破坏,但是仅仅是随后的一年时间,就全部被修复,而且其规模,比起修复之前,更加要大。在西番城东城,大阉寺占据起码一半的面积,地上和地下的建筑,绵延开去,伊然自成一座西番城内的内城。入夜,两道黑影从风云客栈掠出,以一种肉眼难及的速度,迅速朝东城奔去。两个人一高一矮,均是一身黑衣,脸上蒙着黑布,遮掩住了原本的面貌,但是其中矮的那个人,偶尔眸光流转,说不出的灿烂夺目,她的眼睛中好似有一汪清泉水一般,荡漾着难以形容的惊人韵致,即便是遮掩住的脸颊,依旧只看一眼,就难以移开视线。相比之下,高的那个黑衣人,眼中则暗影沉沉,加之眼脸微垂,不注意看的话,根本就看不到他眼中的一丝神色。但是他身上的气息极冷,宛如一座移动着的冰山,完完全全的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这两个人,身上流露出来的气息天壤之别,但是却各有各的气度,让人一眼难忘。两个人的速度很快,黑夜中,只留下一道淡淡的残影,不仔细看的话,就算是从眼前经过估计都没办法看清。此时,叶染的声音响起,“杜方遥,你说我们两个会不会太冒失了点。”不过是白天才从武夜那里得到一点关于大宗巴的消息,现如今估计大阉寺因为武夜的死而闹的沸沸扬扬,正是无比警惕的时候,选在这个时候去查探,也难怪她会有如此的疑问。杜方遥缓缓道,“此时不去,更待何时?”叶染不知道为何,总是觉得这其中的某个环节不是很对劲,可是要具体说出来是哪里不对劲,偏偏又说不出来,所以被杜方遥这么一问,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有一会,她的行进速度忽然慢了起来,身体藏到一片树荫之下,琢磨了好久,才说出心底的隐忧,“我总觉得武夜应该没那么容易就将那个秘密告诉我,这其中,或许是一个圈套。”杜方遥诧异的看她一眼,这已经是第二次听到她用不确定的语气说话了,如若不了解叶染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的话,或许他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但是,正是因为对叶染太过了解了,所以才会觉得讶然。他跟着停下,就站在叶染的身边,问道,“你是在担心我还是担心你自己?”叶染苦笑,看着他不说话。杜方遥一声低叹,将她的手捉过来,握在掌心,缓缓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什么?”“你回去风云客栈等我,今晚,就先让我一个人过去吧。”杜方遥道。并不是什么命令的语气,但是说出来的时候,语气很是坚定。叶染微微一愣,大概没想到杜方遥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使劲的摇了摇头,“不,我跟你一起去。”“可是……”“没什么可是,或许真的是我想太多了。放心吧,对大阉寺我比你熟悉的多,就算是真的有什么,想必也不至于出现太大的误差。”听她的语气不容置疑,杜方遥也知道自己没办法让她不去,不过想了想,他补充道,“叶染,如果真的有什么问题,你记得第一时间离开。”“为什么?”“因为……我不想看到你发生意外。”一句话,温情脉脉,立马将两颗心与心的距离拉的无比贴近,叶染尽管心里有了打算,却还是点了点头。杜方遥上前一步,低头,在她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痕,然后拉着她,再度起身。……大概半个时辰之后,黑夜中,庞大的建筑群渐渐出现在视线中。从半空中看的话,很容易会发现大阉寺的所有建筑联结在一起,看上去有如一只蛰伏的老虎。这一点,除了叶染和少数人之外,其他的人根本是不知道的。也正是这一点,才会让人隐隐看出大宗巴苍老和善的背后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一个出家不知道多少年的老和尚,他的野心,没有人知道是从何而来。并且,他可以做到这么多年如一日的,以一种慈眉善目的方式出现在众人的面前,开堂讲座,乐善好施,化解一切人间疾苦。基本上,大宗巴就是一个神的化身,他在民间所做的那些事情,即便是比之当年的达摩佛祖稍有不如,但是所彰显的意义却几乎一模一样。没有人会觉得大宗巴的心肠有多慈悲,但是偏偏,这样一个算不得有多慈悲的人,他的佛光普照之下,出现了那么多疯狂而虔诚的信徒。这些信徒将他捧到了一个很高的位置,也将大阉寺捧到了一个很高的位置。叶染不是一个宗教信徒,她对所有的事情,都算不得太过热忱,所以她无法分辨清楚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不过有一点她清清楚楚的是,大宗巴在习惯性的粉饰太平的同时,他的人格魅力是不容小觑的。传说,只要大宗巴慈悲的看你一眼,你就会立地顿悟,放下屠刀,跟着他走。又传说,大宗巴本就是九天之子误落凡尘,他代表时间上的一切光明与善。可是,传说有多么神乎其神,叶染就会觉得大宗巴有多么的虚伪。在她的眼里,大宗巴不过是一个干瘪,瘦弱,武力值逆天的老头而已,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但是,等到两个人逐渐接近大阉寺之后,感受到大阉寺本身的那种厚重的气息,就立马感觉,这一方天地,似乎与周围尽管是咫尺之隔,可是却又那么不一样。说不清楚是一种什么感觉,但是好像当头笼罩着一种无形的威压一般,让人忍不住就要生出几分虔诚敬畏,跪地膜拜一般。杜方遥身子轻轻一颤,握着叶染的手愈发用力,显然,他也是感受到这一点了,但是,万万难以理解。“怎么回事?”他沉声问道。叶染苦笑,“其实这就是大宗巴的厉害之处了,整个西番城被他编入一个大阵之中,而大阉寺则是成了这座大阵的中心,在这个中心位置,生门与死门并重,所以很容易会给人一种误入桃源幻境的感觉。”“桃源幻境?”杜方遥沉吟了一声,忽然有点明白来的路上叶染迟疑不定的原因了。这大阉寺,果然不同寻常,即便他在之前已经做过多方面的假设,但是此时亲身经历了,还是觉得远远超出想象之外。叶染用力点了点头,旋即说道,“想必你也听说了我两年前叛离大阉寺的事情,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只是破坏了其中的十七洞天?”“为什么?难道不是因为其他的洞天的洞主实力太强了吗?”杜方遥好奇的道,这个问题,每个人几乎都会想当然的如此以为,他也不例外。叶染摇了摇头,“不,虽然大阉寺的实力很强,但是三十六洞天的每一位洞主,也不过是各自精擅于一个方面而已,说不上有多么的厉害。我之所以当年只破坏了十七洞天就被迫逃离大阉寺,是因为一不小心误入了环境,几乎无法自拔。就是那一次,我受了点伤,这才会迫不及待的离开西番城的。”杜方遥心头微震,居然会有这等事。作为大阉寺的第一杀手,两年前又是处于巅峰时期,居然也会因为误入幻境而受伤?那么,这所谓的幻境,难道真的只是寻常的幻境吗?他表示不解,满脸疑惑的看向叶染,就听叶染解释道,“这件事情,我苦思冥想许久,也不过是在前两天才偶然想到,很可能,大宗巴除了将西番城编成一个大阵之外,这大阵之中,大阉寺本身又是一个小阵。而我两年前,也应该是误闯了死门。”“那你的意思是,小阵的死门,就是第十八洞天?”杜方遥道。“我不确定。”叶染点了点头,旋即又摇了摇头。十八,在佛教中是一个很特殊的数字,一直都有十八层地狱的说法,因此,十八这个数字,本身就充满了神秘和罪恶感。佛教中人虽然宣称普度众生,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但是大阉寺的佛法,却并不是寻常的佛法。大阉寺的佛法中,处处宣扬着一种极端的利己气息,教会一个人怎么在困境中成长,但是这种成长,却并不是想着怎么去帮助更多的人,而是使得自身变得强大,变困境为顺境。是以,关于这个问题,叶染想了这么多年,也是难以想明白。杜方遥微一凝神,道,“那你当初走进幻境的时候,有没有感觉到有什么地狱。”“恍如走入了修罗地狱,铺天盖地的,都是血流成河……”叶染想起当初的那一幕,犹自心有余悸。话刚落音,就感觉自己被握在他掌心的手微微一动,杜方遥道,“如若果真是如此的话,十八洞天,很可能就是这个小阵的一个死门。”“怎么说?”杜方遥解释道,“虽然我对佛教方面并不如何了解,但是有一点很重要的是,佛教主张为善,不管这种善是否是伪善,但是,佛教信徒们却总是希望自己能够超出轮回,不再坠入五常,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十八地狱的说法,对很多信徒来说,都是一种极端的罪恶的说法。”“嗯?”对这一点,叶染倒是稍有了解,但是关于二者之间的关系,她还是没有想清楚。杜方遥笑道,“有一点可能你未曾发觉的是,佛教所宣扬的善,其实只是一种狭隘的善,他们不过更多的是消极避世而已。而消极避世,则不可避免的要憎恶罪恶,恨不能普度众生。是以,十八地狱的另一个说法,就是积善修得。”听到这里,叶染顿时恍然大悟。之前在这方面她并未深想,主要是觉得十八这个数字在佛语中意义特殊,但是,正是因为其特殊,所以反而成了心底深处的一道不可触摸的禁忌。“那我们,这一次就直接去十八洞天。”杜方遥道。既然理论上已经将这个问题给说清楚,叶染也是想亲自去看看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尽管知道可能会遭遇到危险,却还是点了点头,“好。”……如若说,这世上有哪一个地方,就算是闭着眼睛叶染也可以走上一遭的话,那么就非大阉寺的三十六洞天莫属了。关于大阉寺,叶染一方面憎恨着,但是另外一方面,心底深处,却无法将这座沉重的大山从心底抹去。过往的经历,在心里纠结出一幕一幕悲伤往事,关于辉煌,关于堕落,关于杀戮,她人生中所经历的大部分事情,都是以大阉寺作为主体依托而进行的。或许,连叶染都不知道的是,大阉寺,早就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她心里的一个死结。而此来,就是为了打开这个死结,解放自己。仗着对地理位置熟悉的先天优势,成功避过无数到关卡,两个人在进入到大阉寺之后,速度依旧没有减慢多少。很快,三十六洞天的第一洞天出现在视线的范围内,第一洞天在教练幽绿被斩杀之后,这两年时间,元气大伤并未得到恢复,但是,所有被从外面带进来的人,还是不可避免的要进入第一洞天进行魔鬼式的训练,这几乎成了一个不成文的传统。想要成为一个合格的杀手,就必须不断的接受鲜血的洗礼,一次一次从死亡的边缘活着爬出来。接着是第二洞天,第三洞天……一直,到了第十七洞天……前面的第十六个洞天,说不上有多危险,不过是大阉寺用来培养杀手的工具,但是,到了第十七洞天,感觉就大不一样。叶染曾经有过在十七洞天试炼的经历,她知道在十七洞天中有一座终年燃烧着的鼎炉,还有一个血池。那鼎炉是用来炼化人丹用的,而人丹,则是就地取材,用的是那些资质不合格和淘汰的人的尸体做底料。包括鼎炉下面所燃烧着的熊熊大火,也是用人体脂粉所炼化出来的油脂燃烧而来的。那是一个无比诡异的地方,大有按照地狱中是十八层那样的设定一般,极尽惨烈。不过,第十七洞天和十八洞天比较起来,却又是感觉大不一样。第十八洞天,其实是一个血海。佛语有言,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但是十八洞天的血海,却并不是让人回头,而是让人堕落到一个万劫不复的地步,一直沉溺在苦海之中无可自拔。那血海中的水,不是真正的血,但是却含有极强的吞噬作用,并且血海之中,危险重重。遍地都是血雾弥漫,人一旦置身其中,就连皮肤和眼睛都是红的,那种虚无空幻的太虚幻境,说不上有多么的危险和恐怖,但是人一旦在里面待上两天,就会被逼疯掉。大阉寺的试炼过程,本身就是一种磨练过程,但是这种过程本身并不是要将所磨练的对象给杀死,但是,却会让他们疯掉,并且让他们享受发疯的过程。叶染记得血海之中,有一座九层宝塔,宝塔之中,顶层,供奉着一把长剑。那长剑叫长生剑,预示着九九归一之数。只有游过血海,得到那把长剑的人,才能够安然离开十八洞天。但是,宝塔之中的每一层,都是机关重重,在每一层,都堆积着无数的白骨。此时,想起这些事情来,叶染感觉到自己恍如做梦一般,恍恍惚惚的,尽管到最后,不管是做什么,她都是那个胜出者,但是心里的阴影,终此一生,恐怕都没办法抹平。即便是黑布遮掩住了面容,但是杜方遥依旧感觉到叶染那原本如一泓清泉一般的双眸在渐渐干涸。“你没事吧?”他担忧的问道。甩了甩头,努力让自己从过去的回忆脱离出来,叶染道,“没事。”“是不是想起什么了?”“放心吧,我没关系的,走吧。”“嗯?”照旧是有些担忧。叶染却是故作轻松的拉了他一把,“再不走的话,就该被人发现了。”杜方遥心底深处一声低叹,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恨不能将叶染拥入怀里,好好的怜惜一番,但是此时,明显不是时候。加快脚步往前面走,十八洞天近在眼前。不过十丈之外,就已经能够感觉到这里与前面的十七个洞天大不相同。一道厚重的石门紧紧闭着,石门上沾满了斑斑的驳痕,那是一种终年经受风吹雨打留下来的痕迹。但是,仔细看的话,却发现那痕迹的下面,石板们上,还有着一些稀奇古怪的符箓文字,那文字常年被风雨侵蚀,几乎无法看清楚,但是又给人一种渗透入了石板的奇怪感觉。最主要的是,临头,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抚摸一般,让人忍不住就要生出一种跪地膜拜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