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自然不假。但在锦鎏,六月初的阳光就已经猛的足够晒出一条条人形黑炭了。近午时分,毒辣的太阳高悬于蓝空,炽热的光线将人烤的近乎脱水,即使是平时相当热闹的大街小巷,在这种热的仿佛连空气都开始扭曲了的午后,也变的像是午夜般宁静,没有任何一个正常人会在这个时候出来当铁板上的烤肉。街边巷口的老槐树上,蝉鸣声响遍了整座城镇,被栓在门口的大黄狗伸长了舌头懒洋洋的趴在地面上,昏昏欲睡。高空的风带着云不断的往前飘,在远离城市喧嚣的山谷中,全部由翠竹搭建而成的临风水榭屹立在水面上,微风将平静的湖面吹皱,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拨动着那片碧色。水榭四周用重重纱幔围着,飘摇不定的风将轻纱撩起,那纱幔便仿若体态妖娆的舞娘一般旋转飞扬。一道修长却弱不禁风的白色身影斜靠在水榭中央的锦榻上,单手支着额,长长的衣袖垂在榻下随风轻摇,如瀑的青丝倾泻而下,在锦榻上逶迤出一片青黑色的图腾。精致的鎏金铜炉里烟雾袅袅而起,带出一片浓郁的熏香,那人伸手轻触榻前的木琴,近乎透明的指尖在琴弦上轻挑拨弄,有不成曲调的铮琮声流泻而出。“左护法,主上有吩咐。”一身劲装短打脸罩狰狞鬼面的黑衣人凭空出现,双手抱拳单膝跪地立于水榭之外。水榭内如谪仙般的人影顿了下,纤长手指停下动作,摊开按于琴弦上,声音清冷如春泉般悦耳,“说吧。”黑衣人站起身,进入水榭,在离锦榻几步远的地方低以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低语了几句,随即又往后退了好几步,低下头待命。锦榻上那人的手蓦地曲起,微侧过头,削尖的下巴肤色细腻,苍白的脸颊泛着玉色般的光芒,那双斜挑的凤眼里带着天生的凌厉。“主上真是这么说的?”“回禀左护法,是的。”如蝶翼般纤长浓密的睫毛轻轻扇动了下,遮住了那人眼里一闪而过的,像是压抑已久的愤恨、屈辱与不甘。“还是如此的讨人厌呢……”轻的几乎听不见的自言自语,那人自嘲一声,伸手挑起一缕黑发把玩,背对着黑衣人冷声问道,“主上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没有,”黑衣人恭敬的退到水榭外便,木讷的答道,“主上有令,不准属下再跟着。”是怕他掌握他的行踪吗?真是可笑。“……知道了,你下去吧。”“属下告退。”黑衣人恭敬的点了下头,身形一动,犹如来时一般凭空消失不见。锦榻上的人垂眸思考了半晌,随即以手撑起身体,光脚站在了地板上,背着手优雅的往前走了几步,正对着湖中心沉思了好久,却突然猛的回过身,愤怒的一扫长袖。风声过处,矮几上的木琴瞬间断为两截,琴弦迸裂发出刺耳的声响。“水无。”细长的柳眉拧起,那人脸色阴郁的扭头唤道,略显单薄的淡色嘴唇抿的死紧。“少爷。”水榭内阴影处的空气好似水面般一阵波动,接着,一条全黑的人影从里面站了出来。这么大热的天,那如鬼魅似的人影居然全身都罩在宽大的斗篷里,不仅将身体紧紧包围住,就连那张脸都仿佛被黑雾笼罩一般,即使在阳光充足的情况下也看不清楚。“给我继续追查他的下落,我要知道他最近都接触过什么人,”带着煞气的狭长凤眸眯起,被称为左护法的男人握紧了双拳,原本羸弱的身躯竟然爆发出无可比拟的凛冽杀气,语气森冷的道,“还有,找出他的软肋,我要他永世不得翻身。”一个人不可能没有半分弱点,他要的,就是足以将那人完全摧毁的东西。只要掌握了他的软肋,很快,很快他就可以夺回他所失去的一切了。“水无知道该怎么做,少爷请放心。”被唤为水无的斗篷怪人点了下头,声音没有半点起伏。“咳咳……去吧。”疲惫的挥了挥手,有着谪仙一般气质的男人颓然坐回锦榻上,按着胸口大力的喘着气,苍白的脸上染上了一层病态的红晕,连同他眉间的一点朱砂也变的如血般殷红。“属下……告退。”斗篷怪人似乎想靠近,但抬起的脚还未放下,却又默默的收了回去,垂下头,后退了几步,安静的消失在阴影里。单小五跟条快热死的鱼一样吐着舌头毫无形象的成大字型摊在凉席上,脸颊贴着地面,半眯着眼瞅着湖里盛开的粉荷,翡翠盘腿坐在她身边,一手拿着扇子给她扇风。此刻主仆两人正身处荷花池中央的凉亭中,因为热单小五在房里待不住,地窖里太阴冷又不适合她这个懒骨头铺凉席打滚,于是只能打起凉亭的主意来,凉席一铺,往上面一躺,再往旁边放点冰块,虽然还是热,不过比起房里那可是舒服多了,如果不是晚上这边蚊子太多,她一准把床搬到这里来住下。本来这凉亭是单金霖用来休闲时看书的,但今儿个他才坐下不久,单小五便带着一脸不怀好意的笑,蹭上来又是倒茶又是捏肩捶背送糕点的,殷勤的让人吃不消。眼角瞥到柱子后头抱着凉席跟枕头缩头缩脑往亭子里观望的翡翠,这才明白自家不按理出牌的小妹这是贪图凉快要将床铺移到这儿来呢。虽然单金霖并不是太反对,但作为一名合格的兄长,理论上还是要装上那么一装的。于是便义正言辞的拒绝了一番,眉都没挑一下的来了大半天‘之乎者也’,这才赶在单小五爆发前笑眯眯的撸了下她的头顶顺毛,然后摇着纸扇潇洒离开,临走前还不忘‘好心’的将自己的四个随身小厮中的两个,单恭跟单喜留了下来,牢牢的守住院门口,美其名曰保护单小五这个未出阁的少女别让其他男人将她睡觉的模样看了去,实则是在监督她免得她又借机乱跑闯祸闹事。“小姐,单恭在走廊边上呢。”翡翠坐着,眼尖的她一眼就看到了在走廊前徘徊不敢过来的单恭。见她望过去,单恭双眼一亮,立刻举高双手挥了起来,“他好像有事要说,小姐,翡翠去看看。”闻着花香,看着风景,耳边偶尔听到鱼儿跃出水面的声音,躺在凉亭里的感觉很惬意,也很……催眠。“去吧。”单小五让风吹的昏昏欲睡,扬了扬手,含糊不清的点了下头。翡翠从地上站起来,朝走廊边上走了过去,跟单恭在一起嘀嘀咕咕了好一会儿,两人达成了共识,一个回院门口去,一个则是狂奔到单小五身边。“小姐,小姐,大事不好了。”伸手跟揉面团一样推着赖死在地上的单小五,翡翠焦急的道,“夫人正往这边过来,估计现在已经进了西苑了,快快。”单小五被她晃的头晕脑胀的,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睡意瞬间跑了个精光。一挥手隔开她,她打了个呵欠,语气不是太好,“来了就来了,我娘又不会吃人。”“小姐啊,”翡翠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忘了你前天才答应夫人会好好背诵《女诫》,还有从此以后都会做个端正淑女的事吗?”这会儿小姐就这么大喇喇的翘着腿躺在凉亭地上,夫人要是看到了,不当场晕过去才怪。经翡翠这么一提醒,单小五才恍惚想起,自己好像是有答应过这么一回事。当下只得磨磨蹭蹭的起身,不情不愿的让翡翠给自己整理衣服上的褶皱,然后坐到椅子上,上半身却是下意识的又往桌面上趴去。翡翠伸手将她的肩膀扳回去,悄声道,“小姐,单恭单喜他们两个会先拖住夫人一会儿,但也撑不了多久,你要先做好准备。”“单恭他们怎么会知道我娘来了?”单小五打着呵欠,让翡翠替她挽好头发插上珠花。因为想着要睡觉,所以她一直都是披头散发的状态,这会儿要见单夫人,自然是得先收拾好。翡翠一边马不停蹄的给单小五梳理着垂下来的长发,一边则是谨慎的回头盯着走廊的方向,“单恭说是求财来通知的,他在花园里撞见夫人,于是赶紧来通知小姐。”“……够义气,下次带他们去吃烤乳鸽。”单小五挠了挠下巴,眯着眼道。当初单老爹怕自家小孩会寂寞,于是花重金给他们每人置了四个样貌品德皆属上品的随从。单小五从来不喜欢有太多人跟着她,于是只选了翡翠跟珍珠,其他两个则是转送给了单夫人。单金霖则是淡定的将人收下,而且还立刻恶趣味的为那四个贴身小厮命名为:单恭、单喜、单发、单财,合起来就是恭喜发财。而像是比赛一样,单宝乾那边的四人也同样逃不掉被改个极品名字的下场:单招、单财、单进、单宝,合起来就是招财进宝。因为招财进宝最后一个字犯了单宝乾的名讳,所以只得改为同音的‘包’字,另外为了区分不同主子的单财,两兄弟一合计,单金霖那边的就改为单求财,单宝乾那边的则是改成单来财,于是皆大欢喜——除了那八个被改名的随从,特别是单包,蛋碎了一地有木有!因为单小五纯天然自来熟,跟谁都谈得来,又好说话又出手大方,所以府里的下人大都跟她关系要好,就连恭喜发财招财进宝八人都是暗地里向着她这边的,除去背叛自家主子的事,其他有的没的他们八个都会时不时狗腿一下的跑来跟她说——当然,最主要的目的还是混吃混喝混玩。从小一起长大,府里的人甚少有不了解单小五脾性的,恭喜发财他们更是清楚的知道她一直都怕彪悍的单夫人,于是平时都会有意无意的留意着,只要看到目标人物朝单小五的院子里走去,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人会设法提前通知她,免得她做坏事被抓个现行。“小姐,夫人来了。”眼角瞥见由两名侍女伺候着踏上走廊,一身雍容华贵的单夫人,翡翠最后替单小五擦了擦汗,退到一边,拿起扇子装模作样的扇了起来。单小五则是立刻挺起腰背,假装若无其事的拿起刚被她丢在一边的书翻了翻,摇头晃脑的读起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小姐你书拿反了。”翡翠嘴角抽搐的提醒她,“还有,这是《女诫》,不是《诗经》。”单小五嘿嘿一笑,伸手揉了揉还带点朦胧感的双眼,很是从容的将手里的蓝皮书掉了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