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静法师一语出来,满场静寂,个个翘首以盼。这句乃是本经出自西晋月氏国三藏竺法护译《佛说海龙王经》里的一句,无论大乘、小乘佛教都视此经为基础教材。道静禅师乃是护国寺的首座禅师,又是上届佛法大会最终获胜的名僧,众人只道他要讲解什么深奥晦涩难懂经文的释义,不料道静禅师一声轻咳后却说了这么浅显的一句,众僧不由愣住。又觉得今日佛法大会,大王及各国使臣皆在,道静禅师讲这一句,只怕是要由浅入深,从简入繁,慢慢讲来,一时间满场静寂,个个仰首看着高台,眼见道静禅师僧袍飘飞,期待着他的禅机妙语。坐在中央的大王闭了闭目,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椅背。另一侧自王后以下,众臣面色各异,都将目光凝向法台上的道静禅师,这家伙做什么?怎么只说了一句就不说了?这佛法大会恁地枯燥,又不能听听小曲看看小舞,烦死了,快说啊快说啊……台下护国寺的众僧也都在面带微笑等着,道静禅师是此次他们寺中代表,下面要讲出来的定是石破天惊的名句,果然一出场就震慑四方,将那些什么建国寺宁国寺统统镇住,快说啊快说啊……清音一手托腮,目有期待看着台上那个遥远的身影,这和尚怎么唧唧歪歪停在这里不说了?快说啊快说啊……“我观今世,能断一切诸恶道苦之法,皆出布施。布施者,上取王尊,下拾凡庶,虽有千钧之功,又或萤蚁之力皆可用之。且其薄本厚利……”道静禅师卖够关子,果然开始洋洋洒洒说起来。清音以为道静禅师讲的是高妙经文,心想,啊啊啊,果然深妙,好像自己抄的经文里就没听过后面这几句呢!不对不对,这禅师指定佛法高深,自己是初来咋到,没有听过看过这样的经文也是正常。好好听!仔细听!听着听着觉得似乎不对,怎么在前面的一排排和尚头一个个都转了过来,貌似好像似乎是朝着自己这里看来?清音左看看右看看,见坐在前排的法云不知何时已经朝左边挪了挪,法明正不着痕迹身子不动屁股悄悄的往右边挪,再再前排的清尘正在竭力地努力地将硕大的胖脑袋用力地向下去向下去。自己的面前,不知何时已经露出一个小小的空区,众人的目光便从四面八方向这里涌过来。哗啦啦,那目光似潮水一般,一波又一波,一波又一波的涌来。法台上,道静禅师微笑着,“阿弥陀佛,今我佛门生财有道,自今日始众生普渡雨露遍洒,凡入山门求取经文妙法,佛典释义,皆要布施。”这话一出,不止是台下,连远远在场边聆听的庶民百姓阵列也传来阵阵窃笑。而那些王族以上则一个个冷了脸。尼玛!又来了!想赚点钱咋这么难!这钱进口袋还没捂热呢!又有人横生枝节了!清音脸色也冷了下来。前面道静禅师说话,她以为是经文里的话,听了半懂不懂的并未深思,但道静禅师后面的话却是直白,矛头直指山门卖佛教用品,清音一听就立刻明白了。这边安国寺方阵里空思禅师站了起来。他是安国寺的讲经禅师,此次佛法大会早已由空智法师指定由他领头挑战和接受各寺的挑战。此刻道静禅师端坐台上,不讲解经文释义,却将矛头指向安国寺山门前万众瞩目的布施,又是天子眼前,一个说不好,就是安国寺的覆灭之际。空思禅师义不容辞,立刻站起来就要说话。不料道静禅师见空思禅师立起,连眼角也不向他瞄一下,仰首向天,神态倨傲,“我观方才贵寺掌门信符由一个小僧怀中掏出,想是空智大师高足,安国寺厚望所寄,不如由这位小僧解答。”空思禅师面色一变。他心知清音乃是入寺不久,又是挂单僧人,入寺便受伤不曾参与讲法,虽然法台上露出惊鸿一瞥,受主持器重,负责佛法大会筹办,却只是财物管理,并无僧职,这道静禅师不知为何盯上这小和尚,但这众目睽睽之下,又不能说清音与本寺无关。就算说清音是挂单僧人,依着方才当朝和大人的话,也是要算安国寺一员的。空思等安国寺僧人后知后觉,才发现原来和大人自当日受辱,一直将此事牢牢记在心里。当时当日隐忍,后来扣住大王的拨款不发,让他们以为已经是和士开借机报复,一个个放松了警惕。却在今日万人注视之下,用这样的计策逼得清音不得不出面,果然是睚眦必报,一出手就要置清音及安国寺于死地。一念及此,当真是急得汗都冒了出来。安国寺诸僧同空思禅师一样的心思,清尘等人更是着急,暗悔刚才应该替清音遮挡些。但现在悔之晚矣。道静法师现在是以论经讲禅的身份问话,方才和士开和大人在法台上说此次佛法大会,不论身份资历,不论本寺或是挂名僧人,都可参与。此刻众人目光灼灼盯着清音。只等着这个方才将掌门信符送到空智大师手中的小和尚要如何反驳了。清音暗暗叫苦。她知道这接受挑战的一方并没有资格推却。不管胜败,需得讲出自己见解才可。而安国寺作为大会主场东道主,空智大师前晚便已经在寺中说过,此次无论如何,就算说错,也不能临战退缩。更加指定由空思禅师领头。现在……清音看了看站在身侧不远处的空思禅师,对方向自己作出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原来佛门不喜械斗,便是经文比试也是以一对一,道静点明由清音作答,若是空思禅师抢先回答,便是安国寺自行认输了。空思禅师虽不知清音对经文知道多少,但想他多少也是道明禅师的爱徒,又被空智大师器重,也盼他能语出玄机胜过目空一切的道静禅师。清音目光四转,一瞬间似乎又回到那日法堂上被空禅法师逼问的时候。只是那日还只是寺中诸僧盯着。今日却是万众瞩目,上有天子森然的目光倾轧,中有朝臣贵族玩笑讥讽的淡漠眼光,下有百姓好奇疑问的注视,不容错失。道静禅师高高坐在法台上,见再次站起来的是一个瘦弱小僧,看年龄不过十四五岁,面容清越端丽,倒更似女尼一些。他受人指示定要挑出方才送信符的人的出来比试,原以为能接了掌门信符的定是安国寺举足轻重的人物。方才看着清音上台送信符,只见到后背,此刻正面看来,竟是这样一个年轻小僧,不由心里诧异,目光一怔间自清音身上掠过转向大王方向,目光在那里一凝,又立刻转了过来。清音正面对着道静禅师,对他目光所注之处看得清楚,但那里护卫林立,方才清音在台侧送掌门信符,见到是大王,王后,和士开和兰陵王等人都在那里。道静究竟是受何人指使,一时根本看不出来。她心中微沉,道静禅师在法台上已经又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若是这位说不出,只管……”他口中要清音认输的话还没有说出,就见清音一手微抬,遥遥作出一个下按动作,竟然要回答了。清音手掌下按后又缓慢上翻,以手自然下伸,指端下垂,手掌向外,微笑着问道静道,“禅师看我这是何势?”初来安国寺,清音见寺中百座佛陀坐像,姿态各异,刻意研究过佛像的手势。此刻她不答道静的问话,手掌微伸,纤细修长的手指伸在身前将众人眼光都吸引到自己手上,摆出的却是和施无畏印时所配合的与愿印反问道静。这与愿印乃是佛像中常见手势,僧人皆熟,便是百姓也对这手势看的眼熟,道静心下一笑,觉得这小和尚是故弄玄虚,当下洒然一笑,“自是与愿结印。”清音唇边绽出微笑,手掌利落缩回,在嘴巴边上轻轻抓挠,一个标准的挠痒痒姿势。这个姿势,不但无赖调皮,还有点出人意料。修长手指挠在红唇边上,当真是唇红指白,万众瞩目之下,令人觉得这就是一个小和尚不经意的小动作。半响,久到所有人都看清楚清音的动作,她放下手指,“所谓布施,施者有福受者有恩。譬如手指,结法印,又或挠痒,皆由所看目光来判。”清音不会打禅机,也不可能熟悉所有经文要典,她只能尽量用自己的方式来让大家了解自己的话,尽量说得浅显明白。清音脸上一抹狡黠笑容,众人只觉这小和尚面目清秀有如女子,却智计机巧不让老僧。那道静禅师上届大会乃是最终胜者,又岂会轻易认输,眼皮一翻,立刻道,“佛渡有缘。似这等暴敛贪财,却如何是方外之人所行之事。”“阿弥陀佛,佛法万丈,不沾俗尘,自是非常人,行非常事,又岂有定规?”清音肚中腹诽,面上含笑,手掌合十于胸反唇相讥。一抹霞光自自斜刺里射来,映在后殿层层琉璃瓦之上,经过转折再射在殿下众护卫金光闪闪的金枪尖上,再自枪尖棱面射向对角,恰恰映在清音微笑自若的脸上。这一刹那,流霞若彩,万众目光灼灼,恰好她说出‘佛法万丈,不沾俗尘’一句,当真是飘然若仙,有如神佛转世。不但对面目光紧盯她的道静禅师看傻了眼,便是周围所有围观的人也都是齐齐失声。蓦地一个笑声突兀响起,笑声低沉却蕴含着无尽雄浑之力敲破这万众凝目的瞬间,“好!好一个‘非常人,行非常事’!”这声音一出,清音浑身汗毛一炸,这个声音!这个声音!正是方才在僧房长廊制住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