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内和尚暂时歇下,又换了道士上场。钟磬鼓跋,锣鼓喧天。百官随着仪式再行跪拜。兰陵王移步走到院中。太子高纬已经换了一身天子行服,国不可一日无主,他的登基典礼在三日后便要举行,头戴冕冠看起来颇有几分威仪。见到兰陵王走到身前,新王扬了扬眉,将宽大的绣着银丝龙纹袖袍抬了抬,颇有几分初登大宝的自得,“卿看如何?”兰陵王躬身,面上一片赤诚之色:“王者之风。”新王颇为高兴,但随即想起这是先王大丧,不可过于忘形,又收敛了笑脸,低声道:“郡王何事?”看兰陵王双眉紧蹙,似有事而来。兰陵王一躬之后便已起身,看着周围那些目光已经移过来的大臣,“不知大王登基后朝事如何安置?”素闻他这个堂弟优柔寡断又风流成性,不喜朝政,只怕登基之后变本加厉,若是那样,三哥要出手对付和士开的话,他也该考虑出一把力了。果然新王原本飞扬的眉眼立刻如三千里晴空罩上飞云,阴沉一片。目光在那些垂首肃立的朝臣们脸上转了又转,终还是把满含期待的目光转到殿内去——和士开正在那个方向。兰陵王心里瞬间低沉到底。新王脸上愁云移开,若有所思的口吻,“和卿素为我朝肱骨,不可缺之,为先王所倚重。唔,待吾升殿,必要好好嘉许一番,这仆射一职再往上升以何为好?”竟是还要再升和士开的职位。兰陵王听得心中吐血,看看新王目光已经转到身边的宫女身上去,显然不适合再议这个话题,便悄悄退开。先王出殡时满城缟素,万民跪伏恭送先王龙舆,羽林卫全部银衣素甲,手执各色旗幡,其后是和尚道士的行列,新王及后宫,以及各地藩王郡公三品以上大员。公孙意领着酒楼伙计跪在路边,见到浩浩荡荡送葬队伍里的清音。数日不见,已经瘦得脸儿削尖,走路都开始打漂,不由心里一阵发疼。他就那样不错眼珠的盯着,清音已经随着队伍走远了。公孙意无精打采站起身,招呼酒楼伙计卸下门匾。小白过去帮忙。收拾完东西,见自家掌柜还在眼巴巴望着远去城外的队伍,不由低声道:“去了城外不久就可以回府了。到时掌柜可以去看看。”公孙意点点头。果然到了下午,清音随着返城的队伍,由兰陵王派人护送回了府里。公孙意赶到清音府里时,清音已经由柔儿伺候着躺下了。公孙意与道明在花厅谈话,问及派出去的人已经回来,说是在西北处找到一个隐秘的地方,土地肥沃,四周有山脉阻隔成天然屏障,倘是战乱来时,此处是绝佳藏身避世之所。道明又问公孙意,要不要也派人早做准备。公孙意因自己与清音还是这种暧昧不明的关系,想起那日无意中与清音躺在一床,如果不是因清音女扮男装入僧为僧,而是普通女子的话,已经算是毁了清音的名声。便婉转对道明说了。道明还是第一次听到公孙意说起那日酒醉的事。当时他还在安国寺中,并不清楚其中情形。第二日清音因突厥王子的事回到寺中也没有对他谈起,此刻一听,不由站起,并指指着公孙意道,“你!你!”公孙意惶然站起,一张白净的脸上已经满是红云,轻声却坚决道:“只要大师允诺,某定然不负清音。”道明见公孙意说的斩钉截铁,况且自己素来也是看重他的,一声长叹拍拍公孙意肩膀:“只是如今清音身在佛门,若是说出去,却是不妥。待我问过她再做计较。”也没有明确回复,将公孙意送了出去。待看着公孙意转过街角,道明回到清音院中,让柔儿将清音唤起,清音便披了衣衫倚坐床头。道明进去,屏退了下人,将公孙意的来意说了。清音见公孙意竟然说出那日之事,虽说是酒醉神识不清,此刻说起来,还是红晕过耳,扭捏不堪。却并不说究竟要怎么做。道明见清音这样,明显便是心里已经意动,只是碍于身份,便道:“依老僧看,如今且给你们私下定了婚约,待想法替你脱了僧籍,日后慢慢蓄发留长,戴了假髻便可。我看公孙掌柜也是个可信之人,若是终生托付了他,倒是可靠的。”清音低垂着头默然应了。第二日,道明便去了公孙意那里。公孙意果然一早坐立不安在等消息。待见到道明笑影音进来,便知事情已经成了七八分,心里喜不自胜。待与道明谈完出来,已经是面上红光满面。清音与公孙意这里确定了,宫里却开始闹腾起来。先是琅琊王协同御史台王子宣写了一篇奏折状告仆射和士开。新王不喜批阅奏折,都是直接批复。参奏和士开的表文便夹杂在一堆公文之中,待大王批准照办的文书下来,他们又联通斛律光在大臣进宫的神兽门外埋伏下卫士,待和士开进宫,直接擒下处死。等大王发现时,和士开早已人头落地。一时间朝野震惊,百姓称快。新王因琅琊王等人设计杀死和士开而迁怒斛律光。恰值北周使间,使人在邺城四处宣扬:“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新王生疑,怀疑斛律光拥兵自重,要篡位谋反。赏赐了一匹骏马给斛律光,约其游览东山,将斛律光诱到宫中,使人射杀了他。消息传来,朝野中更是人心惶惶。兰陵王听到消息,立刻叫人带了一串佛珠给清音。手拿佛珠的人前脚刚走,后脚替大王宣旨的人已经到了兰陵王府中。院中,一杯斟的满满的毒酒放在兰陵王的面前。站在一边的太监看着兰陵王,面上露出一丝冷笑:“郡王,请速速喝了,小人也好早日回去复命。”王府仆从全都跪在一边,这样的场面,旁边全是虎视眈眈的羽林卫,他们趴在地上,身子在簌簌发抖,却不敢多叫一声。嫣然扑了上来,清丽的脸上满是泪痕,“郡王,不能喝,不能喝啊!”兰陵王望着溢出酒杯的毒酒,那么满,心里也是悲苦到了极点。却没有一点不甘心。那天,看到大王听闻和士开死讯的时候他便已经从大王的眼中看到了滔天的恨意,那时他便已经有了莫名的觉悟,只是,他没有想到那么快。大周和突厥已成联手之势,大齐岌岌可危,大王却为了一个佞臣杀了国之倚柱的斛律光将军,满门杀尽。还有他的二哥,贵为琅琊王,大齐王族,也被大王一举打杀。那时他就知道,大王早已被和士开等人蒙住双眼,再看不清形势,也看不到天下万民悠悠耳目。还有太后,自先王去世,已经肆无忌惮,整日求佛念经,甚至将自己的龙床搬到了寺院,可说是普天下独一无二的一出,沦为笑柄。不仅万民耻笑,就连那些本已战战兢兢深恐朝不保夕的朝中大臣都是瞠目结舌,面面相觑。偏偏大王还说母后礼佛虔诚,不仅颁下诏书令命妇学习太后昭容妇德,还令人编成曲目传唱。如今的大齐王庭,可说是乌烟瘴气,一片靡靡。兰陵王叹了口气,目光自毒酒上移开,望见嫣然哭得肝肠欲断的脸上,见她目光哀婉的瞧着自己,死命摇头,不由瞧得有些痴了。透过那双泪眼,他仿佛看到一个另一双清冷中总是带着三分疏离的眼眸,那双眼睛总是那样淡然自若,可会有这样含着热泪的一天?那样的一个人,可会有一天,为了他,掉下那么一滴几滴眼泪?见他迟迟不碰酒杯,那站着的催命太监已经很是不耐烦,冷哼了一声,两眼望天,“时间不早了啊!”兰陵王嘴角溢出一丝微笑,横竖是死,何妨潇洒一点,他端起酒杯,“兰陵多谢陛下赏赐。只是府中人无辜,还请公公照拂。”说罢将杯中酒一口饮下。他这一声出来,底下便是一阵哭声。嫣然身子猛然一振,从按着她的两人手中扑了出来,一把搂住摇摇欲坠的兰陵王,“郡王,郡王……”她的哭声惨厉,闻之如杜鹃泣血。兰陵王半个身子倾在嫣然怀中,早已站立不稳,他的眼神却在看着身子挺得更加笔直的太监首领,见对方眼睛在院中诸人身上转了转,似乎想到什么,弯下腰在兰陵王身边道:“大王念郡王征战有功,特赐的美酒,家人却是无福源喝的。”想来大王只是忌惮兰陵王的军功,却并不是要诛杀全家,他也乐得做好人了。兰陵王嘴中溢出一丝鲜血,见太监首领说出自己想要的回复,眼中闪出一抹感激,这时腹中有如刀搅,却是赛过任何一种疼痛。他双腿打颤,颓然倒下,却在嫣然也抵受不住他身躯重量随之跌倒时,在她耳边低语道:“找,找轻音,离,开,大齐……”他的声音近似耳语,嫣然听得模模糊糊,还要费了好大劲才勉强分辨出他说的是什么。听清楚后她不由怔怔将目光移向怀中的兰陵王,大王不是已经饶恕王府中人了,怎么郡王还要她去找轻音那个小和尚?此刻兰陵王嘴中冒的鲜血已经越来越多,他咬着牙齿拼命咽下喉咙里那股不断喷涌上来的血块,但那血已经从他的嘴里渐渐滴到了下巴,胸口,渐渐染红了紧紧搂住他的嫣然身上。她的手紧紧被兰陵王抓住,他用的力气之大,似乎生生要把自己的意志也嵌进她的身体里去,他的牙齿咬得咯吱咯吱,连眼角都开始冒出血泪,眼中那股决然却是不曾褪去一分。他要她带着府中人去找轻音,要她们离开大齐,那样才能不辜负他的牺牲,才能保全了她们的性命,却不知道她懂了没有?嫣然目中流下泪,几乎让她无法看清兰陵王眼中的深意。兰陵王却仍是执着的看着她,终于,嫣然点了点头。兰陵王心中一颗大石放下,似乎整个生命也慢慢放下,他握着的手也终于垂了下去。“郡王!……”嫣然搂着兰陵王的尸体失声痛哭,跪着的那些仆人也大哭起来,一时间哭声震天。那太监看着面色泛黑已经断气的兰陵王尸体,不放心的又伸手在他鼻子上探了探,才一挥手,领着人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