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龙斯基整整那一夜连想都没有想要睡觉。他坐在躺椅上,有时直视着前方,有时打量着进进出出的人们;假使说他先前以他的异常沉着的态度使不认识他的人们惊异不安,那么他现在似乎更加傲慢自满了。他看人们仿佛是看物件一样。坐在他对面的一个在法院当职员的神经质青年,憎恨他的这副神气。这位青年向他借火抽烟,和他攀谈,甚至推了他一下,为的是使他感到他并不是物件,而是一个人;但是弗龙斯基凝视着他,正如他凝视路灯一样,那青年做了个鬼脸,感觉得他在这种不把他当作人看待的压迫下失去镇定了。弗龙斯基没有看见什么东西,也没有看见什么人。他感到自己是一个皇帝,倒不是因为他相信他已经使安娜产生了印象——他还没有信心,——而是因为她给他的印象使他充满了幸福和自豪。这一切会有什么结果,他不知道,他甚至也没有想。他感觉得他以前消耗浪费的全部力量,现在已集中在一件东西上面,而且以惊人的精力趋向一个幸福的目标。他为此感到幸福。他只知道他把真话告诉了她:她在哪儿,他就到哪儿去,现在他的生活的全部幸福,他唯一的人生目的就在于看见她和听她说话。当他在博洛戈沃车站走下车去喝矿泉水,一看见安娜就不由自主地第一句话就把他所想的告诉她了。他把这个告诉了她,她现在知道了,而且在想这个了,他觉得很高兴。他整夜没有入睡。当他回到车厢的时候,他尽在回忆着他看见她时的一切情景,她说的每一句话,而且在他的想像里浮现出可能出现的未来图景,他的心激动得要停止跳动了。当他在彼得堡下了火车的时候,他在彻夜不眠之后感觉好像洗了冷水澡一般地痛快和清爽。他在他的车厢近旁站住,等待她出来。“再看看她,”他自言自语说,情不自禁地微笑着,“我要再看看她的步态、她的面貌,她许会说句什么话,掉过头来,瞟一眼,说不定还会对我微笑呢。”但是他还没有看到她,就看见了她的丈夫,站长正毕恭毕敬地陪着他穿过人群。“噢,是的!丈夫!”这时弗龙斯基才第一次清楚地理解到她丈夫是和她结合在一起的人。他原来也知道她有丈夫,但是却差不多不相信他的存在,直到现在当他看见了他本人,看见了他的头部和肩膀,以及穿着黑裤子的两腿,尤其是看见了这个丈夫露出所有主的神情平静地挽着她的手臂的时候,他这才完全相信了。看见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看见他那彼得堡式的新刮过的脸和严峻的自信的姿容,头戴圆帽,微微驼背,他才相信了他的存在,而且感到这样一种不快之感,就好像一个渴得要死的人走到泉水边,却发见一条狗、一只羊或是一只猪在饮水,把水搅浑了的时候感到的心情一样。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那种摆动屁股、步履蹒跚的步态格外使弗龙斯基难受。他认为只有他自己才有爱她的无可置疑的权利。但是她还是那样,她的姿态还是打动他的心,使他在生理上感到舒爽和兴奋,心中充满了狂喜。他吩咐他那从二等车厢跑来的德国听差拿着行李先走,他自己走到她跟前。他看到夫妻刚一见面的情景,而且凭着恋人的洞察力注意到她对他讲话时那种略为拘束的模样。“不,她不爱他,也不会爱他的,”他心里断定了。在他从后面走近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的那一瞬间,他高兴地注意到她感到他接近了,回头看了一下,但是认出他来,就又转向她丈夫。“您昨晚睡得很好吗?”他说,向她和她丈夫一并鞠躬,让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以为这个躬是向他鞠的,他认不认得他,就随他的便了。“谢谢您,很好呢,”她回答。她的脸色露出倦容,脸上那股时而在她的微笑里时而在她的眼神里流露的生气,现在已经不见了;但是一刹那间,当她瞥见他的时候,她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虽然那闪光转眼就消逝了,但是他在那一瞬间却感到了幸福。她瞟了丈夫一眼,想弄清楚他认不认识弗龙斯基。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不满意地望了弗龙斯基一眼,茫然地回忆着这个人是谁。在这里,弗龙斯基的平静和自信,好像镰刀砍在石头上一样,碰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冷冰冰的过分自信上。“弗龙斯基伯爵,”安娜说。“噢!我想我们认得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冷淡地说,伸出手来。“你和母亲同车而去,和儿子同车而归,”他说,每个字都咬得清清楚楚,好像每个字都是他赏赐的恩典。“您想必是来休假的吧?”他说,不等他回答,他就用戏谑的语调对他的妻子说:“哦,在莫斯科离别的时候恐怕流了不少眼泪吧?”他这样对他妻子说,为的是使弗龙斯基明白他要和她单独在一起,于是,略略转向他,他触了触帽边;但是弗龙斯基却对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说:“希望获得登门拜访的荣幸。”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用疲倦的眼睛瞥了弗龙斯基一眼。“欢迎,”他冷淡地说。“我们每星期一招待客人。”随后,完全撇开弗龙斯基,他对他妻子说:“巧极了,我恰好有半个钟头的空余时间来接你,这样我就可以表一表我的柔情,”他用同样戏谑的口吻继续说。“你把你的柔情看得太了不起了,我简直不能领受啰,”她用同样的戏谑口吻说,不由自主地倾听着走在他们后面的弗龙斯基的脚步声。“但是那和我有什么相干吗?”她暗自说,于是开口问她丈夫她不在时谢廖沙可好。“啊,好得很呢!riee①说他很可爱,而且……很抱歉,我一定会使你伤心……他可并没有因为你不在而感到寂寞,像你丈夫那样。但是再说声meri②,亲爱的,因为你赐给我一天的时间。我们的亲爱的‘茶炊’会高兴得很哩。(他常把那位驰名于社交界的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叫作‘茶炊’,因为她老是兴奋地聒噪不休。)她屡次问起你。你知道,如果我可以冒昧奉劝你的话,你今天该去看看她。你知道她多么关怀人啊。就是现在,她除了操心自己的事情以外,她老是关心着奥布隆斯基夫妇和解的事。”---①法语:玛利埃特。②法语:感谢。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是她丈夫的朋友,是彼得堡社交界某个团体的中心人物,安娜通过她丈夫而和那团体保持着极其密切的关系。“但是你知道我给她写了信。”“可是她要听一听详情。如果不太疲倦的话,就去看看她吧,亲爱的。哦,孔德拉季会给你驾马车,就要到委员会去。我再不会一个人吃饭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继续说,已经不再是讥讽的口吻了。“你不会相信你不在我有多么寂寞啊……”于是他紧紧地握了她的手好久,含着一种意味深长的微笑,扶她上了马车。三十二家中第一个出来迎接安娜的是她的儿子。他不顾家庭女教师的呼喊,下了楼梯就朝她跑去,欢喜欲狂地叫起来:“妈妈!妈妈!”跑到她跟前,他就搂住她的脖子。“我告诉你是妈妈吧!”他对家庭女教师叫道。“我知道的!”她儿子,也像她丈夫一样,在安娜心中唤起了一种近似幻灭的感觉。她把他想像得比实际上的他好得多。她不能不使自己降到现实中来欣赏他本来的面目。但就是他本来的面目,他也是可爱的,他长着金色的鬈发、碧蓝的眼睛和穿着紧裹着双腿的长袜的优美的小腿。安娜在他的亲近和他的爱抚中体验到一种近乎肉体的快感,而当她遇到他的单纯、信赖和亲切的眼光,听见他天真的询问的时候,就又感到了精神上的慰藉。安娜把多莉的小孩们送给他的礼物拿出来,告诉他莫斯科的塔尼娅是怎样的一个小女孩,以及塔尼娅多么会读书,而且还会教旁的小孩。“哦,我没有她那么好吗?”谢廖沙问。“在我眼里,你比世界上什么人都好哩。”“我知道,”谢廖沙微笑着说。安娜还没有来得及喝完咖啡,就通报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来拜访了。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是一个高个子的胖女人,脸色是不健康的黄色,长着两只美丽的沉思似的黑眼睛。安娜很喜欢她,但是今天她好像第一次看出了她的一切缺点。“哦,亲爱的,您采到了橄榄枝①吧?”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一进房门就问。“是的,一切都了结了,但是事情也并不像我们想的那么严重,”安娜回答。“大概我的belleeur②也太急躁了一点。”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虽然对于一切和她无关的事情都感到兴味,但是却有一种从来不耐心听取她所感到兴味的事情的习惯;她打断安娜说:“是的,世界上充满了忧愁和邪恶呢。我今天苦恼死了。”“啊,怎么回事呢?”安娜说,竭力忍住不笑。“我开始感到毫无结果地为真理而战斗有点厌烦了,有时候我简直弄得无可奈何哩。小姊妹协会的事业(这是一个博爱的、爱国的宗教组织)进行得很好。但是和这些绅士一道,就什么事都做不成,”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带着讥讽的、听天由命的语调补充说。“他们抓住一个思想,把它歪曲了,然后又那么卑俗无聊地谈论它。仅仅两三个人,你丈夫就是其中的一个,懂得这事业的全部意义,而其余的人只会把这事弄糟。昨天普拉夫金写了封信给我……”普拉夫金是侨居国外的一位有名的泛斯拉夫主义者③,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述说了这封信的大意。---①橄榄枝为一种和平的标志,此句的意思是问安娜调解成功没有。②法语:嫂嫂。③泛斯拉夫主义是十九世纪三十年代形成的反动政治流派。其基本思想是企图在俄国沙皇制度统治下将所有斯拉夫民族统一为一个国家。接着伯爵夫人又告诉了她一些反对教会合并运动的不愉快事件和阴谋,就匆匆地走了,因为她那天还要出席某团体的集会和斯拉夫委员会的会议。“这自然和以前毫无两样;但是我以前怎样没有注意到呢?”她自言自语。“莫非她今天特别气愤?不过真好笑;她的目的是行善,她是基督徒,但是她却总是怒气冲天;她总有敌人,而且那些敌人也都是假基督和行善之名哩。”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走后,又来了另一个朋友,某长官的太太,告诉了她城里的一切新闻。到三点钟,她也走了,答应来吃晚饭。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还在部里。安娜,剩下一个人,照顾她儿子吃了饭(他是和父母分开吃的),整理好东西,看过了堆积在她桌上的书信和便条,写了回信,就这样把饭前的时间度过去了。她在旅途中所感到的无端的羞耻之情和她的兴奋都完全消逝了。在她习惯的生活环境中,她又感觉得自己很坚定,无可指责了。她惊异地回想起她昨天的心情。“发生了什么呢?没有什么!弗龙斯基说了些傻话,那本来是容易制止的,而我回答得也很得体。对我丈夫说出来是不必要的,而且不可能的。说出来反而是小题大做了。”她想起她怎样告诉过她丈夫,彼得堡有一个青年,是她丈夫的部下,差一点向她求爱,以及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怎样回答她说凡是在社交界生活的女人总难免要遇到这种事,他完全信赖她的老练,决不会让嫉妒来损害她和他自己的尊严。“这样何必说出这件事来呢?真的,谢谢上帝,没有什么好说的!”她自言自语。三十三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四点钟从部里回来,但是像常有的情形一样,他没有来得及进来看她。他先到书房里去接见等候着他的请愿的人们,在他的秘书拿来的一些公文上签了字。在用餐时(总有几个客人在卡列宁家用餐)来了一位老太太,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表姐、一位局长和他的夫人、一位被引荐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部下工作的青年,安娜走进客厅来招待这些客人。五点整,彼得一世的青铜大钟还没有敲完第五下,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就进来了,穿着佩戴着两枚勋章的礼服,打着白领带,因为他吃了饭马上就要出去。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生活中的每分钟都给分配和占满了。为了要按时办完摆在面前的事,他严格地遵守时间。“不匆忙,也不休息”是他的格言。他走进餐厅,和大家打了一个招呼,就急忙坐下来,对他的妻子微笑。“是的,我的孤独生活结束了。你不会相信一个人吃饭有多么不舒服呀。”(他特别着重不舒服这个字眼。)吃饭时他和妻子稍稍谈了一下莫斯科的事,露出讥讽的微笑,向她询问了一下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情况;但是谈话大体上是一般性的,涉及彼得堡官场上和社会上的各种新闻。饭后,他陪了客人们半个钟头,又含着微笑和妻子紧紧地握了握手,就退了出去,坐车出席会议去了。安娜那晚上既没有到那位听见她回来了就邀请她去赴晚会的贝特西·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那里去,也没有去那晚上她原已经定好了包厢的剧场。她不出去主要是因为她打算穿的衣服还没有做好。总之,安娜在客人走后忙着收拾服装时,她感到非常懊恼。她本来是一位很懂得怎样在穿着上不花许多钱的能手,在去莫斯科之前她拿了三件衣服交给女裁缝去改。这衣服要改得让人认不出来,并且三天以前就应该做好的。结果两件衣服还没有动手,而其余一件又没有照着安娜的意思改。女裁缝走来解释,硬说还是照她那样做的好,安娜发了那么大的脾气,她过后一想起来还感觉得惭愧哩。为了要完全平静下来,她走进育儿室,和她儿子在一起消磨了整整一个晚上,亲自安置他睡了,给他画了十字,给他盖上被子。她没有到外面什么地方去,把晚上的时间那么愉快地在家里度过,觉得高兴极了。她感觉得这么轻松平静,她这么清楚地看出来她在火车上觉得那么重要的一切事情,不过是社交界中一件平平常常的小事罢了,她没有理由在任何人或是她自己面前感到羞愧。安娜拿了一本英国小说在火炉旁坐下,等待着她丈夫。正九点半,她听到了他的铃声,他走进房间来了。“你终于回来了,”她说,把手伸给他。他吻了吻她的手,在她身旁坐下。“大体上说来,我看你的访问很成功吧,”他对她说。“是的,很成功哩,”她说,于是她开始把一切事情从头到尾告诉他:她和弗龙斯基伯爵夫人同车旅行,她的到达,车站上发生的意外。接着她就述说她开头怎样可怜她哥哥,后来又怎样可怜多莉。“我想这样的人是不能饶恕的,虽然他是你哥哥,”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严峻地说。安娜微微一笑。她知道他说这话只是为了表示对亲属的体恤并不能阻止他发表他的真实意见。她知道她丈夫这个特性,而且很喜欢这一点。“一切都圆满解决,你又回来了,我真高兴哩,”他继续说。哦,关于我那项议会通过的新法案,人们有什么议论呢?”安娜关于这个法案毫无所闻,她想起自己竟会这么轻易地忘记他那么重视的事,良心上觉得很不安。“相反地,这里却引起了很大反响,”他露出得意的微笑说。她看出来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想要把这件事最使他愉快的地方告诉她,因此她用问题去引他讲出来。带着同样的得意的微笑,他告诉她因为通过这个法案他博得的喝彩。“我非常,非常高兴哩。这证明对于这个事情的合理而又坚定的观点终于在我们中间开始形成了。”喝完了第二杯加奶油的茶,吃完面包,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就站起来,向书房走去。“你今晚上什么地方都没有去吗?你一定很闷吧,我想?”他说。“啊,不!”她回答,跟着他站起来,陪伴着他通过这房间走到他书房去。“你现在读什么呢?”她问。“现在我在读DudeLille,《Péiedeenfer》①,”他回答。“一本了不起的书哩。”安娜微微一笑,好像人们看见他们所爱的人的弱点微笑一样,于是,挽住他的胳臂,她把他送到书房门口。她知道他晚上读书成了必不可少的习惯。她也知道虽然他的公务几乎吞没了他的全部时间,但他却认为注意知识界发生的一切值得注目的事情是他的义务。她也知道他实际上只对政治、哲学和神学方面的书籍发生兴趣,艺术是完全和他的性情不合的;但是,虽然这样,或者毋宁说正因为这样,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从来没有忽略过任何在艺术界引起反响的事情,而是以博览群书为自己的职责。她知道在政治、哲学、神学上面,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常发生怀疑,加以研究;但是在艺术和诗歌问题上,特别是在他一窍不通的音乐问题上,他却抱着最明确的坚定见解。他喜欢谈论莎士比亚、拉斐尔②、贝多芬,谈新派诗歌和音乐的意义,这一切都被他十分清晰精确加以分类。---①法语:李尔公爵的《地狱之诗》。(李尔公爵似乎是托尔斯泰虚构的名字,有些像著名法国诗人卢孔德·得·李尔〔1818—1894〕的名字。)②拉斐尔(1483—1520),文艺复兴时期伟大的意大利画家。“哦,上帝保佑你!”她在书房门口说,书房里一支有罩的蜡烛和一只水瓶已经在他的扶手椅旁摆好。“我要写信到莫斯科去。”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又吻了吻它。“他毕竟是一个好人:忠实,善良,而且在自己的事业方面非常卓越,”安娜在返回她的房间去的时候这样对自己说,仿佛是在一个攻击他、说决不可能有人爱上他的人面前为他辩护一样。“可是他的耳朵怎么那么奇怪地支出来呢?也许是他把头发剪得太短了吧?”正十二点钟,当安娜还坐在桌边给多莉写信的时候,她听到了平稳的穿着拖鞋的脚步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梳洗好了,腋下挟着一本书,走到她面前来。“是时候了,是时候了!”他说,浮上一种会心的微笑,就走进寝室去了。“他有什么权利那样子看他呢?”安娜想,回忆起弗龙斯基看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那种眼光。她脱了衣服,走进寝室;但是她的脸上不仅已经丝毫没有她在莫斯科时从她的眼睛和微笑里闪烁出来的那股生气,相反地,现在**的火花好似已在她心中熄灭,远远地隐藏到什么地方去了。三十四弗龙斯基离开彼得堡去莫斯科的时候,把他在莫尔斯基大街上的那幢大房子留给他的朋友和要好的同事彼得里茨基照管。彼得里茨基是一个青年中尉,门阀并不十分显贵,不仅没有钱,而且老是负债累累,到晚上总是喝得烂醉,他常常为了各种荒唐可笑的、不名誉的丑事而被监禁起来,但是僚友和长官都很宠爱他。十二点钟从火车站到达他的住宅的时候,弗龙斯基看见大门外停着一辆他很熟悉的出租马车。当他还站在门外按铃的时候,就听到了男性的哄笑声,一个女性的含糊不清的声音和彼得里茨基的叫声:“如果是个什么流氓,可不要让他进来!”弗龙斯基叫仆人不要去通报,悄悄地溜进了前厅。彼得里茨基的一个女友,西尔顿男爵夫人,长着玫瑰色小脸和淡黄色头发,穿着一件淡紫色的绸缎连衣裙,光彩夺目,她用巴黎话聊着闲天,像一只金丝雀一样,她的声音充满了整个屋子,这时她正坐在圆桌旁煮咖啡。彼得里茨基穿着大衣,骑兵队长卡梅罗夫斯基,大概是刚下了班跑来的,还是全身军装,他们坐在她的两边。“好!弗龙斯基!”彼得里茨基叫着,跳了起来,啪的一声推开椅子。“我们的主人来了!男爵夫人,拿新咖啡壶给他煮点咖啡吧。啊呀,我们没有想到你来!我希望你会满意你的书房里这个装饰品,”他指着男爵夫人说。“你们彼此一定认识的吧?”“我想是认识的,”弗龙斯基浮上一种愉快的微笑说,紧紧握着男爵夫人的小手。“可不是吗!我们是老朋友哩。”“您是旅行回来吧?”男爵夫人说。“那么我就要走了。哦,要是我碍事的话,我立刻就走。”“您随便在哪里都当在家里一样,男爵夫人,”弗龙斯基说。“你好,卡梅罗夫斯基?”他补充说,冷淡地和卡梅罗夫斯基握了握手。“听听,您再也讲不出这样漂亮的话,”男爵夫人转向彼得里茨基说。“不,那为什么?吃了饭以后我也能讲得那样好。”“吃了饭以后就不稀奇了!哦,那么我给你煮一点咖啡,你先去洗个脸,收拾一下吧,”男爵夫人说,又坐下来,当心地旋转着新咖啡壶的小螺旋。“皮埃尔,拿咖啡给我,”她向彼得里茨基说,她叫他皮埃尔,那是他的姓的爱称,她并不隐讳她和他的关系。“我再加点进去。”“您会弄坏的!”“不,我不会弄坏的!哦,您的夫人呢?”男爵夫人突然说,打断了弗龙斯基和他的同僚的谈话。“我们这里已经把您招赘出去了哩。您把您的夫人带来了吗?”“没有,男爵夫人。我天生是一个茨冈,而且一直到死也还是一个茨冈。”“这样倒更好了,例更好了!来握握手吧。”男爵夫人不放松弗龙斯基,开始边笑边讲地告诉他她最近的生活计划,征求他的意见。“他怎么也不让我离婚!哦,我怎么办呢?(他,就是她的丈夫。)现在我想去告他。您有什么高见?卡梅罗夫斯基,留心咖啡啊,它已经在滚了;您看,我实在忙不过来呀!我要告状,因为我得保全我的财产。您明白这有多么荒唐呀,他借口说我对他不贞,”她轻蔑地说,“公然想霸占我的财产。”弗龙斯基愉快地听着这位娇艳**的有趣的闲谈,随声附和着,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给她出些主意,总之他立刻采取了他和这一类妇人谈话时惯用的调子。在他的彼得堡的世界里,所有的人分成了截然相反的两类。一类是下层阶级:他们是粗俗的、愚蠢的、特别可笑的人们,他们认为一个丈夫只应当和合法妻子同居;认为少女要贞洁,妇人要端庄,而男子要富于男子气概、有自制力、坚强不屈;认为人要养育孩子,挣钱谋生,偿付债款,以及各种同样荒唐的事。这是那一类旧式的可笑人物。但是另外有一类人:真正的人,他们都属于这一类,在这一类人里,最要紧的是优雅,英俊,慷慨,勇敢,乐观,毫不忸怩地沉溺于一切情欲中,而尽情嘲笑其他的一切。仅仅在最初一瞬间,弗龙斯基因为刚从莫斯科带来了完全不同的世界的印象而感到不知所措;但是不一会,好像把脚套进一双旧拖鞋里一样,他又回到了他以前的那个轻松愉快的世界里。咖啡实际上没有煮好,只是泼溅在每个人身上,烧干了,恰好尽了它应尽的义务——就是,成了他们吵闹大笑的理由,溅污了贵重的地毯和男爵夫人的连衣裙。“哦,现在,再见吧,要不然,您再也不会去洗脸,而在我的良心上就会留下一位体面的绅士所能犯的最大罪行——不爱清洁。哦,您劝我拿一把刀刺进他的喉咙吗?”“当然啰。可是要设法使您的手贴近他的嘴唇。那么他就会吻吻您的手,一切就会圆满地收场,”弗龙斯基回答。“那么在法兰西戏院再见吧!”她的衣裙发出一阵究n声,她走了。卡梅罗夫斯基也站了起来,弗龙斯基没有等到他走掉,就和他握了握手,走进盥洗室去了。在他洗脸的时候,彼得里茨基把从弗龙斯基离开彼得堡以后他境况的变迁简单扼要地对他讲了一讲。他一个钱都没有。他父亲说再也不给他一个钱,而且不肯替他还债。裁缝想使他坐牢,另外一个人也威吓着要把他关进监狱。联队队长声言如果他继续干出这些丑事的话,他就得离开联队。男爵夫人像个辣萝卜一样,使他讨厌得要死,特别是她总想给他钱用。但是有另外一个女子——他可以带来给弗龙斯基看看——艳丽惊人,完全是东方型的,“奴隶利百加①型的,你要知道。”他和别尔科舍夫又吵了架,差一点要和他决斗,但是自然这是没有结果的。总之,一切都非常有趣和畅快。为了不让他的同僚更深地了解他的境遇的底细,彼得里茨基开始告诉他一切有趣的新闻。当他在这幢消磨了他三年岁月的熟悉住宅的环境之中,听着彼得里茨基讲那些熟悉的故事的时候,弗龙斯基体会到又回到他过惯了的无忧无虑的彼得堡生活中的快感。---①利百加是《圣经·旧约·创世记》中亚伯拉罕的儿子以撒的妻子,是一位容貌极其俊美的女子。彼得里茨基在这里是指司各特的小说《艾凡赫》里的犹太女子蕊贝卡型的。“决不会吧!”他叫起来,放下脸盆踏板,他正在脸盆里洗他的健康的、红润的脖子。“决不会吧!”听到洛拉抛弃了费尔京戈夫和米列耶夫同居的消息的时候,这样叫了起来。“他还是那样蠢笨和洋洋自得吗?哦,布祖卢科夫怎样了?”“哦,布祖卢科夫闹了一个笑话——真好玩极了!”彼得里茨基叫嚷着。“你知道他是个舞迷,没有一次宫廷舞会他不在场的。他戴了一顶新式头盔去参加盛大舞会。你看见过新式头盔吗?非常好,很轻。哦,他就这样站在那里……不,我说,你听呀。”“我是在听呀,”弗龙斯基回答,一面用粗毛巾擦身体。“大公夫人同着一位公使什么的来了,也是活该倒霉,他们谈起新式头盔来。大公夫人一定要拿新式头盔给公使看。他们看见我们的朋友站在那里。(彼得里茨基摹拟他戴着头盔站在那里的样子。)大公夫人向他要头盔,他不给她。这是怎么回事呢?哦,大家都对他使眼色,点头,皱眉——把帽子给她,给她!他不给她。他呆呆地站着不动。你就想他那副神气吧!……哦,那……他姓什么,随便他姓什么吧……向他要帽子……他不肯!……他就把它抢过来,递给了大公夫人。‘这里,夫人,’他说,‘是新式头盔,’她把帽子翻过来,而——你想想吧——扑通一声从里面掉下一只梨,许多糖果,糖果恐怕有两磅!……他把它们藏在里面,好乖乖!”弗龙斯基捧腹大笑了。好久以后,在他谈别的事情的时候,他一想到头盔,就又爆发出他那种健康的笑声来,露出两排健全的密密的牙齿。听了这一切消息,弗龙斯基靠着听差帮助,穿好制服,就去报到。他打算报到以后,驾车到他哥哥家里和贝特西家里去,然后再拜访几个地方,以便开始去那可以会见卡列宁夫人的交际场所。他出了门总要到深夜才回来,正如他在彼得堡一向的习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