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星期日。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到大剧院去看芭蕾舞排演,把他昨晚应允的珊瑚项圈给了他新近捧的一个漂亮舞女玛莎·奇比索娃,而且在昏暗的后台,设法吻了吻她那因为接受了他的赠礼而喜笑颜开的美丽的小脸蛋。除了赠送项圈之外,他还要和她约定在排演芭蕾舞完毕后会面。他说明在歌舞开始的时候他不能够来,答应在最后一幕一定赶到,带她去吃晚饭。出了剧院,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就坐车到市场去,亲自挑选了鱼和芦笋,以备筵席之用;十二点钟的时候,他已经到了久索旅馆,他要去看望碰巧住在这同一个旅馆里的三个人:刚从国外回来、住在那里的列文;他的新近升迁、来莫斯科视察的新部长;还有他的妹夫卡列宁,他得去看看他,约他一定来吃饭。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喜欢宴会,但更喜欢随意小宴,在菜肴和饮料上,在宾客的选择上都是经过精心安排的。他特别满意今天筵席的菜单:有活鲈鱼、芦笋和lieederéine①——精美而又简朴的烤牛肉,和相称的美酒:这就是吃的和饮的。客人有基蒂和列文,而且为了不使他们太惹人注目,还有一个堂妹和年轻的谢尔巴茨基,而宾客中的lièederéine是——谢尔盖·科兹内舍夫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谢尔盖·科兹内舍夫是莫斯科人,是哲学家;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是彼得堡人,是实际的政治家。他还邀请了有名的怪诞的热情家佩斯措夫,一个自由主义者,健谈家,音乐家,又是历史家,一个可爱极了的五十岁的老青年,他可以充当科兹内舍夫和卡列宁的调味汁或配菜。他会挑动他们,使他们争论起来。卖树林的第二期付款已从商人手里领到,还没有花光。多莉近来很温柔体贴,宴客的主意无论在哪方面都使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高兴。他处在最快活的心境中。有两件事令人稍稍不快,但是这两件事淹没在那在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心中汹涌着的善良而愉快的海洋里了。这两件事就是:第一,昨天在街上遇见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时候他注意到他对他冷淡而隔膜,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脸上是那样一副表情,而且他没有去看望他们,也没有让他们知道他的到来,把这些事实和他所听到的关于安娜和弗龙斯基的风言***联系在一起,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推测出他们夫妇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问题。---①法语:主菜。这是一件不快的事。另一件令人稍微不快的事是他的新部长,像所有新任的长官一样,是一个出名的可怕的人,早上六点钟起来,像马一样地工作,并且要求部下也像他那样。这位新部长还是出名的举止像熊一样粗暴的人,而且,根据一切传闻,他是属于在各方面都和他的前任正相反的那一派的人物,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本人就是一直属于前任部长那一派的。昨天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穿着制服去办公,新部长非常和蔼,和他谈话好像和熟人谈话一样;因此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认为穿着礼服去拜访他是他的义务。想到新长官也许会对他并不怎样热烈欢迎,这也是另一件令人不愉快的事。但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本能地感觉到一切都自会好起来的。“他们都是人,都是和我们一样可怜的罪人;为什么要生气和争吵呢?”他走进旅馆的时候这样想。“你好,瓦西里,”他说,歪戴着帽子走进走廊,向他熟识的一个茶房说:“哦,你留起了络腮胡子啦!列文,是七号房间吗,呃?请领我上去吧。并且请你去问问阿尼奇金伯爵(这就是他的新长官)见不见客。”“好的,老爷,”瓦西里带着微笑回答。“您好久没有来这里了。”“我昨天来过,但是从另外的门进来的。这就是七号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走进去的时候,列文正和一个从特维尔省来的农民站在房间当中,用尺子测量着新剥下的熊皮。“啊哟!你们打的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叫着。“不错!母熊吗?你好,阿尔希普!”他和那农民握了握手,就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没有脱下外套和帽子。“脱下外套坐一会吧,”列文说,一面接了他的帽子。“不,我没有时间哩;我只待片刻,”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回答。他敞开外套,但是后来终于脱下了,坐了整整一个钟头,和列文谈着猎事和最知心的话。“告诉我,你到国外做什么来?你去了些什么地方?”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在农民走了之后说。“哦,我在德国,在普鲁士,在法国,在英国都待过,不过不是在首都,而是在工业区,我看到了不少新奇的东西。我真高兴我走了这一趟呢。”“是的,我知道你对解决劳工问题的意见。”“一点也不是:在俄国不会有劳工问题。在俄国,问题在于农民与土地的关系;虽然这问题在那边也存在——但是在那里只是一个修补损坏了的东西的问题,而在我们这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用心地听着列文的话。“是的,是的!”他说,“也许你是对的。但是看见你精神愉快,又打熊,又工作,而且津津有味的,我真高兴呢。谢尔巴茨基告诉我——他遇见了你——说你是这样忧郁,老是说到死……”“哦,那有什么?我还没有抛弃死的念头呢,”列文说。“真的,真是我死的时候了。而那一切全是胡诌。我对你说老实话:我非常看重我的思想和我的工作,但是实际上,只想一想吧:我们的这个世界不过是生存在一个小小的行星上的一个小小的霉菌罢了。而我们还以为我们能够有什么伟大的东西——思想呀,事业呀!这些全是尘埃!”“但是这是陈词滥调哩,朋友!”“是陈词滥调,但是你知道,当你完全领悟了它的时候,那么什么事都会变得无足轻重了。当你明白了你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就会死去,什么也不会留下的时候,那么,什么事情都会变得无足轻重哩!我把我的理想看得非常重要,但是即使这些理想实现了,也还不是像打了那只熊一样无足轻重吗!所以人以打猎和工作为消遣。度过一生——无非是为了不要想到死罢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听着列文说,露出微妙的亲切的微笑。“哦,当然啰!现在你也接近我的意见了。你记得你曾因为我主张在人生中寻欢作乐而攻击过我吗?”“不要这么严厉吧,啊,道学先生!……①”---①套用费特的诗《自迦非兹》。“不!不论怎样说,人生中的美是……”列文踌躇了一下。“啊,我不知道哩。我就知道我们都快要死了。”“为什么那么快?”“你知道,人想到死的时候,人生的魅力就少了些,但是心就更平静了。”“相反,终结甚至是更快乐的。但是我要走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第十次站起身来。“啊,不,再坐一会吧!”列文挽留他说。“我们什么时候再见呢?我明天就要走了。”“我这个人真妙!哦,我是特地为这事来的哩……请你今天一定到我家里来吃饭。你哥哥也会来的,还有我妹夫卡列宁呢。”“他在这里吗?”列文说,他很想探问基蒂的消息。他听说她初冬到彼得堡她的那位嫁给外交官的姐姐那里去了,他不知道她回来了没有;但是他改变了主意,想道:“她来不来,和我没有关系。”“那么你来吗?”“当然。”“那么五点钟,要穿礼服。”说着,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立起身来,走到楼下他的新部长那里去了。他的直觉没有欺骗他,可怕的新部长原来是一个非常和蔼的人。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和他一道吃了午餐,坐着谈了好一会,当他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那里去的时候,已经三点多钟了。八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在教堂做过礼拜回来以后,整个早晨都在室内度过。他早上有两件事情要办:第一,接见要去彼得堡的、现在正在莫斯科的少数民族代表团,给他们指示;第二,照着约定,写信给律师。这代表团,虽然是按照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建议召来的,却不免有许多麻烦甚至危险的地方,他很高兴他在莫斯科看到了他们。代表团的人丝毫也不理解他们自己的职责和任务。他们老老实实相信他们的职务是向委员会陈述他们的要求和实际状况,请求政府援助,完全没有认识到他们的某些陈述和要求反而支持了反对党,因而损害了整个事业。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和他们商谈了好久,替他们拟了一个他们不得违背的提纲,在打发他们走的时候还往彼得堡写了信,托人指导他们。在这件事情上他的最有力的赞助者是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她在代表团的事情上是一个专家,再也没有谁比她更能指导他们,更能给他们指示正当的途径了。办完这件事以后,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就写信给律师。他毫不踌躇地允许他酌情处理。他把他抢到的、放在文件夹内的弗龙斯基给安娜的三封信附在他的信里。自从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抱定不再回家的主意离开家以后,自从他去找过律师,说出了——虽然只对一个人——他的心意以后,尤其是自从他把这个实际生活中的事情转化成一纸公文以后,他就越来越习惯于他自己的意图了,而且现在已经清楚地看出实现这个意图的可能性了。当他听到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响亮的声音时,他正在封着给律师的信。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仆人争吵着,坚持要他去通报。“没有关系。”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想,“这样倒更好。我立刻就告诉他我对他妹妹所采取的立场,并且说明为什么我不能到他家里去吃饭。”“请进!”他大声说,收拾起文件,把它们放在带吸墨纸的文件夹里。“呀,你看,你瞎说,他不是在家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声音回答着不肯让他进来的仆人,于是一边走一边脱下外套,奥布隆斯基走进了房间。“哦,我找到你,真高兴极了。我希望……”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快活地开口说。“我不能来,”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冷淡地说,立起身来,也没有请客人坐下。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原想对他正在开始进行离婚诉讼的妻子的哥哥,立刻采取一种他应该采取的冷酷态度;但是他没有料到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心中竟洋溢着深情厚意。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睁大了他的明亮闪耀的眼睛。“为什么不能?你是什么意思?”他困惑地用法语问。“不,你答应了呀。我们都盼望你来呢。”“我要告诉您我不能到您家里来吃饭,因为我们之间所存在的亲戚关系现在要断绝了。”“怎么?你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微笑着说。“因为我正开始对您的妹妹,我的妻子提起离婚诉讼。我不得不……”但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还没有来得及说完这句话,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就做出了他意料不到的举动。他叹息了一声,颓然地坐在圈手椅里。“不,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你在说什么呀?”奥布隆斯基叫着,他的脸上显露出痛苦的神色。“事实就是这样。”“原谅我,我不能够,我不能够相信这话……”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坐下来,他感觉到他的话没有发生他所预期的效果,他还得加以说明,说无论他怎样说明,他和他内兄的关系仍旧不会改变。“是的,我要求离婚是出于万不得已,”他说。“我要说一句话,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我知道你是一个挺好的、正直的人;我知道安娜——原谅我,我不能改变我对她的看法——也是一个贤良的、挺好的女人;所以,请你原谅我,我实在不能相信这个。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他说。“啊,假如单只是误会就好了!……”“对不起,我明白,”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插嘴说。“但是自然……我只说一句话:你千万不要操之过急。你千万不要。你千万不要操之过急!”“我并没有操之过急,”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冷淡地说,”但是这种事情是不能够征求任何人的意见的。我是下了坚定的决心了。”“这真可怕啊!”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深深地叹了口气。“我只要求你做一件事,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我请求你,一定做吧!”他说。“照我想,诉讼总还没有开始进行。在你那样做之前,去看看我的妻子,和她谈一谈吧。她爱安娜,就像爱自己的亲妹妹一样,她也爱你,她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哩。看在上帝面上,去和她谈谈吧!赏我这个情面吧,我求你!”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沉思着,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满怀同情望着他,没有打断他的沉默。“你去看她吗?”“我不知道。我所以没有来看你也就是为了这缘故。我觉得我们的关系应当改变了。”“为什么这样?我不明白这个。恕我冒昧,我相信除了我们的亲戚关系之外,你对我,至少部分地,也抱着我一向对你抱着的那种同样的友情……和衷心的敬意,”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紧握着他的手。“就算你的最坏的推测是正确的,我也不会——而且永远不会——擅自来评判你们任何一方,而且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们的关系一定要受影响。但是现在,无论如何请你来看看我的妻子吧。”“哦,我们对于这问题的看法不一样,”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冷冷地说。“但是,我们不要谈这个了吧。”“不,你今天为什么不来呢?我的妻子在等候着你。请一定来吧。而且,要紧的,你和她谈一谈。她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明。看在上帝的面上,我跪着求你!”“如果您一定要我这样,我就来吧,”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叹了口气。于是,想要改变话题,他问起一件他们两人都感兴味的事——就是问起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新部长,一个突然擢升到这么高的地位、年纪也还不十分老的人。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原先就不喜欢安尼奇金伯爵,总是和他意见不一致。但是现在,由于一种官场中的人容易理解的感情——一个官场失意的人对于一个加官晋级的人所感到的那种憎恶心情,他对他简直不能够忍受了。“哦,您看到他了吗?”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带着一丝恶毒的微笑说。“自然;他昨天来办公了。他好像很熟悉他的工作,而且精力旺盛。”“是的,但是他的精力是用在哪方面呢?”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用在完成什么事情上面呢,还是只用在改变已经做成的事情上面呢?这是我们国家的大不幸——这种官僚主义的行政,而他就是一个当之无愧的代表。”“实在说,我看不出他有什么可以非难的地方呢。我不知道他的倾向,但是有一件事我是知道的——他是一个非常好的人,”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回答说。“我刚去看过他,他真是一个很好的人。我们一道吃了午餐,我教了他做橘汁酒的酿造法,你知道那种饮料的。那是一种非常清凉的饮料。真奇怪他竟会不知道哩。他喜欢极了,不,他实在是一个很好的人。”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看了看表。“啊哟,已经四点多了,我还得到多尔戈武申那里去一下!那么请一定来吃饭吧。你想像不出你若是不来的话,会使我的妻子和我多么难过呢。”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送他的内兄出去时的态度和他迎接他的时候就完全两样了。“我既然答应了,就一定会来,”他懒洋洋地回答。“相信我,我非常感谢,并且我希望你也不会懊悔,”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微笑着回答。他一面走一面穿上外套,轻轻拍了拍仆人的头,笑了一笑,就走出去了。“五点钟,请穿礼服,”他返回到门边,又大声说了一次。九主人自己回到家来的时候,已经五点过了,已经有好几个客人到来了。他和同时抵达门口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科兹内舍夫和佩斯措夫一道走进来。这两位像奥布隆斯基所称呼的,是莫斯科的知识分子的主要代表。两人都是以他们的性格和博识而受人尊敬的人物。他们也互相尊敬,但是在几乎所有的问题上他们都是完全意见不一致的,简直毫无调和的余地,这并不是因为他们属于相反的思想流派,显然倒是因为他们属于同一个阵营(他们的敌人就把他们混同了);但是在那个阵营里面,他们的意见都有一些细微差异。因为再也没有比在半抽象的问题上意见不同更难调和的了,所以他们不但从来没有意见一致过,而且他们实在早已习惯于互相嘲笑对方的难以改正的谬误而毫不生气了。当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追上他们的时候,他们正走进门来,一面谈论着天气。客厅里已经坐着亚历山大·德米特里奇·谢尔巴茨基公爵——奥布隆斯基的岳父、年轻的谢尔巴茨基、图罗夫岑、基蒂和卡列宁。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立刻就看出,因为他不在,客厅里的情形不好。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穿着华丽的灰绸衣,显然为了必须另外在儿童室吃饭的孩子们和她丈夫没有回来而焦虑着,他不在的时候没有能够很好地使座上的宾客变得融洽起来。大家坐在那里就像拜客的牧师太太一样(像老公爵所形容的),显然都很诧异他们为什么到这里来,为了避免沉默,勉强找出一些话来说。温厚的图罗夫岑显然感到很不自在,他迎接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时候,他那厚厚的嘴唇上露出的微笑好像言语一样明白地说:“哦,朋友,你把我放在一群学者里面了!到CCeudefleur去喝一杯酒倒更合我的口味!”老公爵默默地坐着,他的明亮的小眼睛斜视着卡列宁,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知道他已经想好了一句妙语来形容这位政治家,这位政治家就像是席上的鲟鱼一样,在座的客人就是被邀请来共飨他的。基蒂朝门口望着,鼓起勇气使自己在康斯坦丁·列文进来的时候不红脸。年轻的谢尔巴茨基,还没有被介绍给卡列宁,极力装出毫不在意的神情。卡列宁本人,遵照和贵妇们共宴时的彼得堡的习惯,穿起夜礼服,系着白领带,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由他的脸色看出他只是为了践约而来,并且莅临集会好像是在履行一桩不愉快的义务似的。他实际上就是在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进来之前制造了使所有的客人都冻僵了的那股冷气的祸首。一进客厅,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就道歉,解释说,他被一位什么公爵留住了,那位公爵总是作他不到和迟到的替罪羊的,于是不到一会工夫,他就使全体客人都互相认识了,并且把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和谢尔盖·科兹内舍夫拉在一起,发动他们讨论波兰的俄国化的问题,他们立刻和佩斯措夫一道卷入讨论中了。他在图罗夫岑的肩上拍了一下,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好笑的话,就让他在自己的妻子和老公爵旁边坐下来。随即他对基蒂说她今晚上非常漂亮,并且把谢尔巴茨基介绍给卡列宁。不一会工夫,他就这么巧妙地把这社交界的面团揉拢了,客厅里变得非常有生气了,洋溢着欢声笑语。只有康斯坦丁·列文一个人还没有来。但是这样却正好,因为走进餐厅,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大吃了一惊,发觉波特酒和雪利酒不是在雪维而是在德勃列①买来的,他吩咐赶快叫马车夫到雷维去,就回到客厅来。---①雷维和德勃列都是莫斯科著名的酒商,经营法国葡萄酒的交易。在餐厅门口,他遇见了列文。“我没有迟到吧?”“难道你还会不迟到嘛!”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挽着他的胳臂。“客人不少吗?有些什么人?”列文问,不禁红了脸,一面用手套拂落帽子上的雪。“都是自己人。基蒂也来了。跟我来吧,我把你介绍给卡列宁。”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虽然抱着自由主义的见解,却十分明白和卡列宁会晤是一件荣幸的事,因此他就把这种荣幸款待他的好友们。但是这时候康斯坦丁·列文却没有心情高攀。自从他会见弗龙斯基的那个终生难忘的晚上以后,不算他在大路上瞧见她那一瞬间,他就一次都没有看见过基蒂。他心坎里知道他今天会在这儿看到她,但是为了要保持思想自由,他竭力使自己相信他并不知道。现在,当他听到她来了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到这样欢喜,同时又这样恐惧,使他透不过气来,他说不出他要说的话了。“她是什么样子呢?她是什么样子呢?像她从前一样呢,还是像她在马车里的那副神情?假使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说的是真话,可怎么办呢?为什么不是真话呢?”他想。“啊,请给我和卡列宁介绍一下吧,”他好容易说了出来,然后他迈着坚决的步子走进客厅,看见了她。她和以前不一样了,与她在马车里的神情也不同了;她完全两样了。她惊惶,羞怯,腼腆,因而显得更魅人。她在他走进房间的那一瞬间就看见了他。她在等待着他。她很欢喜,而且欢喜得这样惶惑,有一刹那,当他走到她姐姐面前去又瞟了她一眼的时候,她,和他,和看到这一切的多莉,都感觉到好像她会失声哭出来。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又是一阵红,她失了神,嘴唇发抖,等待他走到她面前来。他向她走上去,鞠着躬,伸出手,一句话也没有说。要不是她的嘴唇的轻微颤动和那使她的眼睛越发放光的潮润,当她说下面的话的时候,她的微笑几乎就是平静的了:“我们好久没有见面了啊!”说着,带着毅然决然的态度用她冰冷的手紧握住他的手。“您没有看见我,我倒看见了您呢,”列文说,闪耀着幸福的微笑。“您从火车站坐车到叶尔古绍沃去的时候我看见了您。”“什么时候?”她惊异地问。“您坐车到叶尔古绍沃去的时候,”列文说,感觉到他快要因为他心中洋溢着的欢喜而哭起来。“我怎么敢把不纯洁的念头和这个惹人怜爱的人儿联系在一起呢!是的,看来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列对我说的是真话,”他想。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挽住他的胳臂,拉他到卡列宁面前去。“我来替你们介绍。”他说出了两人的名字。“又看见您,真是高兴得很,”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冷冷地说,和列文握了握手。“你们原来认识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吃惊地问。“我们在一个车厢里一道过了三个钟头,”列文微笑着说,“但是下了车,就像由假面舞会上出来一样,完全神秘化了,至少我是这样的。”“啊呀!大家请吧,”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指着餐厅。男客们走进餐厅,走近桌子,桌上摆着六种伏特加和六种干酪,有的有小银匙,有的没有,还有鱼子酱、青鱼、各种罐头食品和盛着法国面包片的碟子。男客们围着浓烈的伏特加和冷盘站立着,在谢尔盖·伊万内奇·科兹内舍夫、卡列宁和佩所措夫之间关于波兰俄国化的谈话,有等待酒宴的时候渐渐沉静下来了。谢尔盖·科兹内舍夫善于用意想不到的精辟话语来改变对谈者的心情,这样来把最激烈、最认真的辩论结束,他的这种本领是没有谁及得上的,现在他就在这样做。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主张波兰的俄国化只有通过俄国政府所应采取的重大措施才能够完成。佩斯措夫坚持说一个国家只有人口较多的时候才能同化别的国家。科兹内舍夫承认双方的论点,但却加以限制。当他们正走出客厅的时候,为了结束谈话,科兹内舍夫微笑着说:“那么,要使我们的异族俄国化,就只有一个方法了——尽量多生孩子。这样,我的兄弟和我是最不行的了。你们结了婚的人,特别是你,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才是真正的爱国者哩;你已经有了几个了?”他说,殷勤地对他们的主人微笑着,把一只小酒杯举向他。大家都笑了,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笑得最快活。“啊,对啦,这是最好的方法!”他说,咀嚼着干酪,把一种特制的伏特加斟在酒杯里。谈话就以这戏言结束了。“这干酪还不坏。您要吃一点吗?”主人说,“啊呀,难道你又做起体操来了吗?”他对列文说,用左手捏了捏他的筋肉。列文微微一笑,弯起他的胳臂,在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手指之下,筋肉从薄呢礼服下面隆起来,像坚实的干酪一样,硬得如同钢铁一般。“好硬的二头肌呀!简直是一个参孙①。”---①参孙,以色列之大力士,曾徒手撕裂狮子,见《圣经·旧约·七师记》第十四章。“我想猎熊是需要很大气力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他对于打猎的概念是非常模糊的。他撕开一片薄得像蛛网一样的薄面包片,把干酪涂在上面。列文微笑了。“一点都不。恰恰相反;小孩都能打死熊呢!”他说,向和主妇一道走近桌旁的妇人们微微点头,让在一旁。“我听说,您打死了一只熊?”基蒂说,竭力想用叉子叉住一只叉不住的、要滑落下去的蘑菇而终于徒劳,倒使那露出她的雪白手臂的衣袖花边颤动起来。“你们那里有熊吗?”她补充说,侧转她那迷人的小小的头向着他,微笑了。在她所说的话里分明没有什么将异的地方,但是对于他,她说这话的时候,她的每个声音,她的嘴唇、眼色和手的每个动作都有着何等不可言喻的意义呀!这里有求饶,有对他的信任,也有怜爱——温柔的、羞怯的怜爱,许诺、希望和对于他的爱情,那种他不能不相信,而且使他幸福得窒息的爱情。“不,我们到特维尔省去打的。从那里回来的路上,我在火车上遇见您的ben-frère①,或者不如说您姐夫的beu-frère,”他微笑着说。“这真是一次有趣的会见。”于是他开始津津有味地述说着他怎样整整一晚没有睡觉之后穿着旧羊皮外套闯进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车厢。“那乘务员,忘记了那句俗语,②看到我的外套就想要赶我出去;但是我马上文绉绉地讲起来,而……您也,”他转脸向着卡列宁说,忘记了他的名字,“开始的时候您看到我那件农民穿的外套也想要赶我走的,但是后来您却帮我说话了,这件事我真是感激不尽。”---①法语:姐夫,妹夫。②那个俗语是:相见看衣裳。“一般地说,乘客选择座位的权利太没有规定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用手帕擦着指尖。“我看到您对我还有点疑惑,”列文说,温和地微笑着,“但是我连忙开始用聪明的言谈来弥补我的皮袄的缺点。”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继续和女主人谈话,同时听到一点他弟弟的话,斜着眼睛瞟了他一眼。“他今天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有那种胜利者的样子?”他想。他不知道列文感觉到好像长了翅膀一样。列文知道她在听他说话,而且她高兴听。这就是他唯一感到兴趣的事。在他看来,不单是在这房间里,就是在全世界,也只有他(在自己眼中获得了重大意义和价值的他)和她存在。他感到好像自己是站在使他晕眩的高峰上,而在遥远的下方是,所有那些善良优秀的卡列宁们,奥布隆斯基们和整个的世界。一点也没有惹人注意,也没有望他们一眼,好像再也没有剩下什么空位子似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使列文和基蒂并肩坐在一起。“啊,你可以坐在这里。”他对列文说。筵席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爱好的瓷器餐具一样精致。玛丽-路易式羹汤鲜美无比;和汤一道吃的小馅饼一到口里就酥了,真是无懈可击。两个听差和马特维,系着白领带,毫不碍眼地、悄悄地、敏捷地伺候着筵席。这宴会在物质方面是一个大成功;在非物质方面也毫无逊色。谈话,有时是全体的,有时是个别的,从来没有停顿过,到末后,变得这样生气勃勃,以致男客们从桌旁站起身来的时候还在谈论着,就连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都变得活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