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是云夕心思不够细腻,也发觉身处的这个馆驿有些不对劲,这个内园面积够大、房屋够多、院落布置得足够典雅,客人却只有姬溺这几个。云夕坐在竹亭吹着清晨凉爽的微风,捧着一个大大的陶碗喝着蜜浆,眼角还不忘瞥着亭下荷塘里的莲叶:只要有蛤蟆跳到叶面上叫唤,就被云夕用小石子打下去;云夕怕它们吵到姬大人看书。姬溺捧着一卷竹简蹙眉细看,面前的石桌上放着一套冰裂质的碧色陶壶茶具,和一个正在煮水的小小红泥火炉。等到炉上的水壶嘴儿冒出呼呼的热气,云夕眼疾手快地把铜壶取下,将微沸的热水冲到装好茶叶的陶壶里面,一阵清洌的茶香迅速在小亭中扩散开来;不远处立在回廊下的忠伯嘿嘿一笑,低下来来继续探拭将军的佩剑。“伯伯,”云夕把热茶倾注到茶杯里,“这个馆驿的生意好生清冷,客人只有我们几个呢。”“嗯?”姬溺扬起浓眉,好笑地道,“客人们在前院,这个小园是留给我自己用的,不做待客之用。”“啊,您是说这里——”“对,这个馆驿我是我名下的产业,曹地的制革工艺闻名大周,我鲁国军士用的革甲多数从此地购置,鲁君不放心别人操置国中重要军械……我以前常来曹国,所以在陶丘城中设了这处馆驿,自己居住起来较为方便。”姬溺说完,不悦地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为何要把自己的事情向这个小姑娘交待得如此细致?云夕对着终于跳上一张荷叶,得意地向着她大叫的那只蛤蟆做了个鬼脸,“伯伯,你午时进曹宫,会在宫里用晚膳么?”“呃,应该如此吧,你若是不喜欢这馆中的膳食……让河生伴你去东市那个桥头上的酒坊用膳可好?那里的柴鸡和烤羊腿做得别有风味。”“曹宫里可有‘八珍’那道菜?”“八珍?”姬溺凝神想了想,“小丫头倒是挺有见识的,那菜式甚费工夫,除了年节大祭,一般不会烹制——呃,明天便是此地的观莲节,宫中早有准备也说不定……你想同我进宫?”“嗯、嗯,伯伯,我与您一道,不妨碍您的事,我不乱说话,也不到处乱看,老老实实地等着吃宫宴!”“呵呵,无妨,曹君与我少年时便有交往,这些年生意上的往来也甚为融洽;不过,你得再易容成前几日那种平常少年的模样,我对外人就说你是我的义子好了。”“是,义父!”云夕响亮地应着。姬溺一怔,瞬间他竟然想到义子姬貂年幼时的面容……云夕欢天喜地地去房中易容去了,这一次她没弄得脸色灰黄,而是稍稍染黑了肤色,涂重了眉形,乍看上去还真像个英气勃勃的小剑客。她换上浅蓝色的袍子,系上铜钩腰带;把神羽小心地拢在顶发之中用丝带系住,又学着当地少年的样子在额头上固了一条深蓝带黑纹的抹额,长发披在肩后,自我感觉颇有一番翩翩浊世佳公子的韵味。云夕在铜镜前转了一圈,想起昨天听到到侍卫们所说的观莲节,不由得桀然一笑:当地适龄未嫁的少女都会在观莲节的这一天,由兄长陪着,穿着绣有莲花图案的衣裙走到东市的桥头、河堤处观赏河中的新莲(指民间少女,贵族家小姐当然是不会在街上露面的)。少年男子当然可单独出行,若是少女们遇到中意的少年,则会将自己手制的香囊送给那少年,香囊送出后女子即刻回家,少年若是中意这姑娘,自会跟踪到姑娘家门口,以便以后请官媒到这家提亲;若是不中意……就没有以后了。有些生得丰神秀美、家世优越的少年这天之中收到的香囊不计其数;很多世家少爷在观莲节这一天在河边徒步游玩,根本不是要选一个佳偶良配,而是纯粹地拿那些纯朴的民家少女取乐。云夕兴冲冲地去明堂中找姬溺,姬溺也处理完手中的事务,看着云夕的装扮居然笑得极为开心,“夕儿,你扮成俊美少年的样子倒是极目悦目,但是今天是观莲节,曹君的女公子……”他笑了两声,随即想到曹侯一心想把嫡女嫁给大国君主,曹氏女就是真的误把云夕当做男子,也不会看中这么个无权无位的少年。两人上了马车,侍卫们立刻跨上马一同出了馆驿的偏门。云夕趴在车窗边上看了一阵子街景,觉得困倦,不一会儿就缩在车榻上睡熟了;姬溺摇摇头,他第一次见到这么渴睡的女孩子,前一会儿还笑语连珠,后一秒钟就呼呼入眠了。侍卫在宫门外递上姬大人的名谒(刻着来访者名字、官职的竹片或木牌),侍卫拿着名谒进去请示,不会儿两个宫人将侧门打开,马车就缓缓地驶进曹王宫了。云夕早被姬溺唤醒,正两眼呆怔地想着记忆中‘八珍小猪’那种入口即化、肥而不腻的美妙口感,姬溺已打开木门跳下马车,她慌忙跟了出去。侍卫们被留在中门处,宫人引着姬溺和云夕走进曹侯会见心腹大臣的偏殿;殿中画柱镂窗,一派富丽典雅,两行粉色衣衫的宫女向他们躬身行礼,将两人引到右侧的榻上就坐。房里香烟缭绕,光线幽暗;云夕不喜这种浓烈的香气,几次差点打出喷嚏来。“请两位大人稍坐,主君倾刻便到。”宫女再次躬身退了出去。“哈哈,印之兄!愚兄为你介绍一位少年英雄!”一个玄衣金冠的中年男人携着另一个男子的手走进偏殿,人还未到,大笑声就传进堂里,想来是心情爽快至极。云夕心中狂跳;因为,此时走到门口的那个年少男子正是宋王子御说!他,怎么会到曹宫来?来陶丘看观莲节盛会?物色美貌的姬人进宋宫?子御说被过份热情的曹侯拉着手臂走过偏殿,一进门就将视线投到长身玉立、气宇轩昂的公孙溺身上,完全没有留意到他身边的那个瘦小‘少年’,小心翼翼地低下头来将身隐到纱幔的阴影中。“御说,这位是英名远扬的鲁国大将军公孙溺;印之兄,”他亲热地叫着姬溺的字,“这位就是宋国新君子御说,你们都是当世豪杰,好好热乎热乎!”姬溺和子御说相视一笑,互行拱手礼。“这位是……”曹侯这才看到姬溺身后的云夕。“这位是我的义子……姬云,云儿,快给两位君主见礼!”云夕低着头,压低了嗓音,“姬云拜见两位殿下。”“好、好,免礼,愚兄已在大殿备好酒宴,楚、齐等国的公子一会也就到了,我们这就过去?”“曹侯殿下先行。”三人推推让让向大殿走去。云夕一腔郁闷,她就是想进宫吃顿宫廷中才能吃到的美味大餐啊,可不想被宋御说这个白眼狼再纠缠上……姬溺几番拿眼瞪她,她才磨磨蹭蹭地跟过去。宋御说的确是受曹侯之约来陶丘参加观莲节盛宴的,当然他最初出宫的动机是追回云夕。那天宋御说一早让侍卫备好车马,突然接到曹国使臣求见的禀报:曹君请他得空到陶丘参加观莲节盛会。宋御说心领心会,南方各国诸侯常借观莲节一说为自己及笄的女公子挑选中意的夫婿。中原各国诸侯多为姬姓,大周礼制规定:同姓男女不得通婚,所以姬姓世子想娶同等身份的异姓女公子实在不易;但是比姬家男子更难找配偶的是姬家的女儿;世子可以娶身世差一些的权臣之女或是平民女子嘛,女公子只能嫁比自己身份高的诸侯或大国公子,可选择的余地更少。所以,宋、齐、楚、秦、燕等几个异姓大国的诸侯及公子,是姬姓诸侯争抢的通婚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