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旱海中行走,远比齐王他们料想的要难。刚出山地荒原的时候,还感觉不出沙地和土地的不同,旱海的边缘铺满了灰黑色的碎石,战马尚能在上面自如的行走;但是一进入旱海腹地,背载着将士、兵器、干粮和水囊的战马就承受不住了,不时地对着无边无际的沙漠厉声长嘶;齐王下令除了管大人,其他人包括他自己都下来牵着马行走。细细的沙粒、松软而流动,一步一个深陷的脚窝,平坦的地方尚好,遇到沙丘阻挡前路时,一脚踩下去,沙子则没到膝盖,兵士们不停地脱下靴子往外磕沙粒子,到后来索性都脱下靴子光着脚在沙地上走。云夕见状也有样学样,趁齐王下令原地休整的时候,把靴子和袜子也脱了下来,还小声嘟囔着‘光脚真是舒服’;风霖正要打开水囊喝水,眼角瞥见云夕那两只白嫩得粉妆玉琢一般的小脚儿就在地上乱踩,他急忙扣好皮囊的木塞,拿身子挡在云夕面前,哄着她再将袜子穿上,又撕下两块中衣的下摆给她绑在足底。那个走在他们旁边的俘兵看到这一幕,脸色愈发得难看;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云夕早已留意到这名令支男子上臂处的伤口不仅没有收痂,反被绑缚双手和肩背的绳索磨得不断出血;她怔了怔,摸出风霖送给她的帕子吐了口口水在上面,走到俘兵身边给他系在伤臂上。公孙隰朋看了一眼没再理会:他们还要靠这狄兵带他们走出旱海,给他包裹伤口也没什么不可。风霖却知云夕的口水能迅速收敛伤口,他知云夕心善,看不得有人以强凌弱,不然当日在灵山也不会出手将自己救下。他们自出山地已走了将近两天,天色已近黄昏,白天的极晒极热到了傍晚居然迅速地阴冷下来。齐王和管仲就地盘膝坐着,风霖四处望着,发现不远处有一块孤零零的岩石,这块被风沙侵蚀得奇形怪状的石头约有四五米高,可以阻挡无时无刻不往口目中飘拂的细沙。他扶着管仲、引着齐王坐在大石下,侍卫蓝蟒递上水囊和几片干肉,管仲接过水囊喝了两口,却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云夕伸手把了把他的脉门,大吃一惊,“管爷爷……”她有法子能解毒、疗伤,却不能救治这种极度的衰弱和劳虚。管仲摆摆手示意她不要说下去,“咳、咳,无妨……这是老夫的旧毛病……老夫年轻时和鲍子牙大夫在燕齐边境贩马,什么样的风浪没见过?咳,还就是没见过茫茫大漠……是这等奇丽!”齐王黯然,他也看出管仲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了;在这旱海大漠之中,同样走一里路的时间,比走山地要多花三四倍力气和光景,将士们才走了两天就筋疲力尽了,就这样走到孤城还有什么战斗力?“小云夕,你再问那战俘,他昨天不是说最多三、四天就能走出旱海么?就我们现在这个速度,到底还有多久能到令支王城?给他说明白,他若是好好领路,大军到了令支王城,绝不伤害一名手无寸铁之人,若是他敢绕弯路,耍花招,寡人兵临令支之时,鸡犬不留!”“好的,齐王伯伯。”云夕走到战俘身边时,先将齐王的话向那令支男子说了,那男子眼光大亮,只是目无转睛地盯着云夕,低声说道“谢谢你,好心的姑娘。”云夕知他说的是治伤之事,却不知他有没有把自己方才的话听到心里去,“还有多远才到令支国?”那男子笑了笑,“你的眼睛像紫色的宝石一般美丽,又听得懂我的话,是生在草原上的姑娘吧,为何要与这些华夏人走在一起?你以为我会把这些饿狼引到我们的羊群么?我密卢就算粉身碎骨也要把他们全都葬在旱海之中!姑娘,你一直往西走,迎着日落的方向,会找到你们的来路。”云夕呆了一瞬,不知如何把这话告诉齐王,她展目远望,突然发现远处有一片移动的黑点;云夕以为是来接应她的巫师,欢呼一声,向那个方向迎去;风霖也急忙带人跟上。那些人马走得跌跌撞撞,借着落日的余辉,可以看到前面一人手中还举着一杆破破烂烂的王旗,旗上是——“是燕王殿下!”风霖大叫了一声,后面的齐兵都吃了一惊,齐王也扶着管仲向这边望过来。慢慢走近的这队人马灰头土脸、丢盔卸甲,勉强认得出被小兵扶着的是燕王慕容霸,后面兵士背着一人,却是腿部负伤的慕容珏。慕容霸走近齐王苦笑道,“愚兄无能,害得姜老弟也身陷旱海——”齐王急忙命人将水囊递给他,“先喝口水,你们为何会落入如此境地?你——就剩下这百十人了?”“唉,愚兄急功冒进,出了燕北之后,就令熟悉此地路况的几名老兵带着这五千人的先锋军直捣孤竹城,想拿下令支王城以泄他们血洗燕北三城之辱!”“从伏龙山东侧的芝麻岭向东北有条小道,可绕过旱海迂回到达令支王城,寡人走的就是这条山路,先锋军就在芝麻岭下遇到令支人的第一次伏击,是令支王子密卢亲自带领的数千骑兵!那时寡人便命人发了请求中军支援的火丹信号,并派出四名传令军带兵报给齐王殿下。”齐王点头示意慕容霸说下去,燕王深吸了口气,“寡人见敌兵势强,又占据在岭高易守之处,便想且战且退等候与中军会合再做打算!没料到令支国的大元帅黄华又带了一队人马杀来,与密卢王子前后夹击,将寡人的兵马困在芝麻岭中!”“寡人苦候援兵不得,只得冒险带兵进入芝麻岭左近的沙漠旱海!令支人紧追不舍,狄兵元帅黄华与寡人的七子慕容珞杀在一处,密卢王子则截住了珏儿……”燕王说到这里居然冷哼了一声,“那黄华在与珞儿激战的关头,居然撇下珞儿,在背后给了那密卢王子致命的一刀!那密卢当即负伤落马,不知生死如何;密卢的手下和黄华的亲部哗然相对起来;寡人趁狄兵内乱,立刻带领属下避进沙漠腹地,这几天一路向西、粮尽水绝,若不是正巧遇到齐王殿下的大军,寡人——”“燕王殿下,”云夕突然插了一句嘴,“我慕容大哥呢?”风霖解释道,“云夕说的是燕七公子。”燕王摇摇头,“寡人撤退之时,他带人断后……之后便遇到半日的旱海风暴,寡人身边只剩下这百余人,其它的全都走散了。”“休要提慕容珞那畜生!”慕容珏恨恨地接口道,“那密卢负伤后明明就倒在他的马前,他只要补上一刀就能将那匪首置于死地!领路的老兵全都选自他的属下,焉知这一路——”“珏儿!你七弟生死不明,你——”慕容霸怒声斥责慕容珏,后者却愤愤地咬住嘴唇。“密……密卢?”云夕结结巴巴地问燕王,风霖忙低声问她,“你认得此人?”云夕正要回答,一阵豆大的雨点打落到他们头上,众人抬起头来:并非是雨,而是如雨点一般细密的沙尘被卷在狂风之中向他们披头盖脸地袭来!“快撑帐子!”慕容霸已经历过一次这种风沙尘暴,知道其中的厉害,他身边的马背上居然还带着一顶极小的能容两三人的帐篷。在遍天的风沙肆虐中,侍卫们根本睁不开眼,全凭感觉把帐篷的龙骨支开靠在那块大石旁边,毡布的下角也找不到石头去压,齐王和燕王的近卫就将身子挤在一起,牢牢地将篷布压在他们身下。风霖把齐王、管仲、燕王父子塞到帐子里,看到一角还有一点空隙,又把云夕也塞到里面;毡帐已被砂石打得千疮百孔,但是呆在里面总好过在风暴中苦挨。云夕艰难地把头伸到齐王面前,“伯伯,我刚才想起来了,那个令支俘虏说他的名字叫密卢!”帐中四人听到此事都大吃一惊,齐王借着毡帐的空洞向外望了一眼,只见遍天都是灰黄的沙雾,马匹惊恐万分、不住地嘶叫,混着兵士们的噪杂声,只看到一团团模糊的影子,根本分不出谁是谁来,这个时候实在无法叫人把密卢押到近前。“那俘兵背上的刀伤甚重,这样的天气他是跑不掉的,等这场风暴过后,再把他押过来细问,只盼着他不会早早死掉。”齐王分析道,众人点了点头。云夕却不敢再出声,她知自己的口水一旦接触到那人的伤口,再重的伤不用两个时辰就会康复如初的。单调而无休止的风声吹了将近一宿,云夕听得昏昏欲睡,偶尔会有大些的石子刮到毡帐上,发出‘扑扑’地闷响,云夕悚然惊醒,“哥哥?哥哥!你还好吧!”半晌才听到风霖在帐外呸呸地吐着沙子,哑声回道,“哥哥在呢,别叫了,我嘴里、耳朵里都是沙子。”“噢。”云夕略略放下心来。慕容霸向齐王内疚地道,“齐王殿下,此番让你们为寡人吃苦了,寡人却不知——以何为报啊!”齐王淡淡地道,“此番寡人派兵进燕,本就不是为得你什么好处!别的话都不说了,指派那两个传令兵引寡人错进伏龙山,又断了中军退路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