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亮,风霖就带着云夕向齐王等人辞行,达兰巫师引领二人从齐兵好不容易开出的山隙小道走出伏龙山转向西北方的芝麻岭。马匹艰难地穿过芝麻岭上的羊肠小道,地势居然越来越低,风霖和云夕不约而同地发出啧啧的惊叹:这里与伏龙岭仅有百多里之遥,就好似从荒山进入了仙境;山道两侧流芳滴翠、秀挺蓝天,入目之处有流泉飞瀑、鸟雀惊行,清薄的雾气在山谷中缭绕,众人**的坐骑也禁不住发出许久未有的欢快响鼻声。达兰巫师轻吁着让马匹缓行下来,回身为云夕指示着前方的山峰,“公主殿下,过了这条卑耳溪就是困子山、马鞍山和双子山,孤竹城就在这三座山北面的高原上!”云夕吃了一惊,“达兰伯伯,我们还要翻三座山才到令支王城?”“那倒不必,我们走最近的一条道,从双子山的山谷中穿过去便可,只是路上兴许会遇到狄人的巡兵,小徒的囊中还有两件黑斗篷,一会您和霖公子都要穿上,扮成我的弟子模样。”云夕一边应着一边把达兰大巫的话译给风霖听,风霖听到明天再行多半天就能到孤竹城,心下轻松了许多。一行人到赶到双子山下的竹林时,天色已然暗下来,达兰大巫师指点着两个年轻的弟子在离溪水不远的山石上撑开一个小小的帐篷,好让吉娜公主和风公子安睡。风霖与他们言语不通,但是也待在旁边帮忙削竹竿和系绳索,那两个年轻的巫师认定他是公主的情宠,言行之间甚为恭敬,从他手中每接过一样东西都要向他抚胸行礼,风霖只得郁闷地走开去找云夕。云夕此时正独自坐在溪潭边的一丛红柳旁边出神地望着眼前的美景:水下有游鱼自得地吐着气泡,引起水面上荡开一层层柔美的涟漪;清凉的月色溶开袅袅的水气,眼前的一切变得飘忽不定起来;云夕有一瞬间的眩惑,仿佛这一刻自己就坐在昆仑玉珠峰的黑水泉边,从未踏足过中原,从未经历过血淋淋的生死之战,也不曾见识过人世间的爱恨情仇……一阵熟悉的气息正向她慢慢靠近,随即她便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热热的呼吸喷在耳际,“小夕,想什么呢?”“哥哥,这片溪水好像我家乡的黑水泉。”“想家了?可是……”风霖低笑道,“丫头,以前你父母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从现在起,有我的地方才是你的家。”云夕转过身来仰脸望着风霖,“你……是我的家?”风霖吻一下她凉冰冰的小鼻头儿,“是的,我是你的夫君,是你永远的温暖和依靠,当然就是你的家。”云夕沉醉在他醇酒一样的温柔的注视中,胸中涨满酸楚的悸动,她忽地踮起脚尖来,第一次主动却极笨拙地去亲吻风霖的嘴唇;风霖眼中的笑意加深,眯起长长的睫毛,等待云夕噘起的小嘴巴靠近……一阵凉风袭来,云夕忽然耐不住地打了个喷嚏,一下子将这个脉脉含情的美妙气氛打破;风霖无奈地呵呵笑起来,抱起羞愧无比的云夕走向山石上的帐篷,“都怪我粗心,潭水边又湿又凉,还拖着你在那里站了许久。”风霖拿斗篷裹紧云夕将她抱在怀里暖着,“小夕,令支国的大萨满是不是就如你舅舅那般,是狄人当中最有地位的大巫师?”云夕想了想,迟疑地摇了摇头,“‘萨满’用华夏语来讲是‘智者’的意思,听说这种教义传自上古神人蚩尤统管的九黎部落;我们青鸟国的巫师会的巫蛊之术是从他们的师傅口耳相传得来的;而萨满的法术却是——忽然间就有的:有些人生了一场病或是意外昏迷之后就能与神灵对话、会念咒给人治病,他们就成了萨满……”“呃,还有……萨满基本上都是女的,她们通过敲鼓、跳舞什么的通灵施术,这和冥国圣女的祝由之术又有所不同,而且圣女和巫师一样是终身不婚不嫁的,做萨满却没什么讲究……这些事是舅舅讲给我听的,我也没见过萨满跳大神是什么样呢!令支国最有名的一位萨满名叫斡娇如,是令支王的堂姐,她年轻的时候曾经到青鸟国求见老国师,因此与达兰伯伯相识……”云夕说着说着眼皮发涩,偎在风霖怀里沉沉睡去。风霖却是沉思了许久才朦胧睡去,他既希望借助达兰巫师从令支王口中证实他的疑虑,又怕这一答案令云夕无法接受。双子山向阳的山谷气候甚为温润,山涧低凹之处全都长满青翠的鬼面竹;转到山的北面则还原为正常的北疆寒冷的初冬;云夕不断回首着身后远离的青山,再看看不远处用黑石圈出的低矮城廓,暗道‘孤竹’二字原来得名于此。达兰大巫向守城的狄兵报出自己的身份,提出要会见自己的老友斡娇如大萨满;守城狄兵请他们在城门外等候,派出一人飞似地向远处的帐房跑去。风霖张望着城内那片连绵不断的毡布帐房,心想这王城实在简陋到极处,最大的优势却是极易搬迁,若是有敌军来袭,几个时辰内就能全城老幼迁居到别处;齐王殿下原来那种围城的计划用来对付世代游牧、居无定所的胡人,其实是下下之策。没用多久,一位身着彩色衣裙、全身挂满宝石彩珠的老妇人策马奔向城门,离城门极远便跳下马张开怀抱向达兰大巫师奔来,“德勒钦(太阳神)在上,我亲爱的哥哥,你是想念你的小妹子了么?”达兰大巫师不得已张开怀抱接住这个一脸欣喜状如小姑娘的斡娇如大萨满,眼角不好意思地扫视着云夕公主,“斡娇如妹子,呃,大哥是伴着昆仑山的仙子吉娜公主来的……”“青鸟族公主?”斡娇如大萨满吃了一惊,这才注意到达兰大巫身后的云夕和风霖,“我年轻时曾有幸觐见过珠兰其其格公主,听说她后来嫁到冥国为王妃了,真是美得像天上的月亮一样啊……这位可爱的姑娘就是乌兰女王的独生女儿?”斡娇如边说边向云夕抚胸行了一礼,云夕却笑嘻嘻地叫了声姑姑,扑到她怀里在两颊上各亲了一口,“姑姑,达兰伯伯一直在念叨您呢。”达兰大巫微咳了一声,他是禁情禁欲的大巫师,对着热情奔放一如少女时代的斡娇如,似乎浑身地不自在,“呃,斡娇如妹子,您不请我们进帐子喝碗奶酒么?”“对、对,你看我一高兴连礼节都忘了!公主殿下、达兰大哥,还有三位英俊的少年郎,快上马随我进城!”风霖听不懂他们的对话,但是看得出这位令支国的大萨满是个性格爽朗的人,便一直立在旁边微笑着,云夕低声把方才的话对他讲了,还指点着达兰大巫的窘迫样子向着风霖偷笑,风霖瞪她一眼,示意她不可对长辈无礼。斡娇如大萨满的帐房里远没有她本人的笑容令人舒畅,一进帘门就看到正中供着的神态诡异的木刻神像,木案前点灯的几个盛油的大碗居然都是人的上颅骨制成,云夕看了两眼便惊骇地将视线移开,风霖用力握握她的手拉她坐到一边。达兰大巫待献牛乳的女奴离开才低声将他们的来意说出。斡娇如萨满愕然将视线转向风霖,“他是周国人?公主殿下,您是为了他的利益才屈尊来到令支草原?”云夕直直地对上斡娇如深陷的双眼,“姑姑,霖哥哥他是大周的齐人,令支国侵犯的不是他的故乡,但是他和他的将士们为了阻止令支人继续残杀燕国子民才不远千里来到这里。霖哥哥他说如果这场仗再打下去,还会死很多人;德勒钦(太阳神)和别亚(月神)在上,不管是华夏族还是狄族的孩子,都是他们庇佑的生灵,为什么一定要打个你死我活呢?”斡娇如突然用生硬的华夏语对风霖说,“你,在你国家是什么身份?”风霖抚胸行了半礼,“在下是齐王殿下的义子风霖,是这次援燕之战的将领之一。”斡娇如萨满突然桀桀大笑起来,“大周齐国的公子……少年人!你身上有战神赐福的光辉!我若是取了你的头颅,将你的灵魂种在草原上,你的来生来世、生生世世就是我令支人战无不胜的勇士!哈哈——你的头盖骨值得用最亮的宝石镶嵌!”云夕蓦然一惊,手指暗暗运气对向斡娇如,风霖却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萨满大人,听云夕说您是可以通晓神灵意旨的人;在下也相信人间的生老病死都在冥冥天数的安排之中;既是命由天定,每个人都在他的命相轨迹中运转,怎么可能会被人为地更改呢?”“呃,小子,你是说我老人家改不了你的命?”“在下相信萨满大人的法术深不可测,能挽救成千上万个无辜百姓的生命,所以在下才冒昧地来这里请求萨满大人转告令支王我们停战求和的心愿。”斡娇如突然又恢复了刚见面时那种晴朗的笑容,她转头用夷语对云夕说,“他真是个可爱的小滑头,对吧?我老人家也不喜欢送族里的少年出城去打仗呢……别说神族公主亲自陪着这大周国少年来,就只看达兰大哥的面子,我斡娇如没有不能应允的事!”“你们在这里等着,我现在就去王帐找答里阿大王!”斡娇如说着说站起来向外走。云夕松了口气,她刚才真是被这喜怒无常的老妇人吓了一跳;风霖安抚地握紧云夕的手,发觉她的手心里全是汗水。达兰大巫却叹了口气,他想起年轻时初见斡娇如的情形,那时的斡娇如还是个单纯可爱的令支小公主,就如云夕现在的样子;她央求达兰巴根脱离巫师的身份,与她一同回令支国做一对草原上的神仙眷侣;可是他已在国师面前发过重誓,怎么可能会因这小女孩的纠缠就前功尽弃呢。斡娇如却当着他的面发下誓言:达兰巴根若是不能抛弃巫师的身份娶她为妻,她就做个同样侍奉神灵的萨满,而且终身不嫁!四十年过去了,她始终遵守着自己的誓言……半个时辰之后,斡娇如的女奴引着一位狄族侍卫走进帐房,“尊贵的客人,大萨满让奴才来请你们去参加大王设下的晚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