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忍又恭恭敬敬地向秦王伏地叩了头,才起身随寺人入后宫探望母亲月夫人。月氏的青鸾宫在后宫的西南角——从她居住的宫院位置如此冷僻就可以看出,月氏在后宫的地位是乏善可陈的。走出前宫,月忍缓步穿过王宫花园:此时正当暮春三月,正是繁花似锦、蜂蝶漫舞的好时节,从花园一侧的漫漫游廊走过,园中的景致便可尽收眼底,衬着午后的斜阳美得如诗似赋,月忍的眼底却是一片漠然。走进第二道后宫大门,便可看到早开的紫藤花缀满长廊的圆柱,在这等春日午后,微熏的阳光照亮亭台楼阁上的雕花瓦当,连迎面的风里也透着一丝后宫特有的糜奢暗香气息。深宫寂寂,通往青鸾宫的石板小道更是春草遍生、幽静无人,只能隐隐听到附近某个宫院的姬人拨响了木筝,音色单调得一如后宫的每一个日日夜夜。月忍无心观赏身边的春景,这一路走来,他想到了不下十种除掉楚凤歌的法子,此时唯一能定下来的:就是不能让楚凤歌死在秦国境内……‘楚国熊氏是巫教世代守护的恩主,凤歌公子的送嫁车队必有巫教门徒随行,如何能避开巫王的耳目下手呢?’月忍正在思忖着,寺人所特有的尖细嗓声在他耳边响起,“六公子,青鸾宫到了。”他这才发现母亲居住的宫院已在眼前,月忍向疾步过来行礼的宫女微笑道,“杏姐姐免礼,母亲可在堂中?”被六公子称作‘杏姐姐’的秀丽宫女脸上浮起一层红晕,“回禀公子,月夫人正在荷亭里饮茶,奴婢引公子过去。”月忍快步走上建在荷塘之中的竹亭,远远看到亭里设了张案几,四壁也未悬挡风的纱幔,他的母亲月氏正独坐在木案边;看到儿子进园的身影,脸上现出惊喜交加的神情。月夫人身材纤细,肤色白皙到近乎没有血色,且脸上未施铅华、素净异常,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鬓上插着两根平常的银簪子,月忍心中酸楚:母亲这些年谨小慎微地活着,每天到君夫人面前请安问好、谦卑至极,从来不与秦宫其它夫人争宠夺势;若不是他前年从九黎山学艺归来,许多人早已忘记后宫里还有这么一位月夫人。“忍儿!”月姬站起身来握住儿子的手,“你终于回来了,红杏,快去煮壶蜜浆来,要热热的!”宫女喏喏地去了,月忍端起桌上的一杯茶,“母亲,孩儿用茶便可。”“你自小脾胃虚寒,切记不能喝这种寒性的茶饮……让母亲看看,在齐国这大半年,忍儿又消瘦了许多!”月姬似悲似喜地望着儿子,“你越长越似你父亲……唉……”“母亲慎言!”月忍警惕地张望四周。月姬摇摇头,“无妨,亭子四下都是水,这宫里人烟稀少,多只耗子母亲也能察觉……楚国凤公子易嫁与你的喜讯,可听你父王说了?”秦六点点头,“母亲,其实孩儿……”月姬打断他,平日里枯井一般沉寂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这是一个绝妙的机会!前番你在齐国立了大功,百里奚那些老臣对你赞誉有加,再加上楚国这一极强的助力,你父王已有意立你为储……”她压低了嗓音,“我们这十几年的蛰伏即将得见光明!”月忍吃惊地望向母亲,“您的意思是父王打算……”月姬正起身子,“大周的律法虽然向来是立嫡不立长,但是纵观近些年来各国的形势,总是能者为王才顺应天意,远的不说,就说楚新君!熊恽辣手除去了他那个无能的兄长,才得以承接楚王位,朝中的大夫们不也就乖乖地认了?”“经此一事,你父王也有所感悟……所以,你要抓住这个好机会!待楚国女公子嫁过来,好生哄住她,借她兄长之力为你造势,多多亲近拉拢那几位大权在握的上大夫;秦国储君之位到你手中为时不晚矣!”月夫人发现儿子眼中尚有挣扎的意味,知子莫若母,她试探着问,“忍儿,你该不是另有心上人了吧?”月忍连忙点头,“母亲,孩儿喜欢的女子身份尊贵,更在楚公子之上!”月姬愣住了,“地位高于楚国女公子……莫非是大周公主?”“不是大周公主……说来话长,可以说是机缘巧合,孩儿在齐国有幸识得昆仑青鸟族的云夕公主,并且一见钟情;只是目前她受伤失去记忆,孩儿已将她带到秦王城安置在府中前园,并承诺与她结为夫妻,永生不离不弃……忍儿不能娶楚凤歌为正妻啊。”“青鸟族公主?就是传说中能呼风唤雨的玉珠峰神女?母亲当那只是以讹传讹的说法,难道世上真的有这种神族存在?忍儿,你不会弄错了吧!”“她的头上生着金羽,师尊也亲眼认定,哪里会错?母亲,我若得昆仑神族相助,此后战无不胜,且能让国内风调雨顺……别说区区一个秦王之位,就是得大周的天下亦如囊中取物,要那楚国女公子又有何用?母亲,我不能让云夕失望离开啊!”月忍把深藏在心底的话一股脑地对母亲说了,倒是觉得身上轻快了许多。月姬沉吟良久,“忍儿,母亲虽然是个耳目闭塞的妇道人家,但也听说过昆仑神族中的轩辕氏与大周姬天子一脉同宗,都是黄帝的血脉传人:姬氏统管着大周广阔的疆域,而轩辕氏以修行得道为天任,从不插手大周国的纷争……你即便得了昆仑公主为妻,他们也未必肯出手助你夺位成王,更何况这昆仑山界世世代代只走出过巫师和女祝,哪里听说过神族公主嫁来大周?”月忍不耐烦道,“那是因为公主的体质非同常人,待我师尊取走她的——”他及时住了口,没再继续说下去。月姬拍拍儿子的手,“你先前不是说公主失去记忆了吗?那就先将她稳住、瞒上一段日子;楚国女公子此时恐怕已经启程来秦国,这个婚你是非结不可!不然别说将来得不得王位,违抗王令、当下就保不住你的小命!”“等到以后那个昆仑公主的身份得以证实,昆仑神族愿意助你怀揽天下……楚凤歌是存是亡,还不全在你掌控之中?”月忍一时无言反驳,转念又在想如何将自己成婚的事瞒住云夕。宫女端来煮好的蜜浆,月姬打发侍女离开,亲自给儿子倒了一杯米浆,看着他热热地喝下去,“好了,天色不早,你快些回府处理手中的要事,母亲也不能随意出宫,没法亲手帮你料理娶妻之事……婚礼那天,你们在宫里拜的是主上和君夫人,母亲只能在一边瞧着……”说着,她便拿出帕子拭泪。月忍正容道,“母亲,总有一天,忍儿会让您成为大秦最尊贵的女人!”月姬含泪而笑。——————***——————***——————***——————九黎山脉,一辆宽大的双驱马车从花涧驶出,还未出扶桑花环绕的林间小道,前方路口出现了数位身穿黑袍的巫教门徒。车门吱地打开,花涧长老伸出头来,“好犬不挡道!老三,你是哪路上跑出来的野犬?”被花长老称为‘野犬’的三长老冷哼一声,黄惨惨的一张脸更是难看,“大清早地,二师兄要去哪里乐呵?用不用三弟陪着?”“老夫是奉主上之命,去楚界迎接远嫁雍城的凤歌公子,难道教中现在是老三说了算?老夫还要向你禀明一声?”花涧长老呯地把门关上,不再理会三长老,连连催着前面的马夫前行。三长老走到马车边上,一把将车帘拉起,看到车厢中除了花涧大师,还有两个面目秀美的青衣少女,他立时换了个笑脸,“二师兄何时也开了窍?你练那功法是不能泄元阳地呀,不如把这两个妞儿送给小弟吧……”花涧长老眯起眼睛,细长的鹰眼闪过凶险的光芒,“这两名黎女是老夫新收的女徒,打算训养他们顶替死去的月鹿圣医女之位,此次带她们方便保护凤歌公子……怎么,连教中圣女你都想染指?”“不敢、不敢!”三长老闻言放下把在车门上的手指,突然对二女说了一句夷语,其中一女认真地回答,三长老哈哈大笑,挥手让属下撤到一边,放花涧长老的车马通过。花涧长老和‘二女’同时松了口气,扮做少女的风霖低声问寒香,“他方才问你什么?”寒香道,“他用当地的土著语问我可愿拜到他门下为徒,我回答他:属下更愿在二长老门下学习医道。”花涧长老微哂道,“幸好风公子想到扮成女子之身,不然当真被老三给找到破绽!到时候我们可都变成金蟒口中的美食喽。”寒香不解道,“巫师大人,您一身的好功夫,为什么会惧怕那个什么巫王,他当真比您厉害?”“巫王不只是武功比老夫厉害……老夫的本命蛊握在他的手中,四位长老任谁起了叛逆之心,巫王便会摧动蛊母,令我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啊!”风霖和寒香相对黯然,良久风霖才低声道,“大师,您为救我们冒了这么大的风险,晚辈如何才能报答恩情之万一啊。”花涧长老摇摇头,“老夫不用你报答什么……生为医者,看到一个鲜活的生命在你眼前消逝却无能为力……没有比这个更令老夫心痛的事情!老夫是毕月乌族人,传说先祖是西方星神中的一位,擅长以灵术救人于病难……到老夫这一代,已无祖传的灵力,全靠岐黄之术救人;但是我的徒儿月鹿不同,她继承了她母族的灵力,月儿的母亲……”想起他的师妹——上一代的月鹿圣女,花涧长老脸上浮现一丝微笑,闭目不再言语。风霖从前方帘隙看看用心驭马的罗安,想到失去音讯的青柏和落入敌手的云夕,他的胸口又开始隐隐做痛。将手掌抵到小腹的丹田处:那里空荡荡地再也聚不起一丝内力,他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悲怆的苦笑,‘小夕,哥哥唯一能做的,就是将你完好无恙地送回昆仑……相亲相爱白头到老的承诺、霖哥哥做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