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确是解意辉,他本在内院与妻子赏花弄草,听家仆来报,说是来了几个有名的武林人士,这才急急赶来会客,不想方到后堂,便听到有人对父亲咄咄相逼,而极道灵使的一声大吼,更让他再忍不住,冲了出来,怒道:“敢在解家撒野,你们可打错了算盘!”又过了七八天,戚氏身体复原得差不多了,便时常在丫环陪伴下到院中散步。这家宅院广大,布置典雅,一看便知是书香门地大富之家。戚氏出于礼貌,只在所居院落中行走,倒未踏足院外别处。这天君苇斋闲坐屋中,戚氏弄儿为乐,正自欢娱,一个管家模样的老者叩门而入,一揖之后说道:“我家主人欲请君相公贤伉俪到前堂一叙,不知方便与否?”君苇斋一怔不语,戚氏欣然道:“我们讨扰了多日,早想到恩公面前谢恩了,只是怕恩公事忙。如今恩公相请,哪有不去的道理?”言罢整了整发髻,抱起孩子道:“烦请您在前带路。”老者又是一揖,做个手势,请君苇斋与戚氏先行。君苇斋晃如未见,仍在一边发怔,被戚氏推了推后,才回过神来,与戚氏一道随老者而去。不多时,三人穿过庭园来到一座大屋前,不及进入,屋内早有一人迎了出来。戚氏见他卅多岁年纪,身着懦生长衫,三缕墨髯垂于胸前,颇具出尘之姿,料想定是此间主人。果然此人开口道:“君贤弟贤伉俪在我这小宅住得可还好?”君苇斋一笑无语,戚氏见状急应道:“这位想必便是恩公吧,我夫妇二人若不是得遇恩公,还不知能否活到现在,请受小女一拜。”说罢便欲拜下去。那人见状大惊,急上前扶住戚氏,连声道:“这岂不要折煞在下了,在下万万不敢当!”口里说着,眼睛盯的却是戚氏怀中的孩儿。君自傲看着这人眨了眨眼,微微一笑,这人竟如蒙大赦般松了口气。戚氏此刻正低着头,倒未曾察觉。这人向堂内一摊手道:“来,咱们到堂中再叙吧!”戚氏应了一声,扯着满面忧色的君苇斋步入堂中。坐定后,主人向戚氏言道:“在下早年与君贤弟相交甚厚,几年前在下到北边做了些生意,没赔没赚的,就干脆回来家乡。唉,不想几年未见,贤弟他竟落泊成这个样子……都怪在下照顾不周啊!”说到最后一句时竟看着君自傲,倒似在对他致歉一般。戚氏道:“恩公千万别这么说,我们夫妇二人能得不死、这孩儿能得降生,都是蒙恩公高义大恩,我夫妇二人结草衔环亦不足为报,恩公却还这样说,真折煞我夫妇二人了。”主人笑了笑,说道:“弟妹莫要如此叫我了,在下姓孟名复,若不嫌弃,便叫我孟大哥好了。这次请二位前来,一是祝贺二位喜得贵子,二是有一事要与二位相商。”君苇斋沉着脸呆坐一旁,不言不语,戚氏无奈之下,只得再开口道:“孟大哥有何差遣,吩咐一声就是了。”孟复连道不敢,接着说道:“君老弟的文采出众,我有意助他赴京应试,不知弟妹意下如何?”戚氏喜道:“这自然好,若真能得中个一官半职,也可报大哥大恩,只是我家相公已久疏诗书,恐怕……”孟复摆手道:“这到不难,我在城外北郊有座旧宅,君老弟尽可到那里发奋攻读,如今离乡试尚有半年,时间上是足够了,只是为他能专心读书,这段时间弟妹要与他分开,不知弟妹是否愿意?”戚氏喜道:“如此甚好,只要相公能有出头之日,几日分离又怕什么?只是要劳恩公费心,贱妾着实过意不去。”孟复笑道:“同意就好。”转头对君苇斋说道:“君老弟,弟妹和你家少爷在这儿绝不会受亏待,你就安心地去读书吧!我看今夜你收拾一下,明日便去吧。”君苇斋勉强一笑,点头应允。当晚用过晚饭,戚氏遣走了两个丫环,关了门,才面带不悦地向君苇斋说道:“难怪你那些旧友不爱理你,你看看你这样子!孟大哥对咱们可是仁至义尽,你却连好脸色也不曾给人半分,真难为你是怎样做人的!”君苇斋苦笑一声,告罪道:“是我不好,下次改过就是了。”说完便怔怔地看着戚氏。戚氏不由嗔道:“呆看什么?早些歇了吧,明天早些去,为了咱们,更为了孩子,你都要努力发奋才是。”君苇斋眼圈一红,道:“明日咱们便要分别了,你会想我吗?”戚氏嗔道:“男子汉大丈夫,眼泪就这么不值钱吗?不过分离半年就这个样子,你也真是没出息。”随即一笑,道:“我当然会想你了,不过你却不要想我,要好好用功,知道么?”君苇斋擦了擦眼泪,点头应允。第二天用过早饭,孟复便来接君苇斋过去。君苇斋极不情愿地与戚氏道了别,洒泪而去,戚氏欲相送到府外,却被孟复拦住,言道如此一来定增君苇斋留恋之心,于前途无益,戚氏亦觉有理,便任由君苇斋自行去了。君苇斋离开居所,却并未去什么城外北郊,而是径直来到昨日那所大堂前,孟复亦随后而至。孟复一拱手,说道:“多留无益,你还是快快安心的去吧!”君苇斋泪流满面,颤声道:“这一去之后,可还能不时回来看看他们?”孟复摇头道:“若不是你沾染了些许法气,连这几日的相聚亦不可得。如今你限期已满,任谁也留不住你,两个时辰后你就会化成毫无知觉的游魂,到时自会有鬼卒引你去黄泉,想再回来是绝不可能了。”君苇斋拭了拭眼泪,一咬牙道:“既然如此,不如现在就去了吧!只是请阁下多费心照料他们母子二人……”孟复叹了一声道:“这个不劳你费心,我怎敢怠慢贵人?祝你投个好胎,来世不要再受如此之苦吧!”言罢在君苇斋肩头一拍,君苇斋立刻化作一团磷火,飘荡在空中。片刻后,一只无常鬼从地面浮出,引了那磷火,潜入地下而去。君苇斋化魂而去,戚氏却只道他正苦读诗书,如此又过了几日,不免有些思念夫君,无聊之下,戚氏抱了孩儿想出去走走,丫环却无论如何也不答应。君自傲注视着解意辉,心中百感交集,他强定稳住心神,缓缓道:“你虽是解九琅之子,此事却与你无关。”解意辉冷笑一声,道:“说得可真有趣,你是何方神圣,竟敢如此污蔑我爹?我爹侠义为怀,天下人皆知,尔等到底有何居心?”风巽冷然道:“我们不过是来求一个真相。解公子先不必恼火,且先问问你爹。”解九琅的身子又抖了一下,缓缓抬起头,看着解意辉,方要说些什么,解意辉已斩钉截铁地说道:“爹,不必怕他们!咱们行得正走得端,不怕别人说长道短!我不管你们是谁,都马上给我滚!不然,休怪解某不客气!”极道灵使咆哮一声,道:“哪个怕你不成?”纵身上前,右掌倏然向解意辉抓去,出手如电,解意辉根本躲闪不开,被极道灵使当胸揪住,提在半空中。解意辉心中大骇,他自幼随父习武,如今自问并不比父亲差多少,不想竟被对方的一个随从轻易捉住,对方其余几人功力如何可想而知。他想出腿踢开极道灵使,无奈一股霸气十足的气劲不断顺着揪住自己衣服的大手传来,让自己全身僵硬,动不得分毫。解九琅见状大骇,一跃而起,怒道:“休伤我儿!”随即气运全身,立时就要出手。君自傲双目寒光一闪,道:“你想动手么?”一股阴冷的气息立刻布满大厅之中,解九琅只觉心头一寒,全身僵硬,只觉自己只要稍微动一下,这股气息便会如洪水般暴发,将自己完全吞没。被极道灵使提在空中的解意辉亦有同样感觉,只是比其父更加不好受。不止他二人,连功力较浅的沈绯云,也已有些受不了了。一旁的风巽已运气护住柳依依,此时却也无力援手,御风道人见状忙运气保护沈绯云,同时暗自感叹君自傲气劲之强。君自傲缓缓道:“解前辈――事到如今,我还是叫你一声前辈,佛说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往日既曾犯下大错,便当承担后果,你若能说出真相,就算天下人均要杀你,君某也敢保你无事。”解九琅颤了一下,抬眼望向君自傲,便要开口,那边解意辉挣扎道:“爹,不可屈服于**威!”极道灵使双目一瞪,手上劲道加强,痛得解意辉闷哼一声,再说不出话来。解九琅见状颤声道:“休伤我儿,我……我说就是了!”君自傲闻言一喜,收敛气息,道:“这就对了……”未及说完,解意辉又挣扎着喊道:“爹!儿一死有何足惜,爹的英名重要啊!爹若屈服于**威,随便承认罪名,儿情愿一死!”说着,竟举起右掌,猛然向自己头顶拍去。“不要!”正在这里,一声惨叫响起,一位少妇自后堂奔出,哭道:“相公,不要啊!”君自傲闻声便已是一颤,待见到其人,身子不由得一晃,不知如何是好。来人正是与君自傲青梅竹马的云紫烟――如今的解府少奶奶。解意辉离开后,昔日云府的家仆钟四才偷偷告诉她,今日的访客竟是她曾日思夜想、为之心碎的君自傲,一年多不见,他似乎已成了颇有身份的人物。她一时百感交集,心中一阵喜、一阵悲,最后克制不住,跟着跑到前厅,却正巧遇上解意辉意图自毙这一幕。这一声“不要”,止住了解意辉的这一掌,更震乱了君自傲的心。她疾步来到厅内,眼望君自傲道:“傲哥哥,是你么,真的是你么?”君自傲苦笑一声,道:“多日不见……你……你过得可好?”云紫烟含着泪水看了看极道灵使,向君自傲恳求道:“傲哥哥,求你将我相公放下好么?”君自傲轻叹一声,向极道灵使点点头,极道灵使立时知意,慢慢将解意辉放下。云紫烟立时奔上前去,扶住解意辉,关切地问道:“相公,你没事吧?”解意辉点点头,狠狠望着君自傲,向云紫烟问道:“他……他就是你说的那个傲哥哥君自傲?”云紫烟轻轻点了点头,问道:“你们,你们为何要动手啊?”解意辉目光不离君自傲,狠声道:“你问他!”君自傲心中一酸,眼见云紫烟紧紧搂住解意辉的样子,心中对云紫烟仅存的那一点爱恋,也不知不觉地消散了,剩下的只有无尽的感慨和对旧日情谊的回忆。他轻声道:“小姐,你若信我,就不要管此事。这是我和你公爹之间的事。”云紫烟哽咽道:“公爹的事,难道就不是我的事么?傲哥哥,这些年你到哪里去了?为什么当我好不容易忘记了你,你却又要回来?”不等君自傲说话,便又道:“我知道了,你回来是要报仇的……傲哥哥,我知道云家对不起你,我只求你不要伤害我的丈夫和公爹,如果要报仇,就找我来报好了……”君自傲一时无言以对,柳依依见状道:“云小姐,你误会了。咱们并非为你而来,君公子对你更是只有思念之情,绝无报复之意。你公爹表面仁义,当年却是无恶不作的绞羽门头领,咱们此行只为求他说出真相,让伪君子铁流玄的面目大白于天下。而且这还关系到另一位姑娘的终生幸福,云姑娘,你还是劝劝你公爹吧。”云紫烟尚未反应过来,解意辉已狠狠道:“住口!我爹是名满天下的大善人,不准你们污蔑他!”极道灵使双目一瞪,便要出手,解意辉虽知非其敌手,却毫无惧意,亦要挺身上前,却被云紫烟一把拉住。她目视君自傲,悲声道:“傲哥哥,我公爹是好人,你一定是误会他了……”此时解九琅忽长叹一声,自语道:“天作孽有可为,自作孽不可活啊!解九琅一步走错,便再无回头路了!”手朝胸口一挥,只见寒光一闪,一把锋利的匕首已然插在其胸口之上。解意辉狂叫一声,扑到近前,一把抱住解九琅,悲声道:“爹,你这是何必啊!”转向君自傲,狂吼道:“我爹当年是做错了,但他这么多年隐居思过,处处行善积德,难道还不能弥补过去的错误么?他好不容易才忘了过去的事,要重新做人,可你们为什么就不能给他个机会?为什么非要逼他承认当年的事?”解九琅拉住儿子,道:“不要怪人家,这一切,都是报应……”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谁也想不到解九琅竟会自杀,一时都没了主意。君自傲心头一震,随即疾步上前,解意辉狂怒下一掌向他打来,叫道:“你还想干什么?”君自傲运气于喉,猛喝一声:“退开!”震得解意辉全身发麻,这一掌硬是再打不出去,人也僵在那里再动不得。此时解九琅虽是气若游丝,却还有气在,人尚有意识,君自傲蹲下身来,摇头道:“你这是何必?”解九琅苦笑道:“我若认了倒没什么,只是这孩子,岂不要一世背着恶名?”君自傲轻叹一声,道:“你太糊涂了……”随即拔下匕首,将手掌按在那伤口上。一股雾般阴气自君自傲掌中发出,直冲入那伤口之内,只见君自傲的手掌上不断有细屑涌出,顺着阴气注入解九琅伤口之中,片刻间,那伤口竟复原如初,连伤痕也未留下。解九琅只觉周身温暖舒适,忍不住呻吟一声,解意辉挣扎着将他抱紧,急问道:“爹,你怎么了?”解九琅只感精力充沛,不由对君自傲讶然而视,道:“你……你做了什么?”君自傲淡淡道:“只要你还有一口气在,我就不会让你死。”解九琅和解意辉同时打了个寒战。照理听到这句话的人,只会觉得安心、快慰,而他们却不约而同地想到,只要他们一日不公开真相,君自傲就会如影随形般缠住他们,即便他们用死来逃避,也是枉然。这时解意辉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一改方才的倔强,松开其父,跪倒在君自傲面前,颤声道:“君公子,我求你放过我父吧!他确实是好人啊!”云紫烟几步来到近前,亦跪倒在地,含泪道:“傲哥哥,求你放过我公爹吧……”风巽亦道:“空口白话,说好就好,说坏就坏。铁流玄一死,你解九琅便现身江湖,一现身,便诛杀飞贼、仗义疏财,这手段也太过明显了吧?此时事情败露,还有何话说?”不等解九琅说话,解意辉已道:“难道你们以为那飞贼是我爹安排的么?真可笑,铁流玄已死了这么多年,我爹为何直到现在才演这么一出戏?这一切只是巧合罢了,那飞贼为祸羽林,无人能制,我爹为救羽林百姓,这才出手将其击杀,为何你们却非要把这当作我爹的房间安排?当年铁流玄率众剿灭绞羽门之前,我爹便已悔悟自己犯下的罪行,毅然离开了绞羽门,这才逃过一劫。我爹深信这是因他心存悔意,上天才给他机会,于是从此一心向善……实话与你们说吧,我本是流浪街头的一个乞儿,是我爹收留了我,将我当亲儿一样养大,爹对当年犯下的错,更是毫不隐瞒,在我小的时候便已对我说明。可那又怎样?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杀人的魔头了!我是一边看着爹处处行善,一边长大的,没人比我更了解我爹啊!”目视君自傲,道:“君公子,难道一步走错,就要一生承受痛苦吗?难道犯了错的人就不能重新来过吗?你们这么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就这么将我爹毁了吗?君公子,我求你放过我爹吧,解意辉情愿代我爹受罚!”君自傲只觉一阵晕眩,长叹一声,道:“我放过他,谁又来放过天涯?当年铁流玄血洗天家村时,可曾想过放过谁?解公子,你言重了,我们并不是罚谁,只是要一个真相。你爹若真已有所悔悟,便当澄清事实,还无辜者一个清白才是。”解意辉还待再言,解九琅已长身而起,道:“不错!若真悔悟,就当坦诚一切才是,只是隐瞒不说,那才见心中有鬼。意辉,你我虽有父子之名,但你并非解某亲生,从此以后,不准你再姓解!你立刻带着你的紫烟离开我解家,养你这么多年,我已经够了!”解意辉悲呼一声,扑倒在解九琅面前,哽咽道:“爹,你这是何必啊!”云紫烟也跪到解九琅面前,哭成了个泪人。君自傲浑身剧震,解九琅的这番话让他忽然想起了离他而去的天涯。解九琅狠心将视如己出的解意辉赶出家门,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身败名裂后,不连累到这爱子么?面对这一幕催人泪下的一幕,君自傲真不知如何是好,要么是逼得别人家破人亡,要么是让天涯永远背负罪名,二者不论哪个,他都不愿选择。对解九琅,他没有同情,也没有憎恶,他只是觉得,既然他当年曾犯下了错,就要承担这错的结果。让他感动的是解意辉对解九琅的感恩,这让他想起了刘星,也想起了自己。一个懂得感恩的人,是值得别人尊敬与同情的,尤其是方才解意辉面对力量强过自己数倍的极道灵使,为维护养父尊严无毫无畏惧,更非寻常人可以办到,这怎不让君自傲感动、敬佩?然而天涯呢?她虽表面冰冷,但内心呢?那是一颗布满伤痕的心啊,难道要让天涯代铁流玄、代解九琅承受这一切吗?纷乱、纷乱,君自傲再看看云紫烟,心情更加纷乱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