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哭作一团的解家三口,众人均摇头叹气,心中所想,与君自傲大同小异。沈绯云几次想张口说上一句:“解伯伯,我一定求我爹,让他为您多说好话,让人不为难于你。”但思量再三,还是觉得不论自己还是爹,都没有这个把握和份量。良久,君自傲终长叹一声,缓缓道:“就当我从不知解九琅这个人……我们走吧!”言罢转身便走。连同解家三口在内,所有人都呆住了,解九琅难以置信地道:“君公子,你不要老夫出面澄清真相了?”解意辉则先是一愣,随即冲着君自傲重重磕了一个头,颤声道:“多谢君公子!”云紫烟泪眼朦胧,却不知说什么好。风巽几步追上,皱眉道:“那天涯呢?天涯怎么办?”君自傲淡然道:“换作她,也会做出如此选择。只要我们心底坦然,世人爱怎样说便怎样说好了。可若为了自己而逼得别人家破人亡,纵使天下人不说什么,难道我们的心中就可无愧么?昔日的解九琅已经死了,今天的解九琅,与铁流玄全无关系。”又过了七八天,戚氏身体复原得差不多了,便时常在丫环陪伴下到院中散步。这家宅院广大,布置典雅,一看便知是书香门地大富之家。戚氏出于礼貌,只在所居院落中行走,倒未踏足院外别处。这天君苇斋闲坐屋中,戚氏弄儿为乐,正自欢娱,一个管家模样的老者叩门而入,一揖之后说道:“我家主人欲请君相公贤伉俪到前堂一叙,不知方便与否?”君苇斋一怔不语,戚氏欣然道:“我们讨扰了多日,早想到恩公面前谢恩了,只是怕恩公事忙。如今恩公相请,哪有不去的道理?”言罢整了整发髻,抱起孩子道:“烦请您在前带路。”老者又是一揖,做个手势,请君苇斋与戚氏先行。君苇斋晃如未见,仍在一边发怔,被戚氏推了推后,才回过神来,与戚氏一道随老者而去。不多时,三人穿过庭园来到一座大屋前,不及进入,屋内早有一人迎了出来。戚氏见他卅多岁年纪,身着懦生长衫,三缕墨髯垂于胸前,颇具出尘之姿,料想定是此间主人。果然此人开口道:“君贤弟贤伉俪在我这小宅住得可还好?”君苇斋一笑无语,戚氏见状急应道:“这位想必便是恩公吧,我夫妇二人若不是得遇恩公,还不知能否活到现在,请受小女一拜。”说罢便欲拜下去。那人见状大惊,急上前扶住戚氏,连声道:“这岂不要折煞在下了,在下万万不敢当!”口里说着,眼睛盯的却是戚氏怀中的孩儿。君自傲看着这人眨了眨眼,微微一笑,这人竟如蒙大赦般松了口气。戚氏此刻正低着头,倒未曾察觉。这人向堂内一摊手道:“来,咱们到堂中再叙吧!”戚氏应了一声,扯着满面忧色的君苇斋步入堂中。坐定后,主人向戚氏言道:“在下早年与君贤弟相交甚厚,几年前在下到北边做了些生意,没赔没赚的,就干脆回来家乡。唉,不想几年未见,贤弟他竟落泊成这个样子……都怪在下照顾不周啊!”说到最后一句时竟看着君自傲,倒似在对他致歉一般。戚氏道:“恩公千万别这么说,我们夫妇二人能得不死、这孩儿能得降生,都是蒙恩公高义大恩,我夫妇二人结草衔环亦不足为报,恩公却还这样说,真折煞我夫妇二人了。”主人笑了笑,说道:“弟妹莫要如此叫我了,在下姓孟名复,若不嫌弃,便叫我孟大哥好了。这次请二位前来,一是祝贺二位喜得贵子,二是有一事要与二位相商。”君苇斋沉着脸呆坐一旁,不言不语,戚氏无奈之下,只得再开口道:“孟大哥有何差遣,吩咐一声就是了。”孟复连道不敢,接着说道:“君老弟的文采出众,我有意助他赴京应试,不知弟妹意下如何?”戚氏喜道:“这自然好,若真能得中个一官半职,也可报大哥大恩,只是我家相公已久疏诗书,恐怕……”孟复摆手道:“这到不难,我在城外北郊有座旧宅,君老弟尽可到那里发奋攻读,如今离乡试尚有半年,时间上是足够了,只是为他能专心读书,这段时间弟妹要与他分开,不知弟妹是否愿意?”戚氏喜道:“如此甚好,只要相公能有出头之日,几日分离又怕什么?只是要劳恩公费心,贱妾着实过意不去。”孟复笑道:“同意就好。”转头对君苇斋说道:“君老弟,弟妹和你家少爷在这儿绝不会受亏待,你就安心地去读书吧!我看今夜你收拾一下,明日便去吧。”君苇斋勉强一笑,点头应允。当晚用过晚饭,戚氏遣走了两个丫环,关了门,才面带不悦地向君苇斋说道:“难怪你那些旧友不爱理你,你看看你这样子!孟大哥对咱们可是仁至义尽,你却连好脸色也不曾给人半分,真难为你是怎样做人的!”君苇斋苦笑一声,告罪道:“是我不好,下次改过就是了。”说完便怔怔地看着戚氏。戚氏不由嗔道:“呆看什么?早些歇了吧,明天早些去,为了咱们,更为了孩子,你都要努力发奋才是。”君苇斋眼圈一红,道:“明日咱们便要分别了,你会想我吗?”戚氏嗔道:“男子汉大丈夫,眼泪就这么不值钱吗?不过分离半年就这个样子,你也真是没出息。”随即一笑,道:“我当然会想你了,不过你却不要想我,要好好用功,知道么?”君苇斋擦了擦眼泪,点头应允。第二天用过早饭,孟复便来接君苇斋过去。君苇斋极不情愿地与戚氏道了别,洒泪而去,戚氏欲相送到府外,却被孟复拦住,言道如此一来定增君苇斋留恋之心,于前途无益,戚氏亦觉有理,便任由君苇斋自行去了。君苇斋离开居所,却并未去什么城外北郊,而是径直来到昨日那所大堂前,孟复亦随后而至。孟复一拱手,说道:“多留无益,你还是快快安心的去吧!”君苇斋泪流满面,颤声道:“这一去之后,可还能不时回来看看他们?”孟复摇头道:“若不是你沾染了些许法气,连这几日的相聚亦不可得。如今你限期已满,任谁也留不住你,两个时辰后你就会化成毫无知觉的游魂,到时自会有鬼卒引你去黄泉,想再回来是绝不可能了。”君苇斋拭了拭眼泪,一咬牙道:“既然如此,不如现在就去了吧!只是请阁下多费心照料他们母子二人……”孟复叹了一声道:“这个不劳你费心,我怎敢怠慢贵人?祝你投个好胎,来世不要再受如此之苦吧!”言罢在君苇斋肩头一拍,君苇斋立刻化作一团磷火,飘荡在空中。片刻后,一只无常鬼从地面浮出,引了那磷火,潜入地下而去。君苇斋化魂而去,戚氏却只道他正苦读诗书,如此又过了几日,不免有些思念夫君,无聊之下,戚氏抱了孩儿想出去走走,丫环却无论如何也不答应。口中说着,脚下不停,一番话说完,人已经走到客厅之外。其余几人见状,只得跟了出来,留下兀自发呆的解九琅、感激涕零的解意辉和泪流满面的云紫烟,追着君自傲离开了解府。柳依依追上君自傲,道:“君公子,小女不知你这样做是对是错,但接下来你想怎么办?”君自傲坦然一笑,道:“事实真相我们已经知道,这就够了。只要我相信天涯,哪管世人怎么说?谁若再敢说天涯是弑师恶徒,想要向天涯动手,君自傲一人奉陪就是了!”一番话说得豪气万千,沈绯云在旁大受感染,激动地说道:“君大哥,别忘了还有绯云!”风巽亦道:“不论你是对是错,但谁想动你,就让他先来问问风某吧。”御风道人摇头笑道:“师弟呀,你说我这当师兄的,能不帮自己的师弟吗?”极道灵使一言不发,只默默地跟在君自傲身后,谁都知道,此君对君自傲只会一心服从,绝无二志。君自傲会心地一笑,道:“好,管他那么多,咱们追天涯去!”夜色笼罩下,天宁府万家灯火燃起,夜市上人流不息,一派歌舞升平。天涯独自一人徘徊在长街之上,身外的繁华喧嚣不能感染她分毫,在她的心里,只不断闪现着一个人的身影,那身影和天宁府内所有天涯熟悉的景物交织纠缠,让天涯时而微笑,时而叹息。离开君自傲后,天涯突然觉得生命已经没有了意义。可从前的她不也是如此么?报了家仇之后的她,不也是茫无目的、四处流浪着么?为何直到如今才生出这种感觉?只是因为,这中间她曾“拥有”过一个君自傲么?不知不觉,她走到了昔日居住的那间客栈前。与别处的喧闹不同,此处一派冷清,毕竟这里曾发生过骇人听闻的血案,百姓们连走路都要避开这里,更无人敢再在此开店,一到夜里,这条街上更是空无一人。看着破败的客栈,和门上那已经残破的封条,天涯不禁想起与君自傲的初遇,那时他的身边还有个美丽的女孩,一个叫言雨澜的、深爱着君自傲的女孩。从前她并不能体会这种感情,但此刻她却是感同身受。现在的她,不是和当日的言雨澜一样么?不是一样偷偷爱着君自傲,却不敢说出口么?不同的是,她最后离开了君自傲。从此以后,她又是独孤一人,而且背负着叛门弑师的罪名。但她却从未想过这样做值不值得,她只是不忍让君自傲为难,不忍让君自傲因她而痛苦。因为她清楚地知道:在一个人的心中,初恋情人占有怎样的地位,那是抹不去的永恒记忆,那是永远刻骨铭心的美丽回忆。她知道自己这一生也不会忘记君自傲,所以她也知道:君自傲这一生,都不会真正忘记云紫烟。如果要她去伤害君自傲,她宁可死。所以她也知道:如果要君自傲去伤害云紫烟,君自傲会是什么感觉。所以,她选择了离开。离开并不是因为无情,离开恰恰是因为情深。脚步移动中,不知不觉来到了昔日举行真龙比武大会的广场,如今这里已成了菜市场,此时买者、卖者均已不见,只剩下一地的菜叶烂果、腐鱼臭肉,味道堪是刺鼻。但天涯却浑然不觉,只望着广场中央那曾是擂台的地方发呆。君自傲的身影再次浮现眼前,天涯不禁轻叹一声,自语道:“天涯,你何时变得这样多愁善感了?既然已经决定离开他了,还到这里来作什么?”随即用冰冷的声音,像是在告诫自己一般说道:“记住――你是人人惧怕的邪印尊者,你是不需要朋友、不需要感情的人!”然而她为何仍留着柳柔为她梳成的女子发式?口中说得再强硬,这发式还是出卖了她,让所有知道她与君自傲这一段故事的人都能看出,她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冰冷的邪印尊者了。她永远也变不回去了。收起纷乱的思恕,天涯终决定离开此地。就在此时,一股奇异的气息却让她驻足。那股气息自地下而来,渐渐涌出地面,在青石广场中央慢慢凝聚,一股阴冷邪异的感觉袭来,天涯禁不住打了个寒战。那是什么?是敌是友?天涯凝视着气息凝聚处,只见气息渐渐凝聚成一个黑色的人形,天涯讶然而视,沉声问道:“什么人?”“什么人?”那黑色人形自语道:“是啊,我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片刻后,忽道:“你这身黑袍……我想起来了,是邪印尊者的黑袍……难道你是邪印尊者天涯?”此时天涯已完全看清,那并非是一个人,而是一团化为人形的黑色**,随着那人形的晃动,**不住流动,并散发出阵阵腥气。天涯忽然觉得,那些黑色的**是血。“你怎么知道我?”天涯沉声问道,同时暗自气运全身。那黑色人形晃动着,一副随时都会突然破碎成一地黑血的样子,自语般道:“我……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这里有我的朋友,所以一醒来,我就拼命向这里跑……难道你是我的朋友?不,不对,邪印尊者怎会是我的朋友?我……我的朋友是……是……是谁呢?”天涯冷哼一声,道:“鬼才知道!”那黑色人形一颤,随即喜道:“不错,是鬼、是鬼!我的朋友是……”不等说完,便剧烈地颤动起来,黑色的血液上渐渐生出肌肉、皮肤、衣衫,最后,这黑色的人形终化成一个一身黑色短装的黑衣人。黑衣人缓缓睁开双眼,天涯只觉全身一寒,立时感觉到这人必是自己难以应付的高手,却不知是敌是友。她不由暗自催动真气,随时准备防御对方攻击。那人冷冷望向天涯,缓缓道:“我饿了……”天涯只觉寒意大盛。“我饿了”是什么意思?难道想要天涯请他吃些什么?还是……想吃了天涯?想到此处,一股惧意狂涌心头,天涯再忍不住,立时沉腰坐马,一拳击出。一道电光自天涯臂上缠绕而出,直击向那人。那人一弯腰,右手插入地面,猛向上一拉,竟从地下拽出一把长刀,手腕一转,长刀自上而下电般劈出,一道刀气呼啸而出,迎上电光,只闻一阵刺耳的撞击嘶鸣之声传来,刀气荡然无存,而电光只是弱了一些,仍向那人飞去。那人微感惊愕,随即弓步侧身,长刀后撤遥指天涯,身形一动,竟忽然消失不见。电光继续向前飞去,直击在广场边一个粗大的石柱上,传出一阵刺耳的声音,石柱瞬间化为齑粉。不等天涯缓过神来,那人已突然出现在天涯面前,长刀高举过头,一刀劈向天涯。这一刀力道十足,隐有风雷之势,天涯为其所慑,急忙向旁纵去。不想那人速度更快,一招力劈忽化作抽刀横扫,速度之快,便似一开始便是横斩天涯一般,而天涯此时的躲闪,却成了主动撞向刀锋。避无可避,眼见便要被斩为两段之际,天涯急以左右手分别结印,向刀上和自己身上射出两道黑影。出血光四溅,天涯被这一刀斩飞数丈摔落地上,挣扎而起,只见黑袍已从腹部断开,里面的短装也已被划开,鲜血自其中渗出,显是受伤不轻。那人轻咦一声,看了看手中长刀,显是不解自己这一刀为何不能斩杀天涯。天涯脸色煞白,她自出道已来,虽遇过不少高手,对即使面对拥有龙神之身的龙吟,也未像今日这般狼狈过,若不是她用邪印将自己的黑袍变得坚逾钢铁,又将对方的长刀变得柔软如纱,此时她的身体已然一分为二了。那两道邪印的功效只有一瞬,所以那人也未能察觉其中奥妙,他也不多想,弓步侧身,长刀后撤,又要向天涯冲来。天涯此时已毫无接下这人一刀的自信,面对即将冲来的强敌,她猛一咬牙,沉腰坐马,准备击出那惊天地,泣鬼神的一拳。一股浓烈的杀气立时自她体内弥散而出,瞬间笼罩四方,那人感受这前所未有的强大压力,不由对眼前这打扮怪异的女子生出一丝惧意,手也将刀握得更紧。心中一酸,天涯又想起了君自傲,想起了一生中第一次打出第八拳的那天,君自傲是如何救活自己,同时又给了她幸福的希望。而今,君自傲已经不在身边了,谁再来救自己?没有了君自傲,第八拳将是自杀之拳。想到自己立刻就要永别这个世界、永别心中仍牵挂着的人,天涯怎能不心酸?但她没有让眼泪流出来,面前是神秘而可怕的强敌,她――邪印尊者天涯,绝不会在敌人面前流泪!“至少在我死后,没人会说邪印尊者是个怪物了……”想到这儿,天涯不禁笑了笑。而这笑,却也刺激了眼前的那人,那人双目忽爆发出骇人的光芒,人猛向前冲来。在第八拳气劲的笼罩保护之下,天涯的功力也暂时得以提升,这次她清楚地看到那人正以飞一般的速度向自己奔来,不由暗道:“难怪方才我竟觉得他凭空消失了,原来他的身法竟可快到这种地步。只可惜,在第八拳面前,什么都是无用的……”自嘲地一笑,又想道:“连我的生命也是无用的……”一声怒喝出口,天涯的右拳缓缓向前打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