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层叠叠的树叶并未能挡住月光,那银色的精灵轻巧地穿过枝叶间那些小小的缝隙,终于钻进树林之中,洒在沧怨那张英俊的脸上。绯灵静静地坐在距沧怨不远处的一片**在地表的树根上,默默地注视着沧怨,目光中隐隐闪动着些让人心神荡漾的东西,可惜沧怨只顾看着林外那边通向皇城的路,却未能发现那迷离的眼神。裴朔双手负在身后,不知在和谁生闷气,拧着眉毛对着几棵大树来回地踱步,时不时停下来与沧怨一样望望林外那条路,随后皱着眉头哼上几声,再继续他的踱步大业。斜依着树,双手抱胸的人正是韩缕,他的目光一直凝聚在地面上,那上面并没有什么足以吸引他注意的东西,只是那里没有人会与他目光相遇,便不会猜到他此刻心中正在想些什么。但他脸上的表情却出卖了他,稍有眼力的人一看他那张脸,就知道他整个人正陷在一种深深的矛盾挣扎中。只可惜此时却没人注意他这个不起眼的人物,与沧怨相同,林中几十个身着不同服饰的鬼界高手,都在紧盯着林外那条路。似是怕辜负了众人的关注一般,一条身影自那路上由远而近,沧怨身子动了一下,再细看几眼后,终迎了过去。绯灵的目光随着沧怨而动,地到了那路上的身影,急忙起身相迎。裴朔眼虽未见,耳朵却听到二人的移动之声,立刻转过头来,向林外迎去。身影渐近,那黑色的独特装束举世无双,除了鬼王魄狱芒之外,再无旁人拥有。鬼界高手纷纷来到林外,随着三位域主向魄狱芒躬身施礼,魄狱芒微一点头,道:“做好出发的准备了么?”沧怨应道:“大家都已休息好了,随时可以出发。”魄狱芒点点头,忽道:“裴朔,你心中有什么不痛快,说出来吧。”裴朔一惊,忙道:“属下不敢!”魄狱芒缓缓道:“说吧,本王不想让自己变成那种靠神秘来吓唬人的王者,所以本王宁愿让你们多了解一些我的想法。”裴朔犹豫片刻,终于嗫嚅道:“属下……属下觉得大王没有必要与这些无知之辈联手,更不必征得他们同意才行动……”话似未说完,却就此停住不再说下去。魄狱芒道:“你是想说,不如与虎妖联手,直接攻破隐龙山,破悉天柱之秘,打上神界,对不对?”裴朔怔了怔,终点头道:“大王看出来了?属下确有此意。”魄狱芒缓缓道:“你已是鬼界一域之主,却还不懂身为王者的痛苦么?”裴朔又是一怔,全不明白魄狱芒要说些什么。魄狱芒负手而立,转身背向众人,似是随后将要说出的这番话,是只有他一人能懂的自语一般。霎时间,在这银白色的月光下,这一界之主显得是那样孤独,林中一直靠在树上一动不动的韩缕,忽被这幅令人忽生伤感的景象所动,怔怔地望向魄狱芒。又过了七八天,戚氏身体复原得差不多了,便时常在丫环陪伴下到院中散步。这家宅院广大,布置典雅,一看便知是书香门地大富之家。戚氏出于礼貌,只在所居院落中行走,倒未踏足院外别处。这天君苇斋闲坐屋中,戚氏弄儿为乐,正自欢娱,一个管家模样的老者叩门而入,一揖之后说道:“我家主人欲请君相公贤伉俪到前堂一叙,不知方便与否?”君苇斋一怔不语,戚氏欣然道:“我们讨扰了多日,早想到恩公面前谢恩了,只是怕恩公事忙。如今恩公相请,哪有不去的道理?”言罢整了整发髻,抱起孩子道:“烦请您在前带路。”老者又是一揖,做个手势,请君苇斋与戚氏先行。君苇斋晃如未见,仍在一边发怔,被戚氏推了推后,才回过神来,与戚氏一道随老者而去。不多时,三人穿过庭园来到一座大屋前,不及进入,屋内早有一人迎了出来。戚氏见他卅多岁年纪,身着懦生长衫,三缕墨髯垂于胸前,颇具出尘之姿,料想定是此间主人。果然此人开口道:“君贤弟贤伉俪在我这小宅住得可还好?”君苇斋一笑无语,戚氏见状急应道:“这位想必便是恩公吧,我夫妇二人若不是得遇恩公,还不知能否活到现在,请受小女一拜。”说罢便欲拜下去。那人见状大惊,急上前扶住戚氏,连声道:“这岂不要折煞在下了,在下万万不敢当!”口里说着,眼睛盯的却是戚氏怀中的孩儿。君自傲看着这人眨了眨眼,微微一笑,这人竟如蒙大赦般松了口气。戚氏此刻正低着头,倒未曾察觉。这人向堂内一摊手道:“来,咱们到堂中再叙吧!”戚氏应了一声,扯着满面忧色的君苇斋步入堂中。坐定后,主人向戚氏言道:“在下早年与君贤弟相交甚厚,几年前在下到北边做了些生意,没赔没赚的,就干脆回来家乡。唉,不想几年未见,贤弟他竟落泊成这个样子……都怪在下照顾不周啊!”说到最后一句时竟看着君自傲,倒似在对他致歉一般。戚氏道:“恩公千万别这么说,我们夫妇二人能得不死、这孩儿能得降生,都是蒙恩公高义大恩,我夫妇二人结草衔环亦不足为报,恩公却还这样说,真折煞我夫妇二人了。”主人笑了笑,说道:“弟妹莫要如此叫我了,在下姓孟名复,若不嫌弃,便叫我孟大哥好了。这次请二位前来,一是祝贺二位喜得贵子,二是有一事要与二位相商。”君苇斋沉着脸呆坐一旁,不言不语,戚氏无奈之下,只得再开口道:“孟大哥有何差遣,吩咐一声就是了。”孟复连道不敢,接着说道:“君老弟的文采出众,我有意助他赴京应试,不知弟妹意下如何?”戚氏喜道:“这自然好,若真能得中个一官半职,也可报大哥大恩,只是我家相公已久疏诗书,恐怕……”孟复摆手道:“这到不难,我在城外北郊有座旧宅,君老弟尽可到那里发奋攻读,如今离乡试尚有半年,时间上是足够了,只是为他能专心读书,这段时间弟妹要与他分开,不知弟妹是否愿意?”戚氏喜道:“如此甚好,只要相公能有出头之日,几日分离又怕什么?只是要劳恩公费心,贱妾着实过意不去。”孟复笑道:“同意就好。”转头对君苇斋说道:“君老弟,弟妹和你家少爷在这儿绝不会受亏待,你就安心地去读书吧!我看今夜你收拾一下,明日便去吧。”君苇斋勉强一笑,点头应允。当晚用过晚饭,戚氏遣走了两个丫环,关了门,才面带不悦地向君苇斋说道:“难怪你那些旧友不爱理你,你看看你这样子!孟大哥对咱们可是仁至义尽,你却连好脸色也不曾给人半分,真难为你是怎样做人的!”君苇斋苦笑一声,告罪道:“是我不好,下次改过就是了。”说完便怔怔地看着戚氏。戚氏不由嗔道:“呆看什么?早些歇了吧,明天早些去,为了咱们,更为了孩子,你都要努力发奋才是。”君苇斋眼圈一红,道:“明日咱们便要分别了,你会想我吗?”戚氏嗔道:“男子汉大丈夫,眼泪就这么不值钱吗?不过分离半年就这个样子,你也真是没出息。”随即一笑,道:“我当然会想你了,不过你却不要想我,要好好用功,知道么?”君苇斋擦了擦眼泪,点头应允。第二天用过早饭,孟复便来接君苇斋过去。君苇斋极不情愿地与戚氏道了别,洒泪而去,戚氏欲相送到府外,却被孟复拦住,言道如此一来定增君苇斋留恋之心,于前途无益,戚氏亦觉有理,便任由君苇斋自行去了。君苇斋离开居所,却并未去什么城外北郊,而是径直来到昨日那所大堂前,孟复亦随后而至。孟复一拱手,说道:“多留无益,你还是快快安心的去吧!”君苇斋泪流满面,颤声道:“这一去之后,可还能不时回来看看他们?”孟复摇头道:“若不是你沾染了些许法气,连这几日的相聚亦不可得。如今你限期已满,任谁也留不住你,两个时辰后你就会化成毫无知觉的游魂,到时自会有鬼卒引你去黄泉,想再回来是绝不可能了。”君苇斋拭了拭眼泪,一咬牙道:“既然如此,不如现在就去了吧!只是请阁下多费心照料他们母子二人……”孟复叹了一声道:“这个不劳你费心,我怎敢怠慢贵人?祝你投个好胎,来世不要再受如此之苦吧!”言罢在君苇斋肩头一拍,君苇斋立刻化作一团磷火,飘荡在空中。片刻后,一只无常鬼从地面浮出,引了那磷火,潜入地下而去。君苇斋化魂而去,戚氏却只道他正苦读诗书,如此又过了几日,不免有些思念夫君,无聊之下,戚氏抱了孩儿想出去走走,丫环却无论如何也不答应。这鬼王自语般缓缓道:“王者,不能有一刻为自己而活,他的肩上担了天下子民的生死存亡、幸与不幸、安与不安,当年的鬼天君纵横鬼界全无敌手,却为何不愿当这鬼王?那是因为他不愿承担这份重担啊……“成为七界之主又能如何?若不能为子民带来安定与幸福,终有一日也会被推翻在地。若只为那些权力与尊荣,未免太过无聊而可笑,本王绝不屑为之。本王要得只是一个公平,却不要当什么七界之主,这就是本王与只图占领、统治天下的虎妖所不同之处。“虎族只懂破坏,根本不会造福,若真与其联手,到时虎族只怕是占了人间,又思鬼界,最后生出将七界尽收之心,那就是一场浩劫了。“本王要的却是众生平等,各界再不受强权压制,能自由自在地活在这神奇而美丽的世间,虽然这过程中要用尽各种对或错的手段,但目的却绝不是破坏,而是建设――建设一种自由的、平等的、和谐的秩序,让凡人再不用对根本不曾关爱过他们的神顶礼膜拜;让鬼族再不用被神当作犬马一般役使;让妖族再不用受神界的蒙蔽与制约;让神、仙二界将他们用来压制各界的种种奇异力量,用在为各界造福之上……这便是本王所求,难道你们直到如今还不能懂吗?”裴朔怔怔地看着魄狱芒的背影,似是对这一番话还不能全部理解,而沧怨却缓缓走到魄狱芒身边,垂首道:“这就是大王吸引属下之处,属下自追随大王的那一日起,便已决定了这一生都要跟随大王的足迹而行。”绯灵淡淡一笑,目光不离沧怨左右,其中充满了崇敬、钦佩、羡慕与其它一些别的什么东西。魄狱芒虽无耳无眼,却远胜于五官齐全者,众人的一举一动,似乎都了然于他胸中,此刻他轻叹一声,道:“能有你这样的部下,是本王的幸运,只是,却要苦了你们……等本王攻破神界,再为你们办那早该完成的婚事吧。”绯灵面色一红,低头不语,沧怨回头望了她一眼,却又转过头来,道:“若属下能活到那一天的话,就请大王做主吧。”魄狱芒点点头,道:“韩公子,你可愿继续助本王完成心愿?”韩缕大感意外地颤了一下,随即道:“我不管你想造福苍生还是为祸天下,只要你助我报得师仇,韩某这条命就是你的。”魄狱芒淡淡笑了笑,微微点了点头,忽道:“狼王,你又是否愿意助本王一臂之力?”在鬼界众人惊讶的表情和四下张望的动作中,李狼那慑人心魄的声音响起:“我从未想到,你原来是这样的人。我们似乎有很多共同之处,不妨同舟共济。”魄狱芒一笑,道:“很好!”阳光为大山嵌上了一道金边,让人看不清山的本来颜色,似是怕人误以为这是自己原来的相貌,大山便用力地将那一轮红日托了起来,让人们能清楚地看到自己原本的绿色面孔。阳光照耀下,一队人马纵马而行,队伍中间是一辆大车,车上不知拉着些什么,周围的人均小心翼翼地保护着。眼看快到钢地国与白云都的边境,队伍的速度便渐渐慢了下来,领头的黑衣人回过头来,道:“前面就是边关,通行时不可太过张扬,免生误会。”他旁边是一位头发黑白相间的男子,此时亦回头道:“莫忘收敛气息,以防被人界高手察觉而生出误会。”这二人正是鬼王魄狱芒与狼王李狼,二人经过一夜的长谈,似已完全了解对方的想法,更达成共识,终于正式决定联手行动。此时不知君自傲是否已经将消息通知边关守军,二人均十分谨慎,才各自嘱咐部下小心。边关处昨夜早已得到飞马急报,见这一队人马到来,确认身份后便开关放行。众人一路奔驰,几日后便穿过钢地国边境,来到已被妖族占领的大丘国中。与想象中不同,大丘国中并不见凄凉破败的战后景象,途中经过不少被战火焚毁的村庄,但此时也均在重建之中,众人不由均觉诧异。魄狱芒打马缓行,道:“狼王,看来你我此行成功的把握很大。”李狼点了点头,微笑不语。乌易等人跟在李狼后面,闻言也纷纷点头。沈绯云低声问绿晓:“依你看,这守卫大丘国的会是什么族?”绿晓道:“我怎知道?反正不会是虎族那般的恶类就是了,不然百姓哪还会重建家园?只怕不知要向何处逃难呢。”这日行至一座大城,未到城内,一队百多人的妖兵便迎了出来,一位妖族将军走到近前,向李狼施礼道:“阁下是哪路妖王?”李狼淡淡一笑,道:“狼王。”那将军身子一颤,讶道:“您便是曾在忘忧灵地力战虎妖的狼王夜隐么?”李狼道:“在下李狼,夜隐正是家父。”众妖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齐向下拜倒,道:“参见狼王!”李狼一怔,道:“这是何意?”那领队将军道:“我等均是忘忧灵地居民,当年曾跟随狼王夜隐对抗虎妖,原是狼王部下。后来狼王忽然失踪,虎妖占领了忘忧灵地,我等也只得……”李狼明白他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他更明白他们曾做过的是一种无奈的求生选择,任何人都无权批评他们,更何况是还未给他们带来一点好处的自己,当下打断道:“不必说了,我明白。我等这次前来,为的就是联合各族共抗虎妖,你们若愿意,就带我去见大丘国中的妖族总帅吧。”众妖兵闻言面露喜色,那将军的声音微有些颤抖,道:“狼王若能再率我等推翻虎妖,那……那便太好了!我们这些不愿杀戮、不愿屈服于虎妖**威的弱小妖族,终于等到自由的这一天了!镇守此国的总帅是虎族的将军戾横,狼王只要杀了他一个,全国大军自然会归附于狼王。”李狼微微一笑,淡淡道:“那么我就将他杀了吧。”自此一路向前,所遇妖兵无不投入李狼队伍之中,而各处妖兵闻讯后亦纷纷赶来投奔李狼,如此一来,待到达由戾横镇守的大丘国都城之时,李狼手下已有妖军二十余万。但这些妖军中却无一个狼族,沈绯云不解,私底下问那些妖兵,才知虎妖势力虽已遍布妖界各处,却始终未敢向冰谷狼族动手,而流落妖界别处的狼族战士,又向来视死如归,只有战死的勇士,绝无投降虎族的懦夫,众妖说起狼族来,无不竖起大指称赞。沈绯云不由暗自感叹,而已忘尽狼族一切事的雪禅素,不由以身为狼族一员而倍感自豪。只是这自豪却并不能淡去她因心系李狼而生出的那些忧伤。这日终到得都城之外,只见城门大开,数万妖军站在城外,像欢迎大英雄一样,高声欢呼着“狼王万岁!”城门上一颗虎妖的头颅高悬,这镇守一方的虎族大将,竟连李狼的面也未能见到,便被手下的妖兵杀死。如此一来,大丘国举国妖军皆已投向李狼。随李狼而来的大军受到这热烈气氛的感染,竟也振臂高呼起来,一时间呼声如海潮一般,一浪接一浪不断能起,震得人耳膜生疼,沈绯云不由以手掩耳,绿晓与乌易等人却激动地流下了眼泪。紫啸喃喃道:“狼王终于就要实现多年来的愿望了,只是……只是叶姑娘却不能亲眼见到这振奋人心的一幕了……”在打雷一般的呼声中,这低声自语,连他自己竟也听不真切。魄狱芒看着这数十万欢呼着狼王万岁的妖军,亦自语道:“自由,这就是自由的魔力,这世上不论是人族、妖族、鬼族,还是别的任何一族,最重要的东西不是生命,而是自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