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雪渐渐下得小了,但风势还是那么的大。淮阳城没有了往日的喧嚣,仿佛提前陷入了沉睡中。地上的雪积得很厚,双脚踩在上面“吱吱”作响,一不小心就会滑倒。楚天尽量挺直身体行走在雪中,眼睛一直在仔细留神周围的动静。他已经养成了这样警醒的习惯,时刻像刺猬一样武装自己,同时还要拥有狼一样的敏锐嗅觉。繁华城市虽然很美好,但并非对每个人都如此。像楚天和晴儿这样无依无靠的外来人,受到的欺凌和嘲笑总是最多。但从今往后事情会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楚天这样想着,摸了摸怀中的银子。有银子,就有尊严和地位。银子越多,尊严越多,地位越高。这是楚天学到的城市生存法则第一课。忽然他停下脚步,前方小巷口的低矮砖墙下,卷缩着一个全身瑟缩把头深深埋在膝盖间的小男孩。他的面前放着一只缺口的瓷碗,里面可怜巴巴地躺着三个铜板。“小兄弟,早点回家吧。”楚天走近小乞丐,将一块碎银丢进他的瓷碗里,又以最快的速度掏出张一百两的银票悄悄塞进对方黑乎乎的小手中。小乞丐眼睛发亮,一溜烟钻进巷子跑得没了影。楚天微微笑着也随后走进了小巷,来到一户人家的门外。“吴先生!”他用手敲了敲黑漆剥落的宅院大门。这家的男主人是个落第秀才,开了间私塾养家糊口,晴儿平日就寄宿在他的家里。从上次来探望晴儿到现在,已经隔了半个多月。楚天每次都入夜才来,不想让别人知道晴儿有一个每天在外面混的哥哥。今晚他特地换了身干净衣服,又用肥大的裤腿下摆遮住破烂不堪的鞋,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跟城里人一样体面光鲜。“吱呀——”等了很久,吴秀才撑着油布伞打开了门,往外探头张望。“楚天,你再不来我要找你去!上回说好你两天就把钱送来,这都过去多少天了?”“我就是来送钱的,够不够?”楚天拣出最大的那块碎银,大约有五六两重。“你有钱了,不会是偷来的吧?”吴秀才怀疑地看着楚天,“圣人曰:‘君子不饮盗泉之水……’”“少罗嗦,他是你的圣人,不是我的圣人。”楚天把碎银丢向吴秀才怀里。吴秀才忙不迭接了,又听楚天说道:“过几天我要接走晴儿,她人呢?”吴秀才追在楚天的身后,偷偷用牙齿咬了咬碎银,诧异道:“你要带她去哪儿?”“哥哥!”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听见前院的动静,从伙房里奔了出来。她的小脸苍白,身上穿了好几件单衣裳,却像只欢快的小鸟飞过雪夜扑入楚天的怀里。“小贱货,快回去洗衣服。什么哥哥弟弟的,不把活干完,晚上不准睡觉!”一个身躯庞大的妇人从厢房里走出来,双手叉腰站在屋檐下喝斥道。小女孩倚靠在楚天怀里,幼小娇躯情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怯生生地看着哥哥。“洗衣服,洗谁的衣服?”楚天愣了愣,问小女孩儿。“先生和夫人还有两位小公子的衣服……我还没洗完。”小女孩儿怯生生地回答。楚天握起小女孩儿冰凉的小手,借助厢房里透出的光亮仔细打量。娇嫩的小手上一道又一道的血口,触目惊心地纵横交错。楚天不由又惊又怒,疼惜地将小女孩的双手捂在自己的怀里,不住用手摩搓。“吴先生,这是怎么回事?”吴秀才讷讷不语,那妇人却开口骂道:“你还有脸问?说好每月十两银子,钱呢?这小贱货吃我的穿我的,又懒又不听话,老娘亏大了!”“别说了,楚天把钱送来了。”吴秀才的神情有些尴尬。楚天愤怒得浑身发抖,原以为吴秀才是读书人,晴儿在这里可以读书习字,不必在桥洞中和自己苦度寒暑,谁料想竟是白给秀才老婆当了粗使丫头。“哥哥,我想和你在一起。我可以帮你一起要饭的,别丢下晴儿。”晴儿贴近楚天的耳朵小声哀告道,泪珠在眼睛里转了一圈,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啊哈,果然是两个叫花子!”秀才老婆手叉蛮腰,“插几根彩毛就想冒充凤凰,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我们走!”楚天双眼快喷出火来,一种把那庞大的身躯撕成碎片的冲动在胸中翻滚澎湃。“想走,你以为老娘这里是什么地方?!”秀才老婆冲了过来,伸手抓向晴儿。“咱们先把账结清楚!”“滚开!”楚天被彻底激怒了,把晴儿拉到身后,猛一头撞在秀才老婆的肚子上。只过了一秒钟,耳边响起秀才老婆咬牙切齿的尖叫声:“叫花子打人啦——看老娘怎么收拾你!”她双手掐住楚天的脖子,将近两百斤重的身体像山一样压了下来。“夫人,夫人,别打了,让街坊看见成何体统?”吴秀才想拉又不敢,急得直跺脚。“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瞧瞧,这两个小贱种有多贱!”秀才老婆和楚天一同滚倒。楚天被压倒在冰冷坚硬的地上,脸上手臂上全是被抓破的血痕。混乱中,他一口咬住对方肥嘟嘟的脖颈。“救命啊,小叫花杀人啦!”秀才老婆口中乱叫,宛如一只发狂的野猫。楚天感到身上的压力稍微松了松,听妇人一口一个“贱种”“叫花子”地呼喝乱骂,积蓄的怒火终于爆发。谁生来低贱,谁命中注定就是叫花子,谁判定自己就该低人一等?楚天感觉到胸口有千万道炽烈的岩浆在翻滚、脑子里有狼一样的声音在嗥叫,所有的愤怒无法也不愿再控制,热血如同火山爆发不可抑制地在血管中涌动开来。“啊——”秀才老婆突然似鬼嚎般将声音提到最高,刺人耳膜。楚天恍惚的神智为之一省,才发现自己手里紧握一柄匕首,幽碧如水的刀锋深深扎进秀才老婆的屁股上。登时,血如泉涌。看到秀才老婆扭曲痛楚显得古怪的面孔,而自己手上正握着那柄凶器,楚天不禁有些发慌。他一把推开压在身上的秀才老婆,一骨碌爬起身向吴秀才挥舞手中的匕首,大叫道:“别过来!”吴秀才的三魂七魄差不多已吓丢了一多半,不用任何警告,六神无主地呆立在原地哆嗦着嘴唇讲不出话来。楚天拉着晴儿夺门而逃,沿着深幽无人的小巷拼命奔跑。空寂寒冷的雪夜里,他们漫无目的地狂奔,滑倒一次爬起一次,直到双双筋疲力尽。他们躺倒在空无一人的河岸边,大口大口地喘息,任由冰凉的小雪花落在脸上。“冷不冷?”楚天为晴儿掸去衣发上的雪片,将她的小手送到自己嘴边呵气取暖。“我不怕冷。”晴儿懂事地安慰哥哥,可牙齿却在不停地打颤。十二月的淮阳是一年里最冷的时候,可她身上穿的衣裳甚至不够抵挡深秋的风。“该死的吴秀才,没天良的东西!”楚天使劲把晴儿搂紧,想用自己的体温捂热她。“哥哥,我可不可以不要再回吴先生家?”晴儿突然在他的怀里小声地问道。楚天的心狠狠抽搐,他开始痛恨自己,晴儿受的苦都是因为自己的无知和无能。“不会,哥哥会永远陪着你,就像月亮陪着大山,大山陪着小河……”“我也要这样陪着哥哥的——”晴儿幸福地笑起来,仰起头亲了亲楚天的脸颊。雪仍在下,却有一种温暖在寒夜里悄悄洋溢开来。就在这时楚天忽然指着远处的夜空中泛起的彤红色火光,道:“看,那儿起火了!”“那是哪儿?”晴儿问楚天,在她的心目里自己的哥哥近乎无所不知。“是吴秀才家。”有人忽然在身后代替楚天回答道。“是你?”楚天大吃一惊,回过头看见那个白天将自己丢进河里的白袍老者正伫立在他和晴儿的身后。“你鬼鬼祟祟偷偷跟踪我做什么?”白袍老者没有回答,似乎在凝神打量晴儿的侧脸。楚天无由地害怕起来,站起身悄悄手按匕首,装出凶巴巴的样子问道:“你到底是谁?!”“我要带她走。”白袍衣老者的手指向晴儿。“做梦!”楚天气极了,他拔出匕首虚张声势道:“我不会把晴儿给你。你再不走,我要对你不客气了!”白袍老者冷哼了声,不见他有什么动作,楚天的身体猛然凭空抛飞。这回白袍老者对他比白天时要客气些,没有将楚天直接丢进河里,而是在雪地上摔了个四脚朝天。“哥哥!”晴儿叫道,奔向楚天。白袍老者拦在晴儿身前,向她伸出右手道:“我终于找到你了,跟我走吧。”晴儿不回答,或者说她的回答很直白,张开樱桃小嘴恶狠狠地咬向他伸来的手。白袍老者的手腕微微翻转,便抓住了她的肩头。晴儿顿时动弹不得。“老东西,放开我妹妹!”楚天爬起来,怒吼着举起匕首冲向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