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意料之外的恶战,数以千百计的冤魂厉魄突如其来蜂拥而出,像是一条条闻到了血腥气味的恶鲨从四面八方游弋过来,露出锋锐的獠牙扑向众人。尽管有洞天机、破山大师和翼轻扬坐镇,但情势依旧险恶无比,而且随着更多的鬼帝甚至鬼圣出手,局面正变得越来越令人绝望。事实上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像僵尸老妈、峨无羁那样抱着一往无前舍生取义的必死信念,譬如幻云鬼王诸无常便很想找个机会趁乱开溜,奈何北冥海里的冤魂厉魄们似乎压根就不懂得“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道理,惊骇海浪般的攻势源源不绝,逼得它不得不竭尽全力抵挡招架,只恨爹娘没让自己生出三头六臂来。不过小半个时辰,僵尸老妈身遭的部众便战死了大半,只剩下寥寥数人还在浴血奋战。眼见形式岌岌可危,破山大师释出“金刚佛境”将众人笼罩在一片佛国圣光之中,朝着北冥海的海面且战且退。千钧一发之际,幽鳌山率领北冥神府的数百精锐闻讯赶到,在北冥海上空结成大阵与破山大师等人汇师一处。于是愈加惨烈壮阔的大战随即展开,北冥神府的人马在幽鳌山的指挥下死死封堵出海口,暂时遏制住冤魂厉魄凶猛的势头。双方从傍晚时分血战到午夜前后,各自的死伤都颇为惨重。冤魂厉魄攻势受挫,只得暂且退回北冥海中重整旗鼓,找寻更为有利的战机。看着最后一条鬼影消逝在了北冥海血红色的澎湃波涛中,众人终于能够稍稍松了口气,但心情却并未因此变得轻松起来,毕竟更加残酷血腥的战斗还在后头。他们能做的,就是牢牢坚守住这条惟一的防线,不让一个恶鬼漏网,否则整个天下都将永无宁日,而北冥神府无疑将首当其冲。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是这样想,尤其是鲜血淋漓的伤亡摆在面前时,北冥神府内部无可避免地产生了不和谐的声音。不少家主和家老渐渐萌生退意,希望在恶鬼大军再次发动进攻之前带领各自的家族尽快撤退,从而最大限度地保存已然所剩无几的那点本家实力。面对群情汹涌,幽鳌山作为神府府主即未劝阻亦未驳斥,只是淡淡问了一句:“你们拖家带口跑得过那些冤魂厉魄么?”顿时,所有的杂音都消失了,至少暂时是这样。峨无羁却管不了这么许多,更没那么多烦恼。他的逻辑异常简单——拼呗,了不起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当下他盘膝坐在僵尸老妈的昊天神棺旁心无旁骛地运功疗伤,只等稍后冤魂厉魄再从北冥海里冒出来的时候杀个痛快。忽然他的背心一暖,一道柔和浩瀚的真气如甘露清泉涌入体内,在经脉里汩汩流转涤荡积郁气血,让人感觉说不出的清凉舒服。峨无羁愣了愣,就听耳畔响起翼轻扬的嗓音道:“别说话,专心行功。”峨无羁一听是翼轻扬,立刻明白了过来。他虽然是条直肠子,可也看得出这丫头对楚天情愫暗生念念不忘,如今出手襄助自己疗伤,自是爱屋及乌之举。想到生死渺渺,音讯全无的楚天,他的胸口不由堵得发慌,但潜意识里却始终坚信这小子绝不会那么容易就被阎王爷召走——楚天,一定还活着!约莫几炷香的工夫,峨无羁不仅经脉畅通伤痛大减,耗损的魔气亦重新变得鼓荡充盈。他神采奕奕站起身来,略略活动了几下筋骨道:“轻扬姑娘,我差不多全好了,多谢你啦。”“举手之劳而已。”翼轻扬似是一下犹豫,目光远眺重重北冥峰峦,轻声道:“那家伙从前住在什么地方?”峨无羁脑袋里拐了两道弯儿才明白过来,翼轻扬口中所说的“家伙”是谁。他咧嘴一笑道:“离这儿不远,我带你去!”说罢也不问翼轻扬是否答应拔腿就走。此时天色微明,外城中一片灯火辉煌草木皆兵,许多人得着消息从睡梦里惊醒,匆匆收拾行李正要离城外逃。街道上随处可见维持秩序的神府弟子,但每个人的脸上尽皆不可掩饰地流露出了惊惶与焦灼之情。峨无羁领着翼轻扬来到楚天曾经居住过的那栋小屋前,伸手推开尘封已久的房门,说道:“原本小楚和幽大哥就住这儿,自打三年前北冥大战后,屋子就空了出来。我和文静有事没事都会过来看看,顺手打扫收拾一下。”翼轻扬默默无语走进幽暗的小屋里,时隔数年这里已经很难寻找到楚天当日生活过的痕迹。峨无羁站立在门口,嗓音微有些沙哑道:“那些年我和小楚还有幽大哥,便是坐在这张桌旁一边喝酒一边聊天,直到一个个酩酊大醉趴在**不省人事。”翼轻扬静静听着,纤手轻抚斑斑驳驳的桌面,不自禁地明眸微湿。峨无羁也是感慨万千,说道:“轻扬姑娘,你说晴儿收了幽元殿,是否真就能打开禁制进入幽魔界里找到小楚?”翼轻扬摇摇头道:“我不晓得。”峨无羁怅然吐了口气道:“横竖现在谁也进不了北冥海,急也没用。”“是啊,急也没用。”翼轻扬轻声呢喃,似是在自言自语,陷入到沉思之中。忽然她若有所觉地低咦一声,微微合目仿佛在感应什么。峨无羁诧异问道:“轻扬姑娘,你发现什么了?”翼轻扬回答道:“无羁兄,小妹有些事情要办,你不必等我。”话音未落娇躯之中绽放出一团粉白色的神圣光华,像一片片海棠花瓣将翼轻扬拥裹在内,衬托得她愈发明艳照人娇艳无双,然后“唿”地声冲天而起转瞬消逝于虚空里。她的这式“花自飘零水自流”乃是《天后五经》中的旷古奇功,非人间所有。仅仅一个霎那,那粉白色的光柱便再次破开虚空泄落在了鬼城之中,较之传说中的御剑千里不知快了多少。天已放亮,翼轻扬凝眸打量,只见这里是一片废弃的古宅,残垣断壁上依稀可见斑斑血迹,应是三年前北冥大战留下的印记。淡绿色的薄雾尚未散尽,像一条条轻纱飘浮在空中。四周死寂无声空空荡荡,若是胆子稍小一点儿只怕半刻也不敢在这里多待。她的目光迅速移转,眼眸深处掩藏着一缕焦灼与担忧,终于凝定在了一口水井上。一名中年男子奄奄一息,倚靠在井口旁,只剩下半边血肉模糊的残躯。但即使是这半爿残躯,也已经骨断筋折惨不忍睹,宛若一团微微蠕动的肉球。然而又有谁能够猜想到,就在数年之前他还曾经是受到万人景仰的正道泰斗,龙华禅寺俗家弟子中的第一人?在水井的另一头,大约五六丈远的地方,血泊里横卧着一具尸首。他的头颅被中年男子的仙剑穿过,如大锤砸过的核桃般裂开,难以看清楚原本的容貌。但手里兀自死死握住的双拐,还有齐腰截断的双腿和几缕散落在身旁的蓝色发丝……此人的身份业已呼之欲出。“爹爹……”翼轻扬的脑海一片空白,也不知这一声叫的究竟是气若游丝的翼天翔,还是魂归幽冥的南梦柯?一位是授以身体肤发的生父,一位是恩重如山的养父。不管这两个男人邪恶也好,侠义也罢,实实在在是她在这世上最为亲近的亲人。偏偏,他们之间有着浓得不可化解的深仇大恨,冰炭难容誓不两立。可就算是这样,翼轻扬依旧想不到最终竟会是这样一场玉石俱焚的惨烈结局!不,她应该想得到,只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眼前的景象——自己的养父一剑刺穿生父的眉心,而生父在生命最后一刻毅然决然自爆元神又将养父轰得血肉横飞生机灭绝!“轻扬……”翼天翔听到了爱女的声音,昏沉沉撑开已被血水黏合的眼皮,赤红色的眸子里燃起一抹微弱的光芒,嘶哑而虚弱的声音道:“帮帮我!”他热切的语气里,隐隐含有一丝恳求,这在翼轻扬的记忆里是从未有过的事。然而就在她抬起手准备尽最大努力挽救翼天翔即将逝去的生命时,小羽突然叫道:“坏蛋,坏蛋!”翼轻扬的纤手一下僵硬,凝固在空中。她的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南梦柯和觉渡大师的死状,芳心狠狠抽搐。不救是错,救更是错——可又有谁能够告诉自己,究竟怎么做才是对的?!“轻扬!”翼天翔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吼,挣扎着向她伸出鲜血淋漓的残缺手掌。“他是你的爹爹!”“不,他是你的杀父仇人,恶贯满盈的刽子手!”翼轻扬的心底里有无数的声音在呐喊,在激撞。她的娇躯如一尊冰雕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原地,却有两行清泪顺着玉颊无声无息地流淌了下来。翼天翔的眼眸里渐渐失去了光彩,嘴角痛苦地牵扯了一记,低低地喃喃说道:“你——你我的女……”猛地,那只伸展的手掌无力垂落,额头“噼啪”脆响,金丹焚裂。翼轻扬缓缓跪倒,一时间不觉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