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热的夏夜。毛三和毛四匆匆横穿马路,要回到密密的草丛里去。毛三说:“你能不能走快点?”毛四说:“我已经够快了!”毛三生气地停下来,说:“我也是124条腿,你也是124条腿,你为什么总落后呢?”毛四委屈地说:“姐呀,前些天,我被一个人踩了一脚,差点没命,断了几十条腿,还没长出来呢。”毛三低头看了看,心疼了:“姐领你报仇去!”毛四说:“我们斗不过他啊。”毛三恨恨地说:“我有办法……”这一夜,那个人的耳朵里钻进了两条虫子。应该说,最初的时候,顾盼盼是爱作家的。第一次她听他演讲,心里就充满了敬佩。两个人都是从农村拼出来的,在情感上很贴近。她喜欢上了他那滔滔不决的口才,还有他那气势磅礴的手势。两个人相亲相爱的那些日子,是顾盼盼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她总这样想——在那次见面会上,有那么多女生,只有自己是最幸运的。两个人在一起几个月的时候,她还不知道他离婚了。她从未奢望过和这样一个出众的男人结为夫妻。从始至终,作家没有给过她什么物质的帮助,她也不想要。她和其他男人是金钱交易,而他是她情感上的一种归属,精神上的一种依靠。她全力保护着最后这一块净土,不想被铜臭玷污,否则她将彻底沉沦。她只想和他在一起。哪怕这样一辈子。那天晚上,她叫“咬”,在网上寻找生意。不断有男人打来电话,她平静地和他们谈判,已经彻底麻木。当她接起电话,听到那个无比熟悉的声音时,一下没想起来是谁,只是愣住了。实际上,对方只说了两句话:“你在哪儿?”“我在文联大楼附近。”几秒钟之后,她忽地想起来——这个人就是她心中最重要的那个男人!于是,她一下挂掉了电话。那天夜里,她没有外出,关机了。那天夜里,她一夜辗转反侧,心乱如麻。如果,她和他素不相识,今天晚上,两个人的生意很可能成交。那么,他和其他嫖客有什么区别?如果没有区别,他跟她做,是需要付费的。可是,她和他曾经无数次肉体**,他没花过一分钱!他是顾盼盼心中的偶像,她一直不敢正视。现在,这尊偶像在大雨中轰然坍塌,油彩迅速剥落,露出了丑陋的本来面目,看上去,那么恐怖。顾盼盼想,这辈子她都不会再见他了。他呢,这辈子肯定也不会再联系自己了……就这样断了吧。又不甘心。忽然,一个念头冒出来:跟他要一笔钱。弟弟来西京之后,很快就成了无业人员,顾盼盼的压力更大了。现在,她太需要钱了。要多少呢?她觉得,他的名气这么大,一定很有钱,要100万!他一定不会给,那么,一步步谈下去,最后他应该能拿出10万来……10万就很好了。感觉告诉她,这类交涉,最后的成交比例应该是十比一。姐姐确定这个杀手是弟弟之后,从草丛里站起身,慢慢朝他走过去。这时候,由辉已经踩灭了烟头,站起来。“由辉!”她颤巍巍地喊了一声。对方哆嗦了一下,蓦地朝她看过来。“由辉,是你吗?”对方不说话,直愣愣地看着她。她一直走到他面前,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又看了看地上那具僵直的尸体,眼泪就“哗哗”流下来:“由辉,你为什么掐死她?是谁让你干的?”由辉终于从怔忡中回过神来,惊惶地问:“姐,你怎么在这里?”顾盼盼说:“你先告诉我!”由辉低下头,过了半天才说:“我是被人雇佣的。他们答应给我一笔钱,有了这笔钱,你上学就不用愁了……”顾盼盼紧紧抱住弟弟,一下就哭出声来。弟弟直直地站立,沉默着,泪水从他眼角静静淌下。哭了一会儿之后,顾盼盼松开手,抽噎着说:“由辉,其实他们要杀的人是你姐……”由辉疑惑地看着姐姐,问:“为什么?”顾盼盼咬牙切齿地说:“我肯定,这一切都是他幕后策划的!”由辉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谁?”顾盼盼说:“一个作家。半年前,我和他一见钟情。没想到,这个人狼心狗肺,在得到我之后,就想把我甩掉,我坚决不答应,这几天正僵持着……”由辉想了想,问:“那你来这里干什么?”顾盼盼犹豫了一下,说:“就是他约我来的。我担心有问题,才把这个女孩带来……”说话时,顾盼盼感觉到,弟弟的身子一直在抖。弟弟也感觉到,姐姐的身子在抖。黑夜的郊外,很凉,姐弟二人显得那样单薄。远处,出现了两个车灯,慢慢移动着。顾盼盼和由辉都惊慌地转过头,盯着它。过了一会儿,那两个车灯终于拐了弯,不见了。顾盼盼再一次看了看地上的尸体,绝望地小声说:“傻弟弟,你不知道,杀人要偿命吗?”由辉低下头去,弱弱地说:“姐,如果我被抓住了,你要救我啊……”顾盼盼带着哭腔说:“人命关天,我有多么大能耐吗!”说到这里,她想起了什么,忙乱地从包里掏出一把钱,塞到弟弟手里:“你快跑吧,跑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和向阳村联系,也不要和我联系……”由辉沉默了一会儿,把那些钱又塞回姐姐的包里,坚定地说:“姐,我不会走的,我不会把你一个人丢在西京!我要和你一起报仇!”这个词对于顾盼盼来说,似乎十分陌生:“报仇?”由辉狠狠地说:“那个作家,我要他不得好死!”顾盼盼望着苍茫的远方,重复了一句:“报仇……”由辉说:“反正,我已经背上了一条人命,就不在乎第二条了!”顾盼盼说:“先别说他了。快想想,现在该怎么办?”由辉四下看了看,说:“姐,那儿有棵树,我们把这具尸体吊到树上去。”顾盼盼说:“为什么?”由辉说:“人们以为她是自杀,就不会追查了。要是有一个凳子,就更像了……”顾盼盼突然说:“你再看看,她死了吗?”由辉冷冷地说:“要是没死的话,她早坐起来了。”说完,他蹲下身,吃力地搬尸体。小蕊就僵硬地坐起来了。顾盼盼低下头,想看又不敢看地瞄了瞄她的脸——风吹乱了她的头发,把脸挡住了。她低声说:“你最好把她的脸毁坏……”由辉说:“好。”顾盼盼说:“你带刀子了吗?”由辉说:“没有。我有办法。”他在四周转了一圈,很快就捡到了一块碎玻璃。顾盼盼立刻把脸转了过去,接着,她就听见了玻璃割在肉上的声音:“噗噗噗……”毁了容,由辉用一只胳膊托尸体的腰,一只胳膊托尸体的腿,把她抱起来,踉踉跄跄走到那棵孤独的老榆树前,放在地上,让她背靠树干坐着,又掏出那根勒死她的尼龙绳,做了个活套,套住她的脖子,另一头甩到了一根粗壮的树枝上……顾盼盼站在很远的地方,没敢走上前。这时候,她忽然想起了一个人——伏食。她对他的真实情况了解不多,甚至以为,“伏食”是他的网名。她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不知道他在哪里工作。她只了解他的孤独。顾盼盼的孤独,是一种被隔在这座陌生都市之外的孤独;而伏食的孤独,好像是一种被隔在人类之外的孤独。她喜欢这样另类的男人。于是,她和他迅速陷入一种半虚半实的爱情。作家只是顾盼盼永远的情人,而这个男人似乎是准备和她一起跨入婚姻的。在没有生意的时候,顾盼盼经常和伏食聊到半夜。他给顾盼盼留过电话,可是,她从来没打过。说不清为什么,她不敢聆听他的声音。也许因为他在她心中太重要了,生怕有一天,两个人共同建造起来的美好感觉突然坍塌。在这个阴险的黑夜里,顾盼盼忽然想到了这个虚无缥缈的男朋友。她决定用小蕊的电话把他约到玄卦村来见面。如果,警察查出小蕊并非自杀,追查下去,第一个重大嫌疑犯,就是他……为了弟弟,顾盼盼只有陷害伏食了。由辉回头小声喊了她一声:“姐,你过来帮帮我——”顾盼盼慢慢走过去,脚下都是土坷拉,深一脚浅一脚。小蕊的尸体还靠着树干坐着。她的脸上都是血,已经不像人脸了。眼睛半睁着,穿过几绺头发,似乎在凝视着远方。T恤衫的领子也裂开了,一定是刚才由辉掐死她的时候,把扣子碰掉了,她脖子上的那颗痣终于露出来……顾盼盼蹲下来,小心地摸小蕊的口袋,找到了她的电话。然后,她把手缩了缩,隔着袖子把那只手机掏出来,又用另一只手抓起她僵硬的手指,一个键一个键地按下了伏食的电话号码。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伏食的声音,很低沉,和她的想象不差分毫。最后,顾盼盼又用小蕊的手指挂断了电话,塞回了她的口袋。伏食毫无戒备,高高兴兴地朝这个陷阱赶来了……这时候,顾盼盼忽然想哭。由辉问:“姐,你约谁呢?”顾盼盼没有说话,而是盯着由辉的背后。由辉意识到了什么,慢慢转过身去——黑暗中,有一双绿莹莹的眼睛。顾盼盼颤巍巍地问:“那是什么?……”由辉眯起眼睛,渐渐看清,那是一条毛瑟瑟的狗,它趴在几十米远的田地里,正盯着他们看。“姐,那是狗。”“不会是……狼吧?”“不可能。”“它为什么不叫呢?”“是野狗。”“野狗就不叫吗?你看,它还在盯着我们……”由辉捡起一块土块,朝前走了几步,用力掷过去,落在了离它几米远的地方。它转头朝那块土坷拉看了看,然后一拱腰,站了起来,朝刚才顾盼盼藏身的那片荒草跑去了。由辉说:“姐,它跑了,我们快点动手吧。”顾盼盼说:“好的。”由辉就抱起尸体来,全力朝上举;顾盼盼抓着那根绳子,一边使劲朝下拽,一边朝那片荒草张望。两个人终于一起将尸体吊了起来。小蕊在半空中慢悠悠地转动着。她脚脖子上的那条黑色十字架脚链,微微地摇来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