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立萱的意识此刻非常混乱,刚刚脑海里浮现的还是和陆无双的初次见面,这会儿画面又跳跃到了十三岁,她以陆家长女的身份回到陆相国府。世事难料,谁也不知道人生下一刻会发生怎样的逆转。自从误伤陆无双之后,他的那个便宜相国老爹就没有再在她和她娘亲面前露过面了,而且,好像也切断了对她们娘俩儿的经济支持,她终于走上了真正艰难困苦的日子。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所有的记忆似乎都是灰暗的。为了生计,她瞒着娘亲也做了不少见不得光的偷鸡摸狗的勾当,其中最让她一生都得意的一次,便是偷到了天子头上。那段缘分从一开始就是偷来的,也难怪不得善终。中山,茂阳城。“太子不见了你们还不快去找?若是寻不回太子,就提着你们的脑袋来见皇上吧!到时候,我也先在地府里候着你们!”皇宫里已经因为太子的失踪而闹得天翻地覆,皇上看着手中太子留下的信,只能摇首长叹一声。他身体每况愈下,少阳年少,登帝位恐有人阻挠,此番出去历练也罢,身为他的父亲,更是这一国的国君,的确该支开他,让他至少不要亲眼见证这最后的血雨腥风。不然,凭他毛头小子,能在他的眼皮底下溜走?只道是:在家事事好,出门万事难。李显好不容易施记甩开了赵光将军,却无赖遇上了梁上君子,将他身上一叠银票全给顺走了。罢了,就当是救济那些走投无路,无计可施的可怜人吧。他坦然的欣赏着两岸江南美景,却不料船只忽的猛一倾斜,他只稍稍侧了侧身便稳住了身子,只是可怜那船夫,竟给颠簸了下去,好在是谙熟水性,在水里扑腾几下就翻身要上船,他忙伸出一只手去扶起船夫。蹲下身才发觉,原来不止船夫,水下竟还有人!看着水面上那露出的小半截芦苇杆子,他只当是水里的“摸鱼儿”。刚刚听船夫说过,在这一带,人都附庸风雅,陆上的扒手都有雅致的名字,叫“梁上君子”,而水中的便是“摸鱼儿”了。他笑笑,起了捉弄的心思,伸出一指指腹堵在芦苇杆上。果然,不一会儿,芦苇杆周边冒起了一圈泡泡,再过一会儿,一只手便伸出水面,乱扑腾了几下,看着情形,倒不似“摸鱼儿”了,该是人溺水之态。不多想,他便握住了那只胡乱扑腾的手,溺水之人一旦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便死死拽住,好像在那一刻,两人就已经注定了命悬一线了,生死都是一起。他用巧力,一个牵引,那人终于浮出一个头来,大口大口喘着气,在水中挣扎得久了,没了力气,爬不上船。奈何她又死死拽住自己的手不放,他无奈,倾身将她托起,慢慢弄上船。这回倒看仔细了,还是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船夫看着船头那个白衣胜雪的翩翩少年,船板上躺着吐水的绿衣裳小丫头,再看看他们两人死死残绕着的双手,不禁眉梢上都带了笑意,缘分,就是这样奇妙开始的。这回陆立萱是一失足成千古恨,竟然会让水草给缠住了脚!若不是有人相救,她还不冤死在水里?冤死在水里,她就做个冤死鬼,谁从这里过河,她就把谁拖下水!正当她还怨毒的想着的时候,感到面上忽然有温热的气息拂过,想到刚刚溺水之时那惶恐不安之下,匆忙中抓住的唯一的希望,不禁又拽的紧了些。“你既是醒了,就该放开我的手了。”似笑非笑的声音让她心上一颤,缓缓抬了眼皮,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眸,在那深邃的暗影里,她瞧见了自己的剪影。该怎么形容这一眼呢?这是她见过的,世上最美好的东西。直到这张脸慢慢变得清晰,她就记起他来了。这个小公子,可不是刚刚被她偷了银票的冤大头么?真是不好意思,还仰仗他救了她一回。本来,她做完陆上生意,就想下水来做几票就收手,没想到中间出了个小意外。一报还一报,这小公子以德报怨了。不过,若是让他知道是她偷了他的钱,指不定会把她推下水去。“小姑娘真不知道羞,死拽着人家小哥哥的手不放就罢了,竟还这样直直盯着人家看,我看呐,干脆让这位小哥哥把你娶回家去,让你做他的小媳妇儿,整天对着他看,你也不会嫌腻。”船夫的话提醒了她,陆立萱立马撒开紧紧抓着李显的手。她朝船夫递过去几个白眼,吐吐舌头,开始拧自己的衣服。却发现许是自己刚刚抓的有些急了,紧了,他的手腕上几条血印触目惊心,因为肤白,红的一圈特别显眼。她不还意思的看看他,他只是笑笑,摇了摇头示意无事。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在船舱内鼓捣了半天,知道这一带的船夫偶尔也会打渔,随身都会带些治刮伤的草药。终于是让她给找着了,得意的朝正架烟斗船夫扬扬手。随即,便把草药含进嘴里咀嚼起来。呀,真是苦!她的神色瞒不了人,李显只看着她一连串举动,丝毫不知道她究竟想要做什么。岂料她忽然将嘴里咀嚼的东西吐出来,握在手心朝他走来。她本就浑身湿透了,不合身的衣服贴黏在还未发育齐整的身上,瘦弱的像是书中描写的山精。她示意他将她抓伤的那只手伸出来,聪慧如他,便是知道她的意图了,啼笑皆非的摇摇头。从小到大,他的身份和性格都让他极少接受别人的亲近,刚刚伸出援手已属无奈,现在既是能够避免的接触便极力避免了。哪知她丝毫不予理会,以为他这是男儿强撑面皮,直接无视,越过他俯身牵出他的手,把黑乎乎的一团草药抹在他伤口处,又扯下自己束发的布带,替他包扎好,做了个“保证管用”的手势,也不知道他看不看得懂。“方才你对溺水的我施以援手,之后我又替你疗伤,我们两算是扯平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今日一别,后会无期。”李显苦笑,他还没想好要说什么,她倒是先跟他撇清关系了。寻常人家的姑娘,见到他这样的人出手相救,千恩万谢不敢当,好话总是要说上一两句的,怎么也不会如她这般,这样嫌弃与他的交集。“丫头,你这样可不行,非得着凉不可。快把那湿衣服换下来晾干,等会儿上了岸再穿上。”船夫好心提醒,却是意味不明的看着李显的。李显听罢,已经转身。陆立萱匆匆褪下了外衣,繁琐的衣带结她扯了半天也没能扯开,只听见一声裂帛的声音,李显不觉好笑,没见过这样冒失毛躁的丫头。只穿了内衬的陆立萱也没觉得多羞赧,拿了船夫的蓑衣就往身上一罩,蹲在船舱内,只露出个头在外面,像只蘑菇。因为说不出具体要去哪儿,又要“顺道”送她回家,李显索性叫船夫依着她的路线行驶,到了点儿,他把最后剩下的碎银子都给了船夫,跟着她上了岸。起初陆立萱还以为李显是故意跟着她,后来发现,他在这茂阳城中根本就是漫无目的的游荡。她偷他钱袋的那一刻起,见他腰间佩戴的环佩,玉质都是色泽光润,就知道他显然是出自名门大户。出于私心,出于“好心”,她都决定要“收留”这位生的好看的哥哥。好在李显没有在意她态度的转变,真的跟着她到了她家。吴氏见她领回来一个少年,偏偏这个少年通身气派不同于常人,仿佛周身围绕着一股凌驾于万人之上的轩昂之气,待陆立萱睡下,才行至李显身旁,想要打探一二。“敢问这个公子姓名。”“单姓显,名子木。”“原来是显少郎,想必显少郎此番出行是瞒着家里人的吧?家中爹娘应该着急了,身为子女,玩玩也该归家了。”“您教训的是。”“我们家蘅儿生性单纯,可一旦认准了,却是固执得不撞南墙不回头。倘若显少郎只是出来游玩,烦请不要留下什么念想,凭白让女儿家痴心妄想。”“您想多了,我并没有那番心思。”“那是最好。可若是,我们家蘅儿对你,有了那心思呢?”吴氏想到今日自己女儿脸上洋溢着的光彩,不得不考虑到最坏的方面。“那我便娶她。”“你要记住你今日的话。”“君子一言如九鼎。”一言九鼎,这样的话,若非天家,谁敢滥用?只怪是她那时大意,竟看错了这一遭,只是这一步错,从头错,便是步步错。跟着陆立萱身后,总算是真正体会了市井平民们的真实生活,饥年无罪岁,朝中百官口中的繁华盛世背后,却都是这些不为人知的辛酸疾苦。尽管赋税一减再减,可由中央行至地方,边都是地方官员说了算了。如今看来,除了那皇城中繁华的盛世如同好梦,这天子脚下的百姓过的才是真实的日子。路上见有人采摘挖掘野果野菜为食,身为一国太子,他不知道该怀着怎么的愧疚来面对他们,面对他的子民。有一衣衫褴褛之人,恰似刚刚挖到了宝贝,而遭到了几个乞丐的哄抢。李显本有意去帮助那人,但看了眼身边的陆立萱,见她始终都只是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心想,这还真是个没有同情心的小姑娘。等到其中一人从先前那个乞丐手里抢到了那东西时,其他乞丐又围上去进行新一轮的抢夺。陆立萱见着实无趣,只好摆摆头朝前走了,李显快步跟上。“你方才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没有去仗义相助?呵,我告诉你吧,现实就是这么残酷的,当你堕入困境,没有人能够帮你,你只有你自己。况且,泛滥的同情心,是只有那些不愁吃不愁穿的千金大小姐才有资格犯的毛病,我们这种为温饱奔波劳累的,没那闲工夫。”“你总是喜欢把自己说得狠心又现实。”李显揉了揉眉头。“没办法,我这样说自己,不过是不给别人说我的机会罢了。”陆立萱无所谓的耸耸肩,忽而转身看向蹙眉凝思的李显,伸手在他眼前摇了摇五指。“啊,对了,跟你玩了这么多天,你还不知道我叫什么呢吧?我知道显子木不会是你的真名,你不肯告知真名自然是有你自己的理由,我也不在意的。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的真名。我可不是叫吴蘅,我姓陆,叫陆立萱,看见了吗?那边那一大片萱花,就是那个萱。”顺着陆立萱手指的地方看过去,李显这才看到,对面山崖上流沙般的瀑布,溅出的水雾中那横跨整个山沟的虹桥下的大片白色绢花一样的大朵白色花簇。原来,这就是萱花。“这花儿真是美,就是有点像假花,所以,萱花还有一个名字,就叫:布绢花。当年,我那便宜爹爹就是在这里把我娘亲偏上手的。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我那便宜爹爹身份可显贵了,他可是当朝的陆相国。”那日,她同他说了好些话,最后,她许是累坏了,伏在他肩上就睡着了。他们就坐在连片的萱花之中,听着一片山谷幽鸣,吹着清凉山风。其实这样也很好,他若不是一国的太子,就如同一个平凡人,农妇,山泉,有点田,这样的日子虽是平淡,倒也闲逸。不远处几声草动,他望着来人,不禁苦笑,他的身份从来都不准他做梦太久。他背着她送她送回家时,她应该是醒了的,不然也不会有湿热的**流过他的脖颈。“从前,我一直不信,这个世上真的存在神灵。可每每我遭逢突变,总能莫名其妙的化险为夷。我知道,这不能归结于——运气,我陆立萱最缺少的就是运气。所以,我一直就在想,如果真的是有神灵的话,就带我走出这无边的黑暗吧,结果就遇见了你。”陆立萱顿住,垂着的双手渐渐搂紧李显的脖子,环绕成一个依偎眷恋的姿势。“显子木,木子李,大晟王朝统治之下,除了中山王室,谁还敢用李姓?太子显,你会是那个神灵派来拯救我的人吗?”李显没有停下前行的脚步,听着耳边平缓的呼吸。她已经知道了他是谁,既然有求于他,就应该继续装作尚未识破他的身份,天真无知的等着他将她想要得到的一切送到她手中,而不是挑明了一切,由她开口问他要。这样的做法,的确不甚明智,但他却想要帮她实现她的愿望,他想做她的神明。太子李显回宫的第一件事便是向惠帝上表,不知具体是什么内容,只知是涉及陆相国的。翌日,相国府迎来相国千金长女陆立萱,和其母吴氏,并擢封吴氏为相国夫人,与王氏平妻。陆立萱永远也忘不了那一日王氏的苍白脸色,还有那跪在娘亲面前向娘亲行礼的相国府一众家仆,以及那个一直被呵护在手心的相国府正牌千金,陆无双。